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端午節殺雞儆猴

大廚房的管事媳婦姓柳,都管她叫柳三家的,四十左右的年紀,穿著幹淨的深青繭綢褙子,頭上插兩根素銀簪子,倒是幹淨爽利的模樣。而外頭采買上有三個管事,大管事姓張,年近五旬,一看就是一副精明利落的模樣;下頭兩個管事都是三十出頭,一個姓張,人都叫小張管事,另一個姓周。

說是廚房上沒有備糯米,其實就是采買上沒有準備。綺年翻著柳三家交上來的帳本,淡淡地問:“年年都要過節,為什麽不早備下節間所用的東西?”

柳三家的低頭道:“奴婢不管采買,隻知道外頭送什麽就做什麽……”

“胡說八道。”綺年一句話就給她駁了回去,“主子們想吃什麽喝什麽,難道不問你廚房要,倒去跟采買上要嗎?”

柳三家的忙跪下道:“平日裏自是這樣,可是這過節的需用極大,沒有主子們的話,奴婢怎麽敢開口?自來這樣事,都是主子們提前七八天跟采買上說了,他們送進來,奴婢這裏才調配人手來做,單是包粽子就要包一整天呢。”

提前七八天?綺年心裏暗暗冷笑。端午節往前七八天,不就是自己剛剛接手府裏事情的時候嗎?怪不得秦王妃這麽幹脆就把廚房這樣有油水的地方交了出來,敢情是給自己找麻煩呢。

“張管事,”綺年把目光轉向采買上的三人,“為何不準備糯米?”

“回世子妃的話,”張管事一躬身,“方才柳三家的都說了,這樣大的需用,沒有主子們的吩咐,小的不敢自專。”

“你在采買上做管事有十年了吧?”綺年記得白露給準備的資料上是這樣寫的,“府裏年年都要包粽子,你呆了十年都不知道規矩嗎?到了時候主子沒吩咐下來,你就不知道問一問?不知道給主子提個醒兒?”

張管事木然地拉了個長臉:“王妃素來思慮周全,小的隻要奉命行事即可,從不敢多嘴的。”

綺年知道這張管事為什麽敢這麽說話,因為他是昀郡王當年乳母的兒子,說起來就是昀郡王的乳兄弟。昀郡王這個乳母是老王妃挑進來的,素來極得昀郡王的尊重,偏偏呂王妃嫁進來之後,脾性舉動都與京城這邊的規矩不合,昀郡王的乳母那時候是院子裏的管事嬤嬤,沒少仗著自己的身份拿規矩去約束呂王妃,大家搞得很不愉快。後來秦王妃嫁進來,卻對這乳母極尊重,兩年前乳母去世,秦王妃還親自去吊唁,有了這樣的關係,張管事自然站在秦王妃一邊了。何況他也沒有做什麽,不過是沒有主動開口提點主子罷了,不算什麽大錯。

“既然如此,現在張管事就快些去采買糯米罷。”

張管事眼裏掠過一絲譏諷,躬身道:“世子妃大約不知,每年端陽節,京城各家各戶都要大量采買糯米,世子妃此時再吩咐下來,小人實在是力不從心。”

“張管事的意思是,你一個王府的采買管事,現在連幾斤糯米都買不到?”

張管事低著頭:“府裏一個端陽要用千餘斤糯米,不是小數,小人實在無能,不能無中生有……”

綺年轉頭看看其餘兩人:“你們呢?”小張管事是張管事的遠房侄子,估摸著也是一黨的,隻有這個周管事是靠著自己能幹從下頭升上來的,在白露的資料裏,他屬於中立一黨。

果然小張管事也不吭聲,周管事遲疑片刻,抬頭道:“小人或能買到三四百斤,隻是價錢上怕要比平日至少高出一成甚或兩成,且——恐怕三四百斤也不敷使用。”

“小滿,給周管事批對牌領銀子。”

小滿答應一聲,帶著周管事出去了,綺年瞧著張管事:“端陽節間所用物件,還有什麽未采買的?”

張管事麵無表情地答道:“其餘都還可使用,唯糯米和雄黃之類不足。”

“端陽節間所用物件頗多,為什麽別的都采買齊全,唯獨這兩樣不足?若是不包粽子,為什麽棗豆之類卻都買足了?”

張管事目光閃了閃,答道:“因當初縣主出嫁要預備宴席,已經大量采買過一次,故而各類棗豆乃至香料彩線都有剩餘,足敷使用。”

“那現在雄黃可能采買補足?”

張管事一躬身:“怕是京城中雄黃也所餘不多了。”

綺年捏緊了手裏的茶杯,片刻之後直接一擺手:“都下去吧。”張管事對答如流,看來今天是難不倒他了。

等眾人都走了,如鸝忍不住道:“世子妃,這張管事好生可惡,世子妃怎的不罰他?”

