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金三角山區的孩子來說,人生往往隻有三種選擇:加入販毒組織成為童兵,到賭坊做侍應生,或是留在家裏種植農作物。
2009年7月上旬,一個臨時搭建的帳篷內,我的朋友賈斯汀正在給達邦的孩子們授課。看著底下坐著的20來個孩子,年齡參差不齊,大的十五六,小的隻有四五歲,賈斯汀用白色的粉筆在黑板上寫了個“A”,並且大聲讀了出來。
並沒有想象中跟讀的情況出現,孩子們呆滯地看著他,沒人發出聲響。
賈斯汀很著急,他像是一場交響樂演奏會的指揮家,不停揮舞手臂,粉筆在空中劃出各種弧線,不斷地重複“A”“A”“A”。
23天後,賈斯汀卻永遠沉入了水底。
賈斯汀1991年8月出生在美國波士頓的一個中產家庭,父親經營一家律師事務所,母親是骨科醫生,家裏有一個正在考醫學執照的哥哥,和一個比賈斯汀小兩歲的妹妹。
賈斯汀的五官很立體,藍色的眼眸,一頭濃密的金色卷發,一米八幾但不健壯,兩條腿瘦而長。
“在這裏你得把腿藏起來,不要被人發現,會有危險的。”我笑著調侃他,左手握空拳,右手食指伸進空洞,比了個通用的下流手勢。
他聽了以後,很憂慮地問了我三遍:“真的嗎?”我憋著笑點頭。
自那之後,在潮濕悶熱的達邦,賈斯汀成為唯一一個穿長褲的男人。
自從知道賈斯汀月份比我小,我就讓他叫我哥哥,說在金三角我罩著他。他很認真地反駁我:“我們沒有血緣關係,我不能叫你哥哥。”
他的皮夾裏有一張和妹妹的合影,兩人穿著天藍色的滑雪服,站在雪山峰頂對著鏡頭大笑。
“你妹妹好漂亮,把她介紹給我唄?”我看著照片對賈斯汀問道。他抿著嘴,緊鎖眉頭,思考了十幾秒,“我現在不能回答你,我要征求她的同意。”
賈斯汀小時候就和同齡人不一樣,在大家瘋狂追逐漫畫和遊戲的時代,他卻最愛看電視裏播放的紀錄片,關於環境汙染、動物保護、貧困國家人民的生活。
“每當我想到有那麽多和我一樣年紀的孩子得不到幫助,我就會陷入自責,整夜睡不著,我告訴自己,必須要做點什麽了。”
賈斯汀選擇加入公益組織“宣明會”,這是一家國際性的慈善機構,立誌幫助貧困地區的孩子獲得教育資源。
“我是波士頓分區最小的一個會員。”賈斯汀說這話的時候,眼睛裏有顯而易見的驕傲。他那年12歲,一個人跑到宣明會駐波士頓辦事處,敲響了負責人辦公室的門。
“他不同意我的請求,說16歲才是最低入會年齡。但是我每天放學都跑去打擾他,堅持了一個星期,他沒辦法,隻能找我父親談話。”
賈斯汀笑了起來,“但他沒想到,父親很支持我。”
宣明會定期組織人員給當地福利院的孩子上課,賈斯汀作為幫助行動的隨同人員,負責采購物資、登記人員、維持秩序。
“4年時間裏,除了沒有上過講台,其他環節我已經很清楚了。”賈斯汀告訴我,公益不是簡單的資金和物資援助,你不能站在高處俯視那些需要幫助的人,而是要從對方真正的需求出發,還要兼顧到他們心中的自尊。
我第一次見賈斯汀,是他來達邦的第三天。當時黑板上釘著一副巨大的世界地圖,帳篷內擺了20多張鐵質折疊課桌和塑料凳子,桌子上放著《國家地理》雜誌,賈斯汀正對著世界地圖,用不流利的緬語講述每幅圖畫的具體位置。
帳篷的四周沒有封閉,誰都可以進去,我站在旁邊聽了一會兒,雖然緬語不好,聽不懂講課內容,但覺得《國家地理》的配圖好看,環顧四周發現沒有座位,就把離我最近的一個小孩拉起來,自己坐到凳子上。
屁股還沒熱,就看到賈斯汀朝我徑直走來,用胳膊環住那小孩,眼睛盯著我。瞬間,20多雙稚嫩的目光朝我射來,竟然有種被扒光衣服的羞恥感,我不自覺地站起來。
我剛想走出去,賈斯汀就跑到自己居住的小帳篷,從裏麵拿出個凳子遞給我,還塞給我一本《國家地理》。
“中國人?”下課後,賈斯汀用英文問了我一句。看到我點頭之後,馬上轉換成蹩腳的中文:“你好,吃了嗎?”
