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清寺的客房在東邊,規模不大,隻有幾間,或許是因為能留宿在寺內的客人少之又少。
季別雲被觀塵安排到了靠裏麵的一間,觀塵走之前還有些不放心,囑咐道:“待會兒給你送齋飯過來,你以後若是有事找我,去僧舍的是名院便可以了。”
他沒聽清那兩個字,問道:“什麽院?”
“是名院。”
見他臉上仍有迷茫的神色,觀塵進一步耐心解釋道:“如來說世界,即非世界,是名世界。”
季別雲神色微變,一些塵封的記憶浮現出來。
他許久沒有接觸佛經,故而一時沒聽出來。其實身為柳雲景時,認識慧知的緣故所以他也略聽過一些佛經,自然是知道這句的。
可他現在是季遙,便不該聽懂。
他頓了片刻才扯出一個笑,“什麽繞口令,把我腦袋都說暈了。我到時候若來找你,還是直接問問其他師父你在哪兒吧。”
“也好。”僧人依舊沒有脾氣,對他略微點頭之後便撚著新佛珠離開了。
這和尚向來走得幹脆,他原本還想再說兩句話,卻隻能在原地盯著那越走越遠的背影。
季別雲滿腦子都是方才那句繞口令似的佛經,默念了好幾遍之後他才猛然回過神來,發覺自己的心神已經亂了。鄭禹的死,丞相的嫌疑,賢親王走之前的話,還有觀塵握著佛珠的身影……許多畫麵在他腦中爭相複現,擾得他心煩意亂。
日已西沉,天色漸晚,觀塵沒有離開多久便提著食盒回來了。
季別雲坐在小圓桌旁邊,支著下巴看觀塵將一疊疊菜從食盒內端出來,有條不紊地在桌上擺好。這和尚的行事風格一直都是不慌不忙的,就連放餐盤這樣的小事也做得令人賞心悅目。
“如果我自己買了肉帶進來吃,算是不敬嗎?”他突然問了一句,聽語氣便是出於無聊的玩笑話,沒什麽意義。
觀塵卻認真答道:“算,但是我不介意,你可以藏起來偷偷吃。”
季別雲笑得更深了,“觀塵大師,你有沒有注意到,從方才開始你的稱呼就變了。”
端著餐盤的手一頓,他眼疾手快地接過,戲謔道:“小心啊大師,若是手抖將菜灑了,可是浪費糧食的大過。”
僧人收回手,反省道:“是貧僧莽撞了,還請施主見諒。”
“誒你別變回去啊,好不容易改過來的。”季別雲見這人一副真誠檢討的樣子就覺得可惜,他身體前傾看著觀塵的眼睛,“你好歹也是我恩人了,能別那麽見外嗎?”
觀塵向後撤了一步,將他們的距離又拉回原來的樣子。
季別雲對於出家人向來沒有那種極為嚴苛的分寸感,因為幼時的玩伴便是和尚,他隻覺得和尚也是人,能成為朋友,也能把盞言歡。
因此他沒能意識到自己的要求有些許過分,讓出家人對他別見外,就如同把破戒換了個說法說出來。
但他也不強求,歎了一口氣,“罷了,一個人的習慣也不是那麽容易改掉的。你吃過了嗎?這麽多菜我一個人可吃不完,坐下來一起吧。”
這個請求觀塵倒是沒拒絕,或者說僧人原本便是這樣打算的,因為食盒裏放了兩份碗筷。
落座之後,二人麵對麵吃著齋飯,反常地沉默了下來。
季別雲與觀塵相識一段時日了,卻沒有兩人單獨用過膳,以往都有妙慈那小沙彌活躍氣氛,這一回卻安靜極了。
他有些不適應,不是因為尷尬,隻是覺得這麽一靜下來自己的心就更亂了。
小時候的教養還殘留在骨子裏,他吃飯時不愛主動說話,這會兒想開口也不知說些什麽。而觀塵這麽個連平時都沉默寡言之人,吃飯時自然更加沉默了。
一頓飯吃得季別雲心猿意馬,一會兒瞄著觀塵極為端莊的吃相,一會兒又想到鄭禹的案子,然而不知不覺間吃的倒是比以往多一些。
觀塵也注意到了,放下筷子之後開口道:“看來懸清寺的齋飯合施主口味。”
他其實根本沒嚐出什麽味道來,故而胡亂地點了點頭,“對,是合我口味。”
用完晚飯,觀塵便又收拾好餐盤,提著食盒準備離開了。但走之前轉頭看向他,問道:“季施主今夜可能安眠?”
