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別雲走下樓梯時,幾乎所有人都毫不遮掩地看向他。
他沒理會那些目光,走到一旁的兵器架跟前,將刀放了回去。視線掃過一排的刀槍劍戟斧鉞鉤叉,最後挑了一把劍。
下一輪注定是一場惡戰。而他左手仍舊痛著,已經不便再使刀,隻能換成更輕巧的劍。
拿著劍走到角落時,忽然聽見有人叫他名字,抬眼一看竟是徐陽來了。
“怎麽了?”
徐陽走過來,環視一圈之後壓低聲音道:“王爺已經讓人去查是誰在背後放冷箭了,你放心,有我們的人守著,下一輪不會再有暗器了。”
季別雲心裏一暖,從台上帶下來的戾氣突然被打破,他無所適從般愣了愣,片刻後才找回語言:“多謝王爺了。”
徐陽擺擺手,上下打量他一番,“幸好其他地方沒傷,你的手怎麽樣了?”
他試著活動微微腫起的手腕,雖然疼痛但滯澀感也不厲害。
“沒事,休息一會兒情況會更好的。”
徐陽歎了口氣,從懷裏拿出油紙包著的點心,“吃點東西吧,還不知道下一輪你第幾個上去呢,先養精蓄銳。”
“不用猜了,我必定是第一個。”季別雲心中已經有了不好的預感,故而這話說得輕描淡寫,甚至拿起糕點咬了一口。
徐陽神情變得更加沉重了,焦急道:“你到底惹到誰了啊,下一輪是擂台賽,第一個上場不是去送死嗎?你打到後麵要怎麽辦?”
他咽下糕點,冷靜道:“打不過就認輸。”
“你就騙我吧,之前在懸清寺裏你就騙我。”徐陽瞪了他一眼,“我今天上午算是看明白了,你根本不會甘心認輸。”
少年勾了勾唇角,“沒事,死不了人的。”
徐陽明知這句話敷衍也懶得反駁了,隻低聲罵道:“死倔,唾手可得的路你不走,偏要來撞南牆。”
季別雲安安靜靜受著這句罵,片刻後抬眼問道:“觀塵大師來了嗎?”
“沒有,不過出家人最好也別來看這種血腥暴力的場麵吧。”徐陽一愣,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麽,“他可別來,來旁觀登闕會還好,就怕他來了正好派上某些用場。”
“什麽用場?”他好奇道。
徐陽冷冷瞥他一眼,“當場超度。我希望你不至於到這個地步。”
季別雲被逗笑了,忍不住想象那和尚坐在台下念經超度的樣子,越想越是好笑。到最後徐陽看他的眼神都變得奇怪起來,忍不住先告辭了,不過走之前還是又囑咐他一句“保命為上”。
他點點頭,胡亂應下,在徐陽走了之後依舊笑得眼角都微彎。
也對,不來也好。
不來的話,他以後在觀塵麵前還可以裝裝斯文人。
季別雲在角落裏安安靜靜吃著糕點,而比試台上打得熱鬧,中途還有掉下台子的人,正摔在離他不遠的地方。
身體如同一片落葉墜下,砸在地麵時卻發出一聲巨響,手腳扭曲,腦袋也磕破迸裂,很快便流淌出一大灘血液。被抬走時那人還在抖動掙紮,看著更加觸目驚心。
季別雲又吃了一口糕點,突然開始好奇先帝是個怎樣的人。
要什麽樣的人才能定下登闕會這個規矩,身為雄韜偉略的開國帝王,難道沒有預見到會演變成如今的樣子嗎?