白露卻小心地道:“張管事是王爺的乳兄弟,沒有大錯是不好罰的,世子妃還是先忍忍罷。倒是這糯米——縱然周管事能買回三四百斤來,也還不夠一半呢……”

綺年轉頭含笑看了白露一眼。雖然上次她已經跟白露挑明了話,而白露尚未給她個明確的回答,但是平日裏辦事卻仍舊盡心盡力,並沒有懈怠。

“叫立秋派人去我的香料鋪子裏問問,哪怕價錢貴些,能不能湊些雄黃來。”綺年吩咐完了,才轉向白露,“這次多虧你早些發現,否則臨到端陽節才知道的話,就要出大事了。”

白露連忙躬身:“這都是奴婢應當做的,奴婢沒有早些想到這事,是奴婢失職。”

綺年擺擺手:“管家理事千頭萬緒,你們從前也不過是管著世子院子裏的事,哪裏能一上手就妥當呢?王府家大業大,事情更不知有多少,咱們一塊兒學著做就是了。”

白露不敢接“咱們”這兩個字,隻能低頭不語。綺年沉吟片刻,問身邊眾人:“你們說,王妃這究竟是個什麽意思?若是這次咱們發現得晚了,沒有買到糯米,會是什麽後果?”

如鸝嘴快道:“王爺一定會覺得世子妃辦事不力。”

如鴛也道:“下人們也會議論世子妃的。”

白露想了想,低聲道:“京中規矩,端陽節各家都會互贈粽子做為節禮,若是咱們府裏沒有往外送,外頭人也會笑咱們王府沒規矩的。”說完了才發現自己也用了“咱們”二字,不由得出了一頭汗,“奴婢失言了,請世子妃恕罪。”

綺年擺擺手:“你說得沒錯。都是王府的人,榮辱一體,自然是‘咱們’王府。倒是你說的這一條最嚴重,府裏議論不過是自家的事,若傳到外頭就丟了整個王府的臉,你們覺得,王妃是這樣的人嗎?”

這話就隻有白露能回答了。白露低頭思索了一會兒,謹慎地道:“奴婢覺得不對勁兒,若真是府裏對外失了禮數,世子妃不過是剛接手管家,雖然世子妃有錯,王妃也一樣有個教導不力的錯處的。如今王妃不比從前,應該——應該不敢再讓王爺拿到錯處才是。”

綺年一笑:“所以呢?”

白露大著膽子道:“所以奴婢覺得,沒準王妃早就派人去采買好糯米雄黃了,倘若世子妃去跟王爺告狀說王妃未曾好生教導,王妃把早就準備好的東西拿出來,王爺恐怕不但不會怪罪王妃,還會覺得世子妃您——覺得您是有意與王妃做對。倘若您再為這事兒發作了張管事,那王爺就更會……”

“可是世子妃若就這麽忍了,張管事豈不是要更囂張了?日後沒準還會給世子妃下絆子呢。”如鸝忍不住氣憤,“世子妃隻有一個人,若是下頭這些人都是撥一撥動一動,那世子妃豈不是要累死?這些大管事們都是多年曆練的,合該主子想不到的他們都要想到,不然做什麽大管事呢!”

綺年忍不住笑了:“如鸝如今長進了,這話說得很有道理。張管事不處置是不行的,可是這件事卻拿不下他來。你們想想,為什麽別的東西都齊備,唯有糯米沒有備,雄黃也不齊全呢?”

如鸝皺眉想不明白。白露算了算,小心地道:“不知道奴婢想得對不對,這糯米便宜,便是一千餘斤好米,也不過才耗幾十兩銀子,賬上隨便騰挪一點就出來了,世子妃想查都不查不到。若是所有節間之物都不買,那領的銀子去哪裏銷賬?未免太露痕跡。”

綺年輕輕點頭:“是。而且所有的東西都沒有,那事情也就鬧得太大,太露痕跡。王妃現在不願意我管家,可是又不能鬧得厲害,所以隻是想著辦法給我添堵罷了。倒是這些米,一千餘斤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放到哪裏去了?”

白露答道:“並不必搬回來的,常打交道的米鋪裏隻要說一聲,給王府留出千斤細米也不算什麽,隻要交了銀子就成。以王府的名聲,便是不交銀子,說一聲米鋪裏也不敢不留的。”

綺年低頭看著自己的指甲:“倘若這米再用不上了呢?”