我被他逗笑了,賈斯汀也跟著笑了起來。“你也是過來幫助這裏的人們嗎?”我猶豫著點了下頭。
“哇,你來自哪個組織?”賈斯汀一瞬間興奮起來。見我沒回答,他並不在意,反而拉著我品嚐他帶過來的食物。“這是我親手做的三明治,可惜保質期很短,帶的不多,這塊給你。”
我已經厭倦了緬甸當地食物,賈斯汀的三明治在達邦可以說是人間美味。他讓我和他一起吃,可惜隻吃了一天,三明治就吃完了,隻剩下壓縮餅幹,我不愛吃,但還是每天都會到賈斯汀的帳篷來。
因為我的英文很吃力,所以在交談過程中,我往往要讓賈斯汀重複一遍剛才的話,每當這個時候,他就會習慣性地向右邊瞟下眼睛,在英文中夾雜一些中文。
在我看來,他是個天才,不光會一些簡單的中文,還能講德語和西班牙語,為了這趟金三角之行,他甚至利用空閑時間自學緬語。
賈斯汀準備了3年。“這是我幾年來做的功課。”他拿出厚厚的一遝筆記本,上麵記錄了他製定的兩個月詳細授課計劃:第1天到第3天先和孩子建立友誼;第4天到第10天給他們看《國家地理》;第11天開始增加播放世界各地的風景圖片和歌曲的課程;第15天正式教授英語等。
“看圖聽歌有什麽用?”我覺得這課程的製定不科學。
賈斯汀臉上綻放的笑容收了回去:“這是必須的,我必須讓這裏的孩子先了解到世界的美好,這遠比知識更加有用處。”
他說這隻是前期計劃,過段時間他還會號召同伴一起過來,帶來先進的農作物耕作知識、種子和設備,建立一所實驗學校,幫助人們找到長久穩定的經濟來源。
“這是一個長期工程,我打算花費5年的時間來完成這一切,現在隻是邁出了第一步。”賈斯汀伸出食指比了個“1”。
“你是一個好人。”雖然不理解這種行為,但不阻止我伸出大拇指。
這時候,天上突然下起了大雨,這也是悶熱的金三角幾乎每天都會發生的事情,賈斯汀右手揉搓卷發,咧開嘴大笑,雨點砸在雪白的門牙上。
七月份的金三角因為糯康和趙偉背後勢力的鬥爭,導致局勢分外緊張,我可以不用走貨,每天無所事事靠賈斯汀解悶。
來上課的學生人數也不斷增加,一開始,我在座位上自顧自地看《國家地理》,很快,我就變成了維持課堂秩序的人。
到第10天時,帳篷內已經擠滿了孩子,甚至有很多婦女和老人站在篷外,翹首打望。上課時間從早上8點到下午4點,延長到傍晚6點。
“嘿,一切都在往預期發展,不是嗎?”我剛把車停在帳篷門口,賈斯汀就過來給我一個擁抱。
我一臉嫌棄地推開,拿了瓶可樂給他。賈斯汀幾口就喝完了。作為回報,賈斯汀從口袋裏掏了塊巧克力給我。
我沒有打開包裝,放在手裏掂了幾下。“你覺得對這些孩子來說,是老師重要還是巧克力重要?”
