第三四七章 嶽幕(上)

攔在前麵的船隻果然是宋非漢,但又不是韓世忠的直係水師,而是一支被韓世忠收服之後聽其節製的海盜艦隊,首領叫朱景,這支海盜艦隊初歸韓世忠時實力平平,漢宋開戰後因應時勢,迅速壯大,眼下已是親宋私掠艦隊中的魁首。

林輿所在的船隻被他們劫持後向西進入崇明澳,自林輿以下全成了階下囚,王佐雖然巧舌如簧,若是真遇上了韓世忠的部屬也許還能曉以利害,但朱景是海盜出身,匪氣極重,溝通上反而顯得困難。幸好朱景也知道林翎是什麽樣的人,沒有破壞她的棺木。

眾人被困崇明澳,水手們被挑了去操船掌舵,算是入了夥,林輿、林安和商人們則被關在一起,吃的是糙糧、睡的是豬棚,不久朱景派人來將林安王佐叫了去,要他修書讓林家拿黃金五萬兩、白銀五十萬兩、絲綢三千擔來贖。林安聽到這個數目哪裏就敢答應?連說太多了,朱景怒道:“多什麽多!天下誰不知道姓林的錢比大漢大宋兩朝皇帝加起來還多!”便下令將林安押下去:“我看你耐得了多久!”

回關押地的路上林安不住地埋怨王佐,王佐歎道:“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若是遇上韓元帥的嫡係,那興許還好說話些!這回遇到了這些強盜,怕隻能破財擋災了。”

林安道:“我們本來是想破財擋災,但這個朱景這一刀未免宰得太厲害了!我們林家雖是開錢莊的,但又不是會變錢。要一口氣拿出五萬兩黃金五十萬兩白銀——隻怕大漢戶部尚書也未必做得到!”

王佐道:“但現在實在沒其它辦法了,萬事當以當家的靈柩為重。”

林安哼了一聲,心道:“幸好他們還不知道少當家的身份,要不然這數目怕還要再翻一翻……”

到了關押之處,林輿問起經過,皺眉道:“咱們家拿不出這麽多錢的。”

王佐道:“不拿不行啊!”

林輿道:“林家沒這麽多現錢的,王掌櫃你也是生意人,這其中的道理難道還不明白?”林家雖然號稱匯通天下,但資本運作的買賣向來是東挪西填,這麽大數量的一筆現錢林家就算拿得出來也勢必對家族事業造成極大的傷害。

王佐歎道:“公子,這個道理我們懂得,可那個朱景不懂!”

林輿聽到這裏心頭一動,看了王佐一眼,將林安、王佐叫到無人處,才說道:“閻王好過,小鬼難當!這次的事情,若隻是在朱景手裏打轉,恐怕無論如何也沒法善了的。我看這樣,林大掌櫃這邊先和朱景敷衍著,無論如何要保住當家的靈柩。王掌櫃,你人麵廣,在這段時間裏看看能否混出去,將消息上達韓世忠元帥,到了他那裏條件才好談。”

林安頷首道:“不錯,不錯,公子說的有理,就這麽辦。”

王佐道:“好,我去想想辦法,不過朱景這裏我沒什麽門路,能否出去,實在難說。”

林輿道:“王掌櫃想想辦法吧,我覺得你能行的。”

王佐道:“好,我盡力。”

他走了以後林安想起一事,說道:“少當家,這次你怎麽拿起主意來了!要知道現在表麵上還是我在作主,少當家你要拿主意該先私下和我說,由我來對王佐他們講。幸好王佐看來沒起疑心,否則少當家你的身份隻怕要露餡!”

林輿看了林安一眼,歎道:“安叔叔,你這次薦人不力!這個王佐有問題。”

林安驚道:“他有問題?”

“是。”林輿道:“按理,現在拿主意的人應該是安叔叔,可我剛才用吩咐的語氣和你說話,他居然一點也沒感到奇怪,我估計他可能早看破我的身份了。”

林安驚道:“你是覺得這人身份可疑?”