白露想了想道:“那也得買回來,否則也太有損王府的顏麵,何況也不過是幾十兩銀子的事兒。”

綺年點點頭:“讓立秋幫我勻個人盯著張管事。”

白露連忙答應,見綺年起身忍不住問道:“但是周管事即使買回幾百斤米來,仍舊不夠……”

綺年笑笑:“所以我得去找王爺和王妃,把這規矩改改啊。”

“端午節下人們不再發粽子了?”秦王妃眉心擰成一團,“不過是每人兩斤粽子罷了。雖說是下人,但一年到頭辛苦,這樣的節間怎能不加賞賜?世子妃有節儉之心是好的,但也不可過於苛刻了。郡王府有郡王府的氣派,苛待下人可不是什麽好名聲。”

昀郡王在一邊沒說話,但看臉上的表情顯然是讚同秦王妃的。綺年垂著手靜靜聽秦王妃教訓完,笑了一笑道:“王妃誤會了,兒媳並沒有克扣下人的意思,隻是兒媳想著,府裏下人們等級不同,若是每人都發兩斤粽子,未免那些等級高些的人覺得不公,若是另加賞賜,又多添了許多事情,又是采買又是發放,還怕出了岔子,以致一個節間大家都忙亂得不堪。”

昀郡王微微抬了抬眼皮:“那依你說如何辦理?”

綺年欠身道:“兒媳想,不如每年正月,端陽,中秋這三節,當月的月例銀子每人多加半月的。這樣隻忙賬房一處,便省了采買上來來回回的折騰,萬一忘記了哪一樣反為不美。”

秦王妃眼色微微一冷,卻半開玩笑似地道:“原來是你想偷懶了?”

綺年也回她一笑:“王妃別笑話,兒媳從前在家裏雖然也學過理事,終究不過是幾十人的事情罷了。如今管了王府裏的事,這數百近千的人,兒媳想著,若是不省些事情,怕是真不好應付。萬一出了什麽紕漏,兒媳隻怕丟了王府的臉麵。”

秦王妃唇角微微一撇:“這端陽節間食粽是習俗,不隻是王府食用,還要向各親友家相送,難道也能送點銀子就罷了?”

“親友家所送的節禮自然不可少,但兒媳已經查過帳目,每年各院食用及贈送親友的,不過四五百斤,倒是發給下人們的,有千餘斤之數。這裏頭,廚房裏的人包粽蒸粽,采買上大量買入,蒸好再逐一下發……”

綺年還沒說完,昀郡王已經覺得麻煩了。他平素不管後宅的事,還真不知道一個粽子還有這麽多的麻煩,頓時覺得綺年的說法頗有道理,擺了擺手道:“就照你說的做罷,這樣也好,下人們等級不同,年節賞賜自然也該不同,據月例發放,有道理。”

綺年趕緊福身道:“兒媳不敢瞞著父王,兒媳也是今日才知道這節前采買竟如此困難,此時便是要千斤糯米都是難的,所以兒媳想,何必再給采買上添這些麻煩,不如直接發了銀子,由著他們愛什麽就去買什麽。”

昀郡王對這些事並不十分在意,點頭道:“你這法子確實不錯,就依著這法子辦罷,總以方便為主,你瞧著添減就是。”起身向秦王妃道,“我還要出去,這些節禮的事,周氏剛剛接手,你也幫她瞧著些。”

秦王妃的臉色不由得就有些難看,但還是得起身將昀郡王送了出去,綺年又說了幾件小事,也就告辭了。秦王妃看著她走出去,不由得一掌拍在座椅扶手上:“想不到她竟然能想出這法子,王爺竟然也點頭了!”

魏紫小心地道:“那,那千餘斤糯米——”

“不過幾十兩銀子。”秦王妃冷著臉,“叫張管事去米店裏提回來,隨便轉手賣給誰就是了!”

魏紫答應一聲,小聲道:“那節禮的事兒……”

秦王妃恨恨道:“王爺都發了話,且這樣的事,若出了紕漏,丟臉的不隻是她,少不得我也得仔細看看。”

魏紫覷著她的神色,低聲道:“王妃,秦嬤嬤走時說過——”

秦王妃打斷她:“我知道嬤嬤是什麽意思,可是我等得,平兒等不得!她此時幸而是沒有兒子,若是一朝生下嫡子,這世子之位,平兒就再也別想到手了!若是再讓她把管家的權全部接了過去,那我和平兒就隻能任人宰割了。那節氣居已經難以把手伸進去,難道還要把整個王府都讓給他們不成?隻恨我實在太輕敵了,被趙燕恒騙了這些年,竟然在他的親事上栽了大跟頭……”

魏紫不敢再勸她,隻能輕輕替她捶著肩安慰道:“好在府裏人大都是忠於王妃的。”

秦王妃歎道:“沒用。節氣居裏伸不進手去,想做什麽都難了。原本還有個紫菀和小蝶,想不到都被處置了……兩個蠢材!”

魏紫不敢說話。秦王妃生了半日的氣,冷聲道:“自打她進門,世子可去過別人屋裏?”