賈斯汀帶了幾箱巧克力過來,作為激勵學生的法寶。他會給每天按時過來上課的孩子們做一個登記,下課後獎勵一塊巧克力。
賈斯汀很喜歡做的一件事就是把箱子拆開,數數裏麵還剩下多少塊巧克力,哪怕箱子是滿的,也要一一打開來數一遍,如果還在足夠預期發放的數量裏,他就會快樂地哼幾句歌。
賈斯汀告訴我,等看到這裏的一切明顯變好的時候,巧克力還沒發完,他會非常開心。
但正是為了得到這一塊巧克力,很多孩子往往會在淩晨五六點就出現在帳篷門口,等待兩三個小時。賈斯汀和孩子提了幾次不要這麽早過來,但並沒有效果。
“你覺得這樣的獎勵好嗎?”我問賈斯汀。
賈斯汀原地沉默了一會兒。“不好,但是我害怕。”他害怕一旦沒有了巧克力的**,孩子就不會再來。
“不要想太多,那些上課的大人可沒有巧克力。”我安慰了他一句。賈斯汀的眼神耷落在地麵,情緒顯得很低落。
我決定給他上一課。
“見過她嗎?”我指著前方附近一個正蹲在地上撒尿的小女孩。賈斯汀點頭,這是從第一天就過來上課的學生。
我讓賈斯汀站到車子後麵,走進帳篷拿了上課用的粉筆盒,揮手叫小女孩過來。女孩有十一二歲,但是因為長期營養不良,顯得很瘦小,鎖骨帶著皮高高凸起。
我示意女孩攤開手掌,然後把盒子裏的粉筆灰倒在上麵,像是給侄女糖果。
我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女孩咧開嘴角,朝我鞠了三個躬,繼而轉頭環顧四周,確認沒人後雙手握拳迅速跑開,找了一個偏僻的角落,靠著泥牆蹲下來,按住一邊鼻孔,用另一邊鼻孔猛地一吸,整個人就開始劇烈咳嗽,鼻涕和眼淚不停往地上流淌。
賈斯汀單手扶著後視鏡,嘴巴微張,右手舉起,停滯在空中許久,又頹然放下。
我鑽進副駕駛,從抽屜裏拿出珍藏已久的二鍋頭,遞給他一瓶。賈斯汀看也沒看就把手裏的酒瓶往地上砸去。紅星的瓶子很硬,沒有碎,隻是在泥濘的土路上砸了一個小坑。
賈斯汀朝女孩快步走去。還沒到跟前,小女孩看到賈斯汀,就掙紮著站了起來,也許是蹲的時間太久導致腦袋缺氧,雙腳晃了一圈,蹣跚了幾步,才有力氣邁開腿往前奔跑。
“你為什麽要這麽做?你為什麽要這麽做?”賈斯汀脖子上的經脈凸起來。
我彎腰把二鍋頭撿起來。“這些孩子以為粉筆灰和海洛因一樣都是毒品,在這裏,毒品是很昂貴的零食。”我把手上的粉筆盒舉了起來,“難道你沒發現裏麵少了很多粉筆嗎?”
賈斯汀像是一條被人卡住喉嚨的山蜥蜴,張牙舞爪卻無能為力。
我把二鍋頭重新遞了過去,打開車子的後備廂,從裏麵拿了兩杆魚竿出來,“釣魚去嗎?”
賈斯汀沒回答,我拽了他一把。
路上,賈斯汀問我:“她為什麽要跑?”
我告訴他,因為那女孩認為你是過去打她的。
快到河邊的時候,賈斯汀突然說道:“對不起。”
我搖搖頭,“沒事,這裏是金三角。”
流經達邦的河流叫追夫河,河麵不寬,水質也略顯有些汙濁,似乎有一層青綠色的泡沫浮在表麵,近年來因為環境汙染越加嚴重,導致很多當地人染上了傳染病。
賈斯汀帶來的物資裏有幾十箱礦泉水,第一天就分發給附近的每一戶人家,同時向大家承諾,以後會在這裏安裝一個淨化水質的設備,讓所有人都能喝上幹淨的水。
開始並沒有人相信,但是很快,賈斯汀的真誠讓大家都對他開始產生信任感,也同意把自己的孩子交給賈斯汀。達邦多是老人和婦女,他們不理解上學的概念,賈斯汀就說讓他們過來玩。
“沒意思,要不我們玩個遊戲吧?”我釣了一會兒覺得無聊,提議道:“你先釣上魚,我給你10美金,我先釣上魚,你口袋裏那個iPod歸我。”
賈斯汀搖頭,“我不賭博,而且10美金買不到iPod。”
“要是價值相等還用打賭嗎?”我接著說,“這樣,要是你贏了,我指出你今天上課的一個錯誤。”
賈斯汀立馬轉過身,“我上課有錯誤?”我點頭,“很大的錯誤。”
他抿嘴糾結了很久,“好。”
賈斯汀先釣了一條小魚上來,“10美金我不要了,你告訴我錯誤在哪裏。”
我歪頭打量賈斯汀一會,“我還沒有想好去哪裏給你找個錯誤。”
賈斯汀怒了,伸手就給了我一拳。
“我晚上很寂寞,想聽歌,等我回去那天,把它給你。”
我用磕巴的英語和賈斯汀暢聊了中美文化差異、宗教信仰和愛情觀等話題。“你們中國人是不是都會功夫?”