“嗯,有些可疑。”林輿道:“不過他的目的我還不清楚,咱們定著點來。朱景這種小鬼我們怕,因為他不講道理,但王佐背後若有來頭很大的人,那事情反而好辦了。”

兩人正說著,王佐興衝衝跑來叫道:“公子,大掌櫃,有希望了!剛才我遇到了一位故人!”

林安一聽這話,不禁大疑,心道:“隻怕真被少當家說中了!”

林輿臉上卻現出喜色來,問:“怎麽?王掌櫃遇到什麽人了?”

王佐道:“我遇到了李啟!”

林輿問:“李啟?那是誰?”

王佐道:“李啟是大宋嶽飛元帥的幕僚……”

他還沒說完,林安已經臉色一變道:“李啟!可是人稱嶽家軍財神爺的李啟?”

王佐道:“不錯。”

原來南宋朝廷為了應付外患,這些年交給邊將的權力是越來越大,嶽飛等統帥除了對軍隊擁有自由度甚高的軍事指揮權外,還擁有相當的財力調配權。王佐和林安口中的李啟便是嶽飛的重要幕僚,主要負責嶽家軍內部的錢糧轉運、增殖。嶽家軍規模龐大,所費甚巨,如果單單依靠建康朝廷的補給恐怕早就入不敷出了,幸好軍中有李啟這個理財大高手,他以各種軍費為本運營生息,每年所得都數以百萬計,嶽家軍之所以能兵甲精良、戰馬蕃息,李啟這個嶽家軍的財神爺實是功不可沒。

李啟雖是嶽家軍的幕僚,但因多在生意場上出沒,商界便多知他的大名,所以林安也聽說過他,這時聽王佐認得李啟,不由得厲聲問道:“李啟是宋帥的幕僚!你怎麽會認得!”

王佐道:“大掌櫃你忘了?我入漢之前本來就在漢宋邊境的榷場活動啊。當初我也是在榷場上認識他的。”

林輿忙問:“那他這次來崇明澳又是為了何事?”林安本要發作,但看看林輿,暗叫了聲慚愧,心道:“就算王佐是個奸細,現在也不當揭穿他!枉我活了幾十年,還不如一個年輕人!”

王佐道:“這個就不知道了,這個李啟雖然掛職嶽家軍中,其實生意做得極廣,現在河南、漢中還有徐州的邊境榷場都關了,也許他是到東邊來找生意。”

林輿道:“不管他來做什麽,這條線不能放過!若能經由他將消息傳達到韓元帥那裏,事情多半就好辦了。”

王佐道:“我去試試。不過若我們真能求到韓元帥那裏,卻該和韓元帥說什麽呢?”

林輿道:“說什麽?就是請他救我們出去啊!”

王佐愕然道:“請他救我們出去?這個……公子,要讓人家救我們,總得開個價錢吧。”

林輿微笑道:“開價?你道韓世忠是朱景麽?漢宋雖然敵對,但大漢內部也有親宋派,比如大漢前丞相、七將軍楊應麒,又比如我們林家。咱們當家和這位七將軍的關係,王掌櫃應該也知道一些吧。若咱們當家的靈柩在這裏出了意外,隻怕七將軍這位親宋派會變成仇宋派,咱們林家更是會對大宋水師恨之入骨。所以我以為韓元帥若能顧全大局,應該會幫我們才對。以他那麽高的身份,難道還會像朱景這樣的流氓一般趁亂勒索麽?”

王佐笑道:“公子說的是。我再去活動活動,看看能否通過這個李啟向韓元帥求援。”說著便出了關押之地,來到一個帳篷之中,帳篷內立著一人,身穿布衣,腳穿草鞋,卻正是嶽家軍的財神爺李啟,他見到王佐後便道:“怎麽樣?那位林公子怎麽說?”

