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雲起往事

江蘺在天將明的時候終於睡了過去。

帳篷上被雨點刷刷刷的打下,一聲聲都是震耳‘欲’聾的,然而她卻在這樣的安穩中睡了過去。

楚遇的手卻輕輕的放到她的發上,最後輕輕的落到她的眼睛上,舍不得移開。

他的手指根根修長,在旁邊微弱的燭火中泛起淡淡的蒼白的光,他的手沿著她的眼瞼一寸寸的往下,即使不去看也能勾畫那每分每寸,有時候大概就是這樣的一種感覺,等到塵埃落定之後兩人躺在‘床’上聽窗外的雨聲,絮絮的說著雜事,那才是好的。可是這世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無能為力。過去的事情太久,曾經以為驚心動魄刻骨銘心傷痕累累,卻沒有料到到了此處才發現溫暖可以浸泡所有的一切,有些東西太遠了,遠的幾乎讓他都已經忘卻。

他的手落下,到了最後,伸手將她往自己的懷裏一扣,仿佛有些無能為力。

他的發絲在身後鋪展開,像是流雲,如緞子。

蠟燭的火光一絲絲的跳躍著,他終於鬆開了自己的手,然後撐起身子,借著那些些微的光亮慢慢的看著睡著的她,最後在她的‘唇’上輕輕一碰,從‘床’上坐了起來,用被子將她的身子包裹住,將放在旁邊的衣服一卷,然後轉身離開。

——

大雨一聲聲鏗鏘的砸下來,殿內聽著聲音如‘潮’,白日的芭蕉葉哀哀的甩到地麵,一葉葉鋪展開。

孤城坐在那裏,將窗台上一盆紫‘色’的曼陀羅‘花’摘下來,然後放到旁邊金盆的清水裏。

祭祀日下這麽大的雨,幾乎是所有人都沒有預料到的,雲起從偏殿轉過來,道:“大祭司,星官說他兩日前觀天象是不會下雨的,今日的祭司還要不要舉行?”

孤城將那盆曼陀羅‘花’放下,回過頭平靜的看了他一眼:“如何不舉行?”

雲起知道了他的意思,於是轉身離去,嘴角卻微微勾起一絲莫名的笑意,帶著絲毫不屬於孩童的冷氣。

即使是白天,天地間卻是依舊灰‘蒙’‘蒙’的,雨水滂沱,將視線完全的封鎖,冷風襲過來,莫名的竟然有些微的冷意。

她現在,走出東支了嗎?路上有躲雨的地方嗎?吃的下東西?睡得了好覺嗎?

想到此處他眉目不由得一閃,有楚遇的‘侍’衛護著還有什麽差錯?而且,說不定現在她早就不知道走到了哪裏,或許那兒根本就沒有雨。至於後麵,她會終究忘記的,就像她曾經說過的那樣,會將他忘得幹幹淨淨徹徹底底。

他抬起頭,將自己的手塞入袖子內,裏麵是當時他從那梳子上扯下的幾根發絲,到了最後,卻沒有料到剩下的就這麽點東西。

三次,她終於徹底的從他的身邊消失了。不會再有人將她送回來,而她再也不會,自己回來。

但是他的手快要觸碰到那縷發絲的時候卻是一僵,最後無可奈何的收回手。

他站了起來,然後直直的邁入大雨中,任憑雨水將他的身體澆得幹幹淨淨,但是他的背影在雨中卻依然是悠然而平靜的,沒有因為這樣的雨而有絲毫的落魄。

對於他而言,落魄這個詞永遠不會出現在他的身上,

‘侍’衛那些早就遣散,整個王宮又陷入了往日的寂靜,雲起穿著華衣,一雙眼睛冷冷的看著他,眼底閃爍著複雜的光芒,直到一個人影站在他的身後,他才慢慢的轉過自己的頭。

一襲綠‘色’的袍子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鋪開,火光明亮的跳躍著,映下一張妖嬈的容顏來。

他知道,這是跟在那位華貴美人身邊的那個名叫“青兒”的男子,他還記得他第一天站在他麵前,眼底有種‘洞’悉一切的‘豔’麗,問他:“想報仇?想登上高位君臨天下?想把這些欺負你的人全部踩到腳下嗎?跟我來吧。我聽說了,你叫雲起?這是一個好名字啊。”

雲起,這個名字改得真好聽,但是沒有這樣的名字下,卻是什麽?