“沒有……”魏紫明知道說了會讓秦王妃生氣,還是不得不說。

“世子帶回來的那個秀書呢?”秦王妃似乎又看到了希望,“你想辦法周濟她些。”

“是,奴婢明白了。”

周管事采買回來的三百多斤糯米,把王府主子們食用的粽子和送的節禮總算敷衍過去了。綺年雖然賞了周管事十兩銀子,卻沒動張管事。下人中間都在傳,到底是郡王爺的乳兄弟,便是世子妃也動不得他。

端午節那日,趙燕恒也提前從衙門裏回來,合家團聚,在園子裏坐著喝雄黃酒吃粽子。

魏側妃心裏不怎麽痛快,大清早看見下人們來來往往地忙碌,就忍不住抱怨:“都是兒媳,既說世子妃忙不過來,怎麽也不見叫你去幫忙?”

秦采柔聲道:“兒媳也在孝中,所以——”

魏側妃氣惱道:“隻消不出去應酬也就是了,在府中管家理事有什麽妨礙!”趙燕和差事當得好,是皇帝親口讚賞的,雖然暫時沒有升職,但賞了不少東西,可見前途是不差的。兒子這樣出色,兒媳卻沒有得到重用,她心裏自是不舒服。

秦采低頭不語。自從趙燕和去了一趟成都回來,魏側妃就漸漸地抱怨多了。畢竟是趙燕和的生母,又有個側妃的位份,她也隻能聽著,心裏雖不耐煩,卻也不好反駁。

魏側妃抱怨了一回,見秦采隻是答應,也覺無趣,便回了自己院子。剛坐定,朱鶴匆匆進來,湊著她的耳朵低聲說了幾句話。魏側妃眼睛一亮:“當真?這可好笑了,王爺的乳兄弟監守自盜?”

朱鶴連忙道:“側妃可別宣揚,王爺正惱著呢,世子妃都是獨個兒去書房跟王爺說的,若是咱們傳了出去——”

魏側妃笑道:“我自然知道這裏頭的利害。這個周氏,還當她怪老實的,沒想到竟敢拿王爺的乳兄弟開刀,你再去打聽打聽,看王爺是怎麽處置的?”

這會兒昀郡王的書房裏氣氛緊張,昀郡王看著放在自己眼前的東西,臉色難看:“怎知這是他偷盜府裏的東西?不過是千餘斤米罷了,幾十兩銀子,他也拿得出來。”

“兒媳初時也覺得不信,琢磨著多半是張管事自己想做筆生意。但兒媳派人去米店問過,張管事正是以王府的名義在米店訂了這些米,當時正值端陽節前,米價上漲之時,而張管事賣米的價錢比買的價錢還要低些。這生意哪裏有這樣做的,豈不是明擺著賠錢?且兒媳去查過廚房的賬,這批米根本不曾入賬,全銷在其它東西上了。”綺年低著頭,“兒媳不能不想,因兒媳改了規矩,不像往年那般用這許多糯米,所以張管事就悄悄拿出去賣了。既是用不著,自然也無人知道,若不是兒媳莊子上的人去那糧油鋪子裏推銷莊子上產的油,這件事也就無人得知了。”

昀郡王臉色極其難看,自己的乳兄弟做出這樣的事來,實在不可思議。自己平日裏給他的賞賜不知有多少,怎麽就貪這幾十兩銀子呢?綺年瞧著他的臉色,小聲道:“兒媳想,或者還是父王審一審他?兒媳也怕他是有什麽隱情……”

“叫他進來!”

綺年退了出去。看著張管事被帶進書房,向如鴛道:“我們走吧,王爺自然會處置的。”

如鴛有些不放心道:“王爺會如何處置?”

“那自然要看張管事怎麽說了。”綺年輕鬆地道,“他要麽承認監守自盜,要麽就供出王妃來,反正無論是哪一樣都好,隨便他說罷。”

“可是不過是幾十兩銀子的事兒,王爺怕是不會相信……”

“不會相信才最好。”綺年淡淡答道,“父王隻要再往下問問,就能看出這裏頭的端倪來,這比張管事貪了幾十兩銀子還要麻煩。不管怎樣,張管事這個采買上的大管事是做不成了,隻要有這個結果,我也就夠了。”

如鴛有幾分擔心:“王爺會不會覺得,世子妃拿王爺的人開刀……”

綺年笑笑:“殺雞就要儆猴,否則不如不殺。若是拿王妃的人開刀,父王反而會疑心我針對王妃,還不如拿他的人。父王這人,隻要是我有真憑實據,他是不會在這種事上與我計較的。”

張管事在書房裏說了什麽沒人知道,隻是過了幾天,張管事就以年紀大了無力管事為借口卸了大管事的任,由周管事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