王佐笑道:“這少年好機警,看來對我的身份已經起疑了。”跟著便將林輿的話轉告李啟。

李啟嘿了一聲道:“他不止是機警!而且一毛不拔!怪不得他們家能這麽有錢!原來是這麽來的!”

王佐笑道:“說到一毛不拔,你也不比他差!看你這身行頭,若不是熟人,誰都會以為是個一文不名的鄉下漢子!誰能想到這鄉下漢子每年過手的軍資都數以百萬貫計!”

李啟正色道:“這軍資又不是我的!別說百萬,便是千萬我也不敢妄取一文!”

王佐知他不會開玩笑,忙端立肅然,施了一禮道:“李兄這些年為咱們嶽家軍賺到的軍資恐怕不止千萬了,但仍能如此清貧自守,委實讓人敬佩。”

李啟回了一禮道:“王兄冒險北上,頭顱日日都掛在刀口上卻一句怨言也沒有,這等氣魄我等在後方玩弄算盤的人如何及得上!”

兩人惺惺相惜,王佐握住他的手笑道:“咱們就別自家人誇自己人了,莫被人瞧見了笑話。說回公事,這次我們被朱景所擒實在是意料之外,我本來打算護著林家這個少當家前往福建,順便和黃縱接頭,我已約了黃縱在福建等著,有一個大消息要交給他,不意卻撞到朱景手中。這姓朱的門路我不是很通,若不是遇到李兄真不知如何是好。李兄,你指使得動這朱景麽?”

李啟搖頭道:“不行,我調不動他。我此來隻是為了生意,韓元帥那邊打過招呼,朱景這裏卻隻道我是和朝廷、和韓元帥很有關係的生意人罷了。不過幫你傳遞消息還是可以的。”

“不行。”王佐道:“不是我不信任李兄,隻是這件事情我得和黃縱麵對麵講,要不說不清楚。”

李啟道:“既然如此,我便想想辦法,看看能不能通知黃縱。”

王佐又道:“還有,林家這事也得請李兄一並想辦法。一來林當家對我真的不錯,二來那個少當家的話也有道理,在私在公,我都希望此事能有驚無險。林家與大漢大宋各方麵的牽連極為複雜,要是林當家的靈柩和這位少當家真出了意外,恐怕於國事有誤。”

李啟道:“通知黃縱的事情不難,但要救出這位林少當家就得去說韓元帥,我在韓元帥麵前隻怕份量不夠,此事得另做打算。”

王佐也知李啟在嶽家軍中的作用雖然極大,但那是體係內部的認同,到了外邊論起身份,他的官爵便嫌不夠,當下道:“一切都請李兄安排。”

說妥之後,王佐仍回到林輿、林安身邊,李啟自去活動,第二日聽到消息說黃縱正在建康,不日將往江陰一行,李啟不禁一奇,心道:“不會這麽巧吧。”便趕在前頭,在常州等候。

到達常州次日,便有屬下引了一個身著儒服、腰佩寶劍的書生來見,這書生正是王佐口中的黃縱,任機密文字一職,是嶽飛軍中最重要的幕僚之一,深通兵略,加入嶽家軍後嶽飛凡有軍事必與之謀。黃縱氣宇軒昂,轉盼之間如明月照人,李啟在他麵前相形之下便更像一個農民了!

黃縱見到李啟後笑道:“財神爺,你怎麽有空來這裏會我!”他是個曠達豪放的人,與沉默寡言的李啟公事上雖有合作,平日卻難得說話。

李啟道:“不是我要找你,是大節兄找你。”

“大節兄?”黃縱驚道:“王大節?”

李啟道:“不錯。”他們口中的王大節便是王佐的真名。

黃縱忙問:“你在哪裏見到了他?他出事了麽?”這兩句話說得甚為急促,可見他心裏對王佐南來一事是何等看重!