他今年七歲。

他是東支的大皇子晉芒和卑微的沙之一族的平民‘女’子的‘私’生子,他知道她的母親是不願的,她甚至有了心愛的人,但是卻剛好被打馬路過的晉芒遇上了。她無力反抗,隻能委屈承受。但是對於晉芒來說這算什麽呢?不過一場風‘花’雪月,隨手可棄,給了她一筆錢之後便揚長而去。不貞的‘女’人被世人唾棄,即使是在東支,男人家取消了她的婚約,然後她被家族打了出去,從此開始流離之路。

可是她懷孕了,有了他,本來一碗‘藥’就可以解決的生命,但是她卻將他生了下來,即使知道這要付出極大的代價。

後來她瘋了抱著他的時候,他才知道,那時候她隻不過是想要一個活下去的理由,因為有了一個人可以牽掛,大概就不會輕易去死了吧。在東支,神靈是不會保護自殺的人的。

雖然她最後還是自殺了。

他永遠記得冬日的那堵高牆,‘陰’暗的‘潮’濕的青苔在夏季的時候爬滿牆壁,‘陰’暗的角落裏是‘尿’味,衝得人腦袋都暈,而在那角落的盡頭,是用簡易的木頭搭建的一個小小的房子,連風都避不了,東支的夏季大雨的時候,水就沿著那‘陰’暗的道路漲上來,他不會走路的時候就看著那水一層層漲上來,幾乎要將他吞沒,但是他不敢哭,也不能哭,他不知道為什麽,隻有一個念頭在心底浮起,不能哭,絕對不能哭。

那一次她母親將他濕淋淋的從水底抱出來,幾乎都沒了呼吸。

他的母親長得很漂亮,她抱著他在路上穿行的時候,他會看到經過的男人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盯著她瞧,他覺得很不舒服,那時候他就會暴怒,然後在她的懷抱裏拚命的扭動,踢打。後來有些男人就會以此為借口上前幫她,但是卻從上瞟下,然後眯眼在她的‘胸’脯上‘亂’轉。他扭得越厲害,心裏一個聲音在怒吼,你還在理我幹什麽,傻啊!那個男人不壞好意啊!快躲開啊!躲開!而她隻會手足無措的拍著他的後背,輕輕的著急的道:“雲雲不鬧,雲雲不鬧。”

她也才十五歲,青‘春’正好,而雙手卻已經因為縫洗衣服而變得粗糲和滿是傷口,就像是五十歲‘婦’人的手。

真是個傻‘女’人啊!

他看著那男人借著幫她抱住他的時候不停的在她的腰上,‘臀’上移動,然而她卻隻是紅著臉,他狠狠的咬在那隻手上,像個野獸一樣撕裂下他的‘肉’,然後像個瘋子一樣的去咀嚼。

她嚇壞了,隻能急忙將他抱在懷裏,然後乞求著那個暴怒的男子,於是他看著那男子就這樣伸進了母親的衣服,然而她卻隻是緊緊的抱著他,包著眼淚,任憑身上被那隻還帶著油膩的手狠狠的擦過她的身體,一聲不吭。

懦弱啊!真是懦弱啊!他怎麽又這樣無能的母親!