我把魚竿插進土裏,走到岸邊找了塊平坦的小石子,彎腰甩手,打了一個十二連水漂。
“中國功夫。”我扭頭對賈斯汀說道。
賈斯汀擺手,“這不是中國功夫。”他詳細解釋了為什麽石子能浮在水麵的物理知識。
“他不同意我過來,但是我成功說服了他。”賈斯汀說他和父親進行了一場男人間的談判,他的父母問了他兩個問題,一,這件事是不是你確定要去做的?二,你是否要為這件事付出所有你應該做的努力?
賈斯汀強烈表達了自己的意願,“當然,我還告訴他自己是和六七個同伴一起出行,絕對沒有危險。”
這時,我手裏的釣竿一沉,還以為是魚兒上鉤,拉上來一看,是個黑色的塑料袋。“你這不是欺騙嗎?”
“對父母不算欺騙。”賈斯汀很快回答,“你呢,你怎麽說服你父親的?”
我把鉤子上的塑料袋扯開,丟到一邊,“我父親不是一個好人。”
賈斯汀沒再發問,伸手拍打了幾下我的背部。
我和賈斯汀聊起中國高考的艱辛,他表示不敢相信,“哇哇哇”叫個不停。“你是沒考上大學對嗎?”我沮喪著點頭。
“你可以過來美國讀大學。”他說。我瞟了他一眼:“沒錢。”
他問我大概需要多少錢,我隨便報了個10萬美金的數字。賈斯汀一手撐著腦袋,考慮許久,“我可以借給你。”
我撲哧一聲笑了,“我可沒錢還。”
賈斯汀搖搖頭,“雖然你現在沒錢,但是以後會有的,我相信你。”
我沒理賈斯汀,去旁邊的水坑抓了個蟲子,掛在魚鉤上,甩進了河裏。過了一會兒,“你說真的?”賈斯汀用力地點頭。
“你們美國人戀愛是不是很隨意的?”賈斯汀聽了我的話,驚訝地張開嘴,“我們對感情是很認真的。”他說對感情認真是一個成熟男人的必備選項,自己還沒有談過戀愛。
我問他:“那你沒有和女孩子**過?”賈斯汀點點頭,“我第一次**是在14歲,但那隻是派對上的娛樂活動。”
他說這次過來的很多物資都是朋友讚助的,他帶著大家的期望來到這裏,帳篷裏的投影儀就是他喜歡的女孩提供的。
“那女孩也是一個好人。”我朝著賈斯汀伸出了大拇指。“是的,她很美。”
“那你為什麽不和她表白?”
“因為我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生理上的衝動?前天我已經確定不是,但是昨天又不確定了。”
我扶著額頭,“那你今天確定了嗎?”
“沒有。”賈斯汀像是泄了氣的皮球。
夜晚的河麵很平靜,能聽到細碎的雨滴落在水裏的聲音。賈斯汀陷入了沉默。
“我能幫助他們改變嗎?”