李啟道:“黃兄不必緊張,王兄雖然出了事情,但此刻並無危險。”便將自己前往崇明澳,碰巧遇見王佐之事,連同王佐所托一並說了。

黃縱聽了之後沉吟道:“我接到王兄的消息後便稟知元帥,借故前往福建,不意我到了建康之後,韓元帥聽說我東來,竟請旨要我到江陰大營一行,想詢問河南、荊北的戰局。我本來還擔心江陰一行會誤了和王兄的約定,卻不想他會在長江口出了這等意外!”

李啟道:“那現在黃兄準備怎麽辦?”

黃縱想了想道:“既然王兄在此,福建我就不去了。那林家少當家的事情我也一並接下。等救了他們出來,我再設法與王兄一聚。”

李啟頷首道:“好!那崇明澳的線索留給你,我就先回去了。北麵戰事正緊,隻怕元帥正等著我的錢用。”

他說告辭就告辭,客套話也不多講一句,黃縱亦不以為意,接掌了李啟在崇明澳這條線上的部下後派人秘密通知王佐,自己卻先朝韓世忠所在的江陰大營而來。

韓世忠的主要任務本來是對付來自海上的威脅,但徐州易手之後,淮河南北人心惶惶,韓世忠肩頭上對於來自北麵的威脅便多擔待了幾分。此時王庶、吳家兄弟在西北,張俊韓世忠等在東南,嶽飛居中,要抗拒折漢必須東部、中部、西部三大軍勢攜手同心,東南若是吃緊嶽飛便有後顧之憂,嶽飛若是戰敗東西兩路便要麵臨被漢軍各個擊破的局麵,因此韓世忠需要了解嶽家軍的狀況。

黃縱見到韓世忠時他正赤腳走在一艘剛下水的戰艦上,冒著寒風視察,聽說黃縱來到慌忙在甲板上抱拳道:“不知黃機密今日就到,失禮了!”

黃縱看看韓世忠的赤腳,笑道:“人道南人行船,北人騎馬,不想陝西的好漢也能乘風破浪。”

韓世忠嘿了一聲笑道:“騎馬是打娘胎裏就會了的,至於行船——還不都是給國事逼的!黃機密,我們到營內談,還是就到船上談?”

黃縱笑道:“到了江東,豈能不上船!”也把自己的鞋脫了,赤腳踏上甲板,隨韓世忠來到議事艙。

喝了一巡茶,韓世忠也不說別的事情,開門見山道:“黃機密,自漢宋開戰以來嶽帥連戰皆敗,現在江南到處都哄傳說湖廣岌岌可危,又有人說吳家兄弟正與劉錡暗通款曲,隻等湖廣有失便開兩川之門迎漢軍南下。若真到那時,這江南的仗也不用打了。不過我不敢輕信這些道聽途說,黃機密在湖廣、河南日久,必有實訊告我。”

黃縱笑道:“隻要東西兩翼沒有破綻,中路便有驚無險。”

韓世忠冷笑道:“有驚無險?黃機密恐怕說得太過了吧!去年中秋亳州出事,北朝宣戰南下,九月渡河,十月破汴,當日金兵之勢無今日之猛,靖康之敗亦不如今日之疾,短短幾個月中,漢軍就已盡得河南,逼到了襄鄧之間。若不是河南那邊敗退得這麽快,徐州未必保不住,張俊在徐州若能支持,我在江陰這邊就不用擔心北麵的事情了。”

黃縱微微一笑道:“勝敗乃兵家常事。隻要保住了中路的主力,河南之地,一勝可以複得。”

韓世忠皺眉道:“黃機密!我多聞你是懂軍略的人才請教你,可不想聽你信口開河!”

黃縱一聽慌忙起立道:“韓帥麵前,何敢放肆?不過卑職方才也絕非虛語大言!其實若不是顧慮東南人心浮動,擔心建康諸公耐心不足,我真想勸嶽帥把漢軍拉到洞庭、赤壁去打!”

這句話可比方才那句更有誇口之嫌,但韓世忠聽後卻沉默了下來,良久方道:“願聞其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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