被一提醒,他才想起之前所說安神香的事情。季別雲沒有熏香的習慣,也不想再麻煩觀塵,連連擺手,“不必了不必了,山上清靜,能安睡的。”
僧人也沒有同他客氣,略一點頭。
“貧僧還有晚課,先行告辭了。”
季別雲也知道,他們當和尚的其實並不清閑,不僅有早課晚課,還得負責寺中雜務。像觀塵這樣的大弟子,除了要靜修,還得時不時給其他弟子與香客講經。
觀塵走了之後,這處院子便徹底安靜下來。
明月初上,幽靜變成了幽冷。二月寒風掠過山間,穿過房門,將季別雲的發梢也染上寒意。
他摸到腰間的環首刀,長刀出鞘,冷光乍現。
屋前一片寬闊空地被物盡其用,少年舞著刀若翩躚遊龍,將一院寒風裹在刀風之中,淒清幽冷也被劈成無數碎片。
後頸上的疤痕在衣領牽扯中露出,待到季別雲收刀回房之後,將浸了汗水的衣裳脫下,那痕跡便完完整整顯露出來。
少年背部一共有五道猙獰的鞭痕,交錯盤亙在皮膚上,如同蟄伏冬眠的毒蟲,總有一日將蘇醒過來,鑽入少年體內將他五髒六腑都蠶食幹淨。
院裏沒有其他人,季別雲便**上身去院裏那口井內打了幾桶水,再到小廚房內的灶台上生火燒熱。之後洗了個澡,將寒氣與汗水都衝刷幹淨,安安靜靜地躺上了床。
入夜後鳥叫蟲鳴都輕了下去,山上與不遠處的宸京相比,寂靜得過了頭。
季別雲翻來覆去許久,才抱著環首刀漸漸入睡。
入睡前他原本已經做好了又夢見柳家的準備,然而今夜周公蠻不講理,把他扔進了一個難得一見的夢境。
他夢到了慧知與十歲出頭的柳雲景。
但他身為季別雲也出現在了夢裏,旁觀著兩個小孩。慧知這時候剛進靈東寺,頭發已經被剃去,正坐在天王殿內的一側,安安靜靜地敲著木魚。
有香客進去參拜,跪在蒲團上虔誠許願,慧知卻隻低頭看著木魚,一張臉上隻有麻木。
柳雲景躲在殿門外麵,探了半個腦袋往裏瞧,越瞧越是心疼。
然而看得入了神,沒注意到外麵起了風,本就虛弱的身體被風一吹,嗓子裏灌了寒意進去,沒忍住咳嗽起來。
慧知猛然循聲抬頭,瞧見了柳雲景。
小少爺見自己被發現,慌忙地一溜煙跑了。
季別雲全程都站在殿門口,正大光明地看向慧知。
小和尚的臉在夢裏有些模糊,他怎麽也看不清,忍不住跨進殿門想看得更清楚一些。
然而就在他進入殿內的一刹那,慧知的目光落到了他身上。
季別雲渾身僵住,不敢再往前挪動哪怕一步。
兩人隔空對視著,他猶豫地張了張唇,最後輕聲問道:“你如今還好嗎?”
小和尚放下犍錘,抬手指向他身後。
“下雪了。”
季別雲忽的轉身,殿外驟然間飄起了大雪,然而雪的顏色卻極不正常,泛著死氣沉沉的灰。他定神一看,才發現所謂的雪原來全是一團又一團的香灰和紙錢灰。漫天的灰落在地麵上,很快堆起了厚厚一層,把佛殿都襯得像一座墳場。
他心中生出細密的恐慌,轉頭再去找慧知,卻發現殿內空無一人。大殿正中的彌勒佛開口笑著,像是在笑他,或是笑慧知,抑或是笑世間眾生。
夢境到此突然結束。
季別雲一身冷汗地醒來,身體控製不住地發抖。
“趙卻寒……”
他從床榻上撐起來,望了望外麵。
天色未亮,仍是一片黯淡。
作者有話說:
我真的很喜歡寫夢境,一種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