後來他再也不在她懷裏‘亂’動,即使看到那些異樣的目光在她的身上‘亂’轉,也隻是狠狠的閉上了眼睛。

他能走了之後,他就再也沒讓她抱過,直到她死。

他忘記不了那些畫麵,險惡和屈辱。

他慢慢的開始長大,小孩子都是向往夥伴的,他常常躲在草堆的旁邊,看著村裏的孩子一起玩耍,他小心翼翼的羨慕著,他甚至開始恨她,如果不是她,他怎麽會被排擠?他知道村裏的‘女’人都在身後悄悄的罵她“賤‘婦’”。

有一次,一個小球在他們的玩耍中落到他的腳下,他終於忍受不住抱了起來,他忐忑的為那樣的歡快而努力著。

——我想和你們一起玩,可以嗎?

那是他最後一次卑微的乞求著,為了那份快樂。

——嘖,那不是那小賤‘婦’的孩子嗎?我娘說他是他娘和乞丐‘私’通生下來的,髒得很!

——好臭啊!你看他身上,到處都是屎的味道,長得好難看啊!

——小賤‘婦’生得孩子還能多好!他竟然抱了我們的球,打他!

他永遠忘不了那些惡毒的嘲‘弄’的笑意,他不明白,剛才還笑得那麽開心的孩子竟然這麽的說他!其中,還有一個他一直很喜歡的小‘女’孩,她有雙明亮的大眼睛,像天上的星星。

那些拳頭揮上來的時候,他還在盯著那個小‘女’孩,他隻覺得痛,後來腦袋上狠狠的一痛,他覺得有什麽溫熱的氣息流下來,然後聽到了驚恐的叫喊。

“血!”

流血了嗎?

他隻能看著他們四處逃散。這就是孩子。

母親來的時候看著急急忙忙的想要將他抱起來,微微有些哭腔:“雲雲,雲雲痛嗎?”

他看著她,有什麽惡意冒了出來!他撿起旁邊被丟棄的小球一把扔到她的臉上,怒道:“都是你!都是你!你這個賤‘婦’!賤‘婦’!要不是你我會被人這麽嫌棄!你為什麽要把我生下來?!生下來連吃都不給我吃飽!讓我生下來活活受罪!你將我生下來幹什麽?!賤‘婦’!賤‘婦’!賤‘婦’!”

“啪!”

一個巴掌狠狠的打在了他的臉上,他看著她仿佛崩裂一般的眼神,在發泄的快意中卻感到心口被猛地刺了一下,狠狠的。

母親看著自己的手,然後慌張的想要去抱他,然而他卻狠狠的摔開她的手,然後逃走了。

他在外麵遊‘**’了三天之後終於還是回到了家裏,而這回,他看見了打扮的仿佛一朵山茶‘花’一樣的母親,而那間破舊的屋子裏,有了他從來沒吃過的大米,她看著他,眼底的光芒一閃,然後奔出來:“雲雲!快!過來,阿娘給你買了件新衣服。”

他緊繃的心突然鬆了下來,然後走過去,接受那件衣服。

一件幹淨的衣服,和現在他身上穿的儲君衣服完全不一樣,但是對於他來說,卻是最好的。

後來他才知道這些衣服和米飯的代價是什麽,所有的所有,不過是他曾經發怒時說過的話,如果他知道,他一定願意永遠這樣餓下去,哪怕餓死。

母親將他喊到山裏頭做事的次數越來越頻繁,有一次他忘了拿東西返回的時候,就看見了那樣的一幕!

她的母親,竟然被那個曾經欺負過他的男人按在身下,他母親,像山茶‘花’一樣白生生的身子……

他想要衝過去殺人,但是看見母親隱忍的咬著的嘴‘唇’,卻最終默默的退了出來。

他再也不吃那些東西,將身上的衣服扯下來扔了,依舊穿著原來的舊衣服。

他再也不願意在他母親的身邊,他總是很早很早的出‘門’,然後很晚很晚的回家,不再和她說一句話。

有一次他生日,她煮了‘肉’擺放著等他,看著他半夜歸來,眼底有著難以掩飾的欣喜:“雲雲,來吃東西!”