“不知道。”我誠實地搖了搖頭。
氣氛沉寂了很久,“至少,不會再糟糕了。”我對賈斯汀說。
賈斯汀不知道,每天下課以後,就是拿到巧克力的孩子和沒有拿到巧克力孩子之間的鬥爭時刻。我見到一個孩子被打倒在地,腦袋不停地被同伴用石塊敲擊,卻始終沒有鬆開握著巧克力的右手。
在這片土地裏,暴力隻會隱藏,不會消散。
那夜過後,賈斯汀上課時變得更加努力。“你認為我剛才說的內容怎麽樣?”下課之後,賈斯汀不顧我的反對,拉著我講了半小時的課。
“我緬語很差的,聽不懂。”我搖搖頭。賈斯汀瞪了我一眼,又重新開始練習。
他開始采取一對一談話模式。把孩子叫到一邊,問他們對於上課內容的感受,有沒有什麽不明白的,有哪些內容是他們喜歡的之類。但是全都啞火,孩子隻是站著,從不回答,眼神很怯懦,如果賈斯汀不抓住孩子的手臂,他們立刻就會跑開。
“孩子害怕你打他們,不敢回答的。”我說。
賈斯汀問我為什麽。我告訴他:“在這裏,說別人的壞話是要被打的。”
山區的孩子是金三角一個普遍縮影,一麵裝滿恐懼,一麵充斥暴虐。
有一天,賈斯汀告訴我,他和孩子交流的努力取得了成果,有個孩子說因為帳篷裏站著很多人,在後麵坐著看不到黑板。
“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他打算升高放置黑板的台階。“所以呢?”我問賈斯汀。
“你能把你房間那兩張竹床放在這裏嗎?”賈斯汀拉著我走到講台位置,比畫了一下大小,說弄些石塊墊在竹床下麵就可以讓黑板變得很高。
“那我睡在哪裏?”我佯裝惱怒地看著他。賈斯汀掏出口袋裏的iPod遞給我,說是補償。
“算了。”我擺手把iPod推了回去。
也許是黑板的事情帶給孩子信任,陸續有孩子選擇和賈斯汀交流,課堂上學會了舉手發言,有的女孩子甚至還會說自己喜歡賈斯汀。事情看起來正在朝著好的一麵發展。
“今天有人叫我離開這裏。”賈斯汀告訴我,某天下課後他被幾個當地人圍住,對方讓他馬上停止給這裏的孩子上課。
“是什麽人?”我問他。賈斯汀搖頭,表示不知道。“要不先停一段時間吧?”我下意識覺得不對。
“我是美國公民,這是我的權利和自由,我絕對不會投降的。”賈斯汀音調很高。
他十分堅持,之後幾天,又接到兩次類似的警告。
我再次試圖勸他,賈斯汀可能被我說得不耐煩了,直接告訴我:“如果真的出了事,我父母還有我的哥哥和妹妹。”
我有些無計可施,“如果你這一次公益再不停止,可能就倒在這個地方,後麵所有你想做的東西都沒了。”
賈斯汀說過,他還想去其他國家,幫助不同國家的人,甚至已經做了一些準備。
“這是我第一個想做的東西,如果我第一個都沒有做好,遇到危險就退縮,後麵就完全堅持不下去了。”雖然他還隻是公益組織的預備役成員,卻不肯妥協。
我實在勸不動,也不能把他的帳篷燒了,想了一圈,沒覺得賈斯汀惹到了誰,加上他本身的性格原因,就沒有再勸,畢竟美國公民的身份能夠在全世界的大部分地區帶給人安全感。
三天後,剛巧夜晚沒下雨,我約賈斯汀去河邊喝酒。兩人搬了一大堆幹木柴放在石頭上,淋上汽油就變成篝火,我們麵朝河流坐了下來。
“這首很好聽啊。”我和賈斯汀兩人一人一個耳機,聽著iPod 裏傳來歌聲。“這是鄉村音樂。”
賈斯汀開始和我解釋什麽是鄉村音樂。
說話間,我突然聽到遠處傳來“嚓嚓嚓”的聲響。這種聲響我很熟悉,是靴子踩在石頭上才會發出來的。金三角什麽人才會穿靴子?我還沒來得及多想,就見到黑暗中有陰影靠近火堆,繼而露出三個人的身影。
看清楚他們麵部的第一眼,我就知道要出事。我們這些做邊緣生意的人都管這種臉叫毒販臉,是販毒組織核心圈負責執行的一類人,是真真正正見過血的人。
領頭的那個站著,盯著我們看了大概有六七秒鍾。賈斯汀說了句:“什麽事?”就打算站起來。
我把手拍在賈斯汀的手上,想叫他不要說話,但是話卡在胸腔怎麽也叫不出來。賈斯汀過去沒多久就發生了爭吵,他的情緒很激動,右手不斷在空中揮動,我的耳朵此時開始發出“嗡嗡”聲,聽不清楚周圍的聲音。
幾乎就在一瞬間,領頭人就把手槍指在賈斯汀的腦袋上,沒有任何遲疑地扣動了扳機。
我不知道那把槍的具體型號,但一定是大口徑手槍,因為小口徑手槍近距離射腦袋會出現一個小孔,而大口徑手槍則會讓後腦勺像是剝開榴蓮一樣爆開,腦漿像是果肉落在地上摔個稀巴爛。
也就在這一瞬間,賈斯汀倒了下去,右手還保持著之前揮動的姿勢,不停在地上抖動。後麵兩個人走上前來,一人拿出菜市場掛豬頭的掛鉤,朝賈斯汀脖子上紮去,一鉤一拉一拖,就裝進另一人準備好的黑色的大塑料袋裏,用繩子封口打結,另一頭掛了一塊石頭,就近沉入了河裏。
我整個人都懵了,隻記得那天是自己走回家的,對其他事情完全沒有印象,當再次醒過來恢複意識,才發現自己正趴在**餓的厲害。
緩了兩天,猜叔上門找我來喝酒。灌了半瓶威士忌,我緩過來一些。
我看著屋頂,“猜叔,你知道有個美國人在這裏嗎?”猜叔點頭。
椅子坐的我很難受,把屁股四處挪著,“他前幾天死了。”
“我知道。”
我的手垂在腿上,弓著腰,呼吸很重,眼睛看著桌麵,“猜叔,你是不是事先就知道?”