那人的墜落讓四周安靜了片刻,許是今天第一個血腥場麵終於出現,有不少看客離開,剩下來的人在片刻之後爆發出了比之前更為強烈的熱情。
在鼎沸人聲中,第二輪結束了,隻剩下了十八人。
他們又要抽一次簽。
季別雲原本不抱希望,卻沒想到公布結果之後他竟然不是第一個,而是排在了第五。
到了最後一輪,所有人都不再隱藏,經曆了兩場比試之後身上的血性也被激發出來,季別雲甚至懷疑這些人在台下就能打起來。
或許是有前車之鑒,從台下到台上駐守的官兵變多了,緊盯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然而沒人逾矩,隻是神情各不相同,單從表情來看就能區分抽簽的順序。最先上去的人滿麵愁容,像是在提前哀歎自己的出局,而越輕鬆的必定越靠後出場。
季別雲握著那把劍,盯著虛空出神。
他沒有與人比試過,小時候是跟著師父學武,到了戍骨城是為了生存打架。都不像今天這樣,看似有規則實則一團烏煙瘴氣,打不能放肆打,比的也不全是武力。
不止心裏難受,身上也難受。
他望了一眼本該有皇帝坐鎮的城樓,心想既然明家偏愛武力和血性,為何不幹脆把所有人關在一個巨大的籠子裏,大家憑本事混亂廝殺。
如今的登闕會分明野蠻,卻偏要披一層禮法的外衣,越看越是可笑。
季別雲放空了半晌,終於輪到他上場。
當他踏上最後一級台階時不由得驚訝,第一個上場的人剛才明明毫無鬥誌,卻挺到了現在。身上雖然沒有傷口,但已經被打得鼻青臉腫,嘴角也破皮出血。
他心中戚然,隻覺得在場之人都像是被擺布的棋子,被關在籠子裏的野獸,供人觀賞擺弄。
兩人對視之後都沒有開口,無聲而果斷地開始了這一場打鬥。
沒有多少懸念,那人輸在了他的劍下。
季別雲看見這人還想爬起來,雖然不忍卻還是開口道:“我不想把你丟下去,別起來了。”
或許是想到方才被摔得一身血的那位,這人掙紮的動作停下了來,認命地閉上了雙眼。
季別雲的視線始終沒有離開此人,看著他被抬下去,消失在樓梯後,心裏卻在想或許這便是幾炷香之後的自己。
他抬眼望向四周,宸京城今日被籠罩在陰雲之下,而此處卻一派熱鬧。所有人都注視著他和他手中的劍,似乎在期待他能站到最後,或是死得壯烈。
直到他的目光觸及一家酒肆的招旗,如同感應到什麽,沒有移開。
招旗旁邊便是那家酒肆二樓的一扇窗戶,因為隔得遠再加上被窗框遮擋,他無法看清裏麵坐著的人,卻瞧見了從窗內落在外麵的一截衣袖。
黯淡的深灰,平平無奇的布料,但是他偏能一眼看出衣袖的主人。
觀塵那和尚來了。
季別雲笑了笑,收回目光。心中安定不少,或許是因為在這數千人中,終於有一個把他當做人來看了。
待第六個人在台上站定,他便提劍衝了上去。
後麵還有十二人,為了防止體力消耗過大,他必須速戰速決。
因此在場眾人都看見這位少年像是開了殺戒一般,進攻得酣暢淋漓。身形極快又極輕巧,配合著他手上那的那把劍,來一個擊敗一個。
賢親王瞥了眼頭頂越來越陰沉的雲,轉頭看向僧人,道:“怎麽你剛來便趕上了精彩的時候,前兩輪可是無聊透了。”
觀塵抬手拿起茶盞,那截伸出窗外的衣袖也隨著收了回來。他淺啜了一口茶水,才抬頭道:“快下雨了,來這裏躲一躲。”
與此同時,季別雲的劍又逼退了一人,他淩空飛起,身體也化為了長劍一般,把對手逼到了高台邊緣。
輕巧落地,劍刃也落在了那人頸側。
就在此時,一滴冰涼的水滴在劍身上,濺起細小的水花。
季別雲問道:“認輸嗎?”
這句話不帶任何感情,也沒有擊敗對手之後的得意與嘲諷,仿佛隻是出於規矩才問,如果得到了否定答案那就隻能再打。
那人轉頭俯瞰了一眼地麵,不甘心地點了點頭。
在對手離開高台之後,季別雲收回劍,抬頭望了一眼天空。
又有兩滴雨正好落在他臉上,他閉了閉眼,在春雨中找回了一些懸清山獨有的靜謐。
再睜眼時,新的對手已經站到了台上,渾身泛著冷意,武器也是一柄劍。
他遲鈍地反應了片刻,才想起這應該是倒數第六個人了。
其實他的體力已經消耗了大半,剛才與他交戰的那些人都非泛泛之輩,他以快取勝,卻也因此越來越疲憊。
而麵前這人看起來不太好對付,出於一種習武之人的直覺,這場或許會打得久一些。
兩人同時出手,長劍在空中相撞,季別雲的神情在這一瞬間出現了崩裂。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對麵的男人,卻隻得到了一個帶著殺意的眼神。
“去死吧。”
高台之上,長劍的撞擊與摩擦聲代替了雷聲,在淅淅瀝瀝的春雨之中添了一分肅殺。
兩人打得不分伯仲,少年明顯體力不支,被男人逼得一退再退。而那把劍被男人的劍完全壓製了,在少年手中顯得越來越沉,再也不見之前的輕盈。
終於,在不知道第幾十招後,男人一劍刺進了少年肩膀。
幾乎所有人都在此刻安靜下來,天地間隻有雨滴砸落在地麵的聲響。
賢親王拍桌而起,“沒開刃的劍怎會刺進去!”
一室的人都無法回答他,他壓抑住激動,轉頭吩咐徐陽將世子帶到別處房間休息,其餘人也都在門外候著。
當屋內隻剩下他和觀塵時,賢親王再抬頭看去,台上二人已經又打了起來,局勢卻變成了一方對另一方的絞殺。
他瞥了眼像是入了定的僧人,低聲罵道:“如此明目張膽,兵部真是反了天了,難不成全是瞎子……不行,我得讓人去看看。”
說罷便推門而出。
而觀塵寬大的衣袖之中,捏著佛珠的手已經用力到指節發白。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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