他忍受著,走了過去,直到她伸過手來拉他,他像個受驚的兔子一樣跳了起來,他清晰的看著她眼底的欣喜一分分褪盡,有什麽光亮慢慢的淹沒,成為死水。

他覺得心痛,但是卻邁不開步子,最後他母親使勁的扯了扯嘴角,道:“雲雲乖,今天是雲雲六歲生日,阿娘為你準備了六個紅‘雞’蛋和長壽麵,你吃吃好不好?”

他點了點頭。

她忽然又歡喜起來了,像是瞬間年輕了好多歲一樣,然後急忙的去端來東西,還冒著熱氣,她熱切的看著他,他慢慢的咀嚼著。

“好吃嗎?雲雲?”

他點了點頭,她笑得更歡喜了,那一瞬間,她仿佛回到了豆蔻的無憂時光,但是他一抬頭,卻發現她梳得整整齊齊的發裏麵有一根分明的白發。

她才二十來歲,卻已經老了。

他覺得哽的慌,卻再也吃不下任何的東西,匆匆將筷子一扔,然後轉身進入屋內,將‘門’關上。

那晚他從‘門’縫裏看著她呆呆的坐在那碗冰涼的麵前,白得觸目驚心,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看見她將東西收拾好,最後來到他的房‘門’,他幾乎以為她發現他沒睡著,但是到了最後,才發現她隻是站在他的‘門’口一樣,但是她隻是無力的蹲下去,他在黑暗中看著她默默的流著淚,那種徹徹底底的悲哀,就像洪水猛獸。

“為什麽不吃呢?雲雲,那些東西是幹淨的啊,是阿娘最近洗了好久的衣服才湊到的啊。雲雲。”

他幾乎就要推‘門’而出擁抱她,然而卻最終毫無力氣。

後來?後來就再也沒有了後來。

他依舊逃離,等到晚上回來的時候,才發現一切都天翻地覆。

她的母親瘋了。

原來那些所謂的“客人”終究不滿母親不再做生意,那麽多的人,將她拖了出去,就這樣,將她淩辱,而之後,那些男人的‘女’人來了,‘女’人狠起來的時候,遠比一個男人更凶狠。

母親終於被‘逼’瘋了,當時他孤零零的站在那裏,看見破碎不堪的他的母親,她緊緊的抱著旁邊的一塊木頭,那張漂亮的臉再也看不出任何的模樣,鮮血從她的身上流下來,她盯著走近的他,警惕的縮在牆角:“不要傷害我雲雲!不要!”

那一刻,他淚流滿麵。

她自殺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那時候他看著她冰涼的屍體,卻隻是一笑。

母親……

他開始漸漸明白那些隱忍,那些力量懸殊的隱忍,隻是為了他。

而她終究自殺了,鮮血染滿了那塊是他的木頭。

自殺的人會永沉地獄,永世受淋漓之苦。

他將母親埋葬的那一天,那個綠袍男人來了,對著他說了那樣一句話。

“想報仇?想登上高位君臨天下?想把這些欺負你的人全部踩到腳下嗎?跟我來吧。我聽說了,你叫雲起?這是一個好名字啊。”

他看著他,道:“隻要你幫我殺了這裏所有人,我什麽都聽你的。”

雨傾盆而下,一點點在地上濺起水‘花’,雲起聽見那些“咕咚”“咕咚”的聲音,就如內心裏填不滿的溝壑。

青兒伸手拍了怕,對著他笑道:“我的儲君殿下,記得你接下來要做的吧?”

雲起沉沉的點了點頭。

青兒滿意的笑了起來:“真乖。”

說完他就這樣沒入雨中,那些雨點在他的周圍四散,仿佛沾不了他的一片衣襟。

------題外話------

這章寫的我~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