猜叔覺得有些好笑,“這裏是我的家,你說呢?”
我點頭,“也對。”
沉默了一會兒。我鼓起勇氣抬頭,看著猜叔深呼吸幾口,“你為什麽事先不告訴我?”
猜叔笑了出來,“我為什麽要告訴你?”
那一刻,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之後幾天,可能是我沒能隱藏住情緒,猜叔感覺到了我的變化,幾次找我喝酒的時候,他都露出掃興的表情。
又過了兩天,“猜叔兒子”過來找我。說是猜叔兒子,其實就是一個猜叔的手下,長得瘦小,一臉的刀疤,他是那種猜叔去廁所的時候會守在門口遞紙的馬屁精,所以我叫他猜叔兒子。他告訴了我賈斯汀被殺的理由:
金三角的販毒組織人員消耗的很快,需要不定期補充兵源。因為十月份雨季結束就是出貨的黃金期,而訓練一個童兵至少需要兩個月的時間,所以一般集中在七八月份招兵。
這些販毒組織除了招募一些周邊國家的雇傭兵,主要的兵源就來自組織附近的山村,而達邦因為人口較多,生育率也比較高,所以一直都作為中型的童兵供應地。
和外界想象中不同,販毒組織招募童兵並不是搶擄,而是會和孩子的家庭商量。如果孩子在組織裏能存活下來,這戶人家每月就會得到兩到七袋大米不等,取決於組織內部考核情況。
在征兵時,通常還會詢問孩子自己的意見,這是為了防止孩子有過多的負麵情緒,不利於訓練,但大部分孩子給些零食就願意過去。
而賈斯汀的到來改變了這一切。在賈斯汀開帳篷小學之後,不僅孩子們不願意去當童兵,就連不少大人也開始不同意了,緬甸人從眾心理很強,加上達邦實在太小,一旦有戶人家拒絕應征,其他人往往也會選擇多做考慮。
為什麽他們改變了自己的選擇呢?被征兵可以定期拿到食物,而賈斯汀送出的巧克力隻存在於這幾個月。也許是見識到了世界的美好?也許是賈斯汀許諾給他們的希望?我沒有去問過,隻能在心裏猜測。
“為什麽以前沒人和我說過這些?”我懊惱地問道。猜叔兒子驚愕看著我,“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
這句話仿如一記重錘,砸醒了我。如果早知道這些,就算把賈斯汀的帳篷燒了,我也會趕他走。
可惜沒有如果。
金三角的秩序很快又恢複了平靜,猜叔給我安排了新的送貨任務,經過村莊時,我看到有孩子和婦女站在路旁伸手,我停車,依例從後備廂裏拿出些小包裝的米和油交給他們。
回到營地,已是隔了一個星期的傍晚,天下著陰沉細雨,我重新來到帳篷,那裏已經消失得幹幹淨淨。附近的老人蹲著抽水煙,冒起的白霧很快消失;婦女則忙著燒火做飯,都是些野草野蘑菇,不舍得加鹽;熟悉的孩子麵孔少了很多,隻留下一些年紀小的在互相丟石子玩。
似乎一切都沒改變。
直到我看到有個男孩子趴在樹蔭下,不停翻動麵前的《國家地理》,咧著嘴在笑。
我也笑了起來,仿佛重新回到了課堂:投影儀正在播放像素很渣的圖像,那是關於南美洲風光的,每跳過一幅,孩子們就會“啊”地叫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