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啟程

陽光說他自己不怕吃苦這話不假。

小學三年級就被送到私立學校,兩周才能回一趟家。剛送來那天,媽媽把陽光拽到麵前,異常正式地說:“兒子,你以後就是大人了。大老爺們要學會獨立!要自強!你爸上中學那錢兒(東北話那時候)天天晚上學習,困了就去咱家後園子拿拳頭捶那棵棗樹,精神了,回來繼續學(這事他媽和他都沒辦法驗證真假,他媽也是聽他爸說的。不過那棵小棗樹確實早就死了,去年才伐)。這才叫男人!這才叫有擔當!”小陽光咬著嘴唇,憋青的臉上還是布滿了淚珠。他便掄起袖子,不管不顧地在鼻子下麵蹭了一把,鼻涕和眼淚隨之被塗滿一臉。

大一那年,有車的家長都開車送自己孩子去上學,沒車的家長借車送。陽光家也有車,陽光爸也有此意,最後執拗不過,張富強還是送他去上學了,不過隻送到學校旁邊的賓館,第二天一早爸爸就走了。在陽光看來,上大學該自立了。宿舍在山上,他背著、拽著、扛著自己的行李還有一箱子書爬到處於半山腰的一樓,從一樓爬到沒有電梯的8樓。宿舍喬誌鑫媽對喬誌鑫說:“你看看人家,這孩子,自己來的!都沒用送。你以後要多向人家學習呀。”轉過來對張陽光說:“以後多照顧我家誌鑫,有時間來阿姨家玩哈。”

陽光因為體質不好,大二期間便每天早上起來跑步,最開始5圈,兩天之後7圈,然後10圈,最後每天早上跑15圈,一堅持就是3年。

陽光一口氣用一大堆話回問了張富強,又趕忙喘了一口氣,繼續追問“如果你非說隻有吃苦才能成才,你為什麽不種一輩子地,為什麽不去幹最髒最累的活?大米還用機器脫皮幹啥?咋不用手搓,把稻皮搓掉呢?”最後幾句話說完,陽光有點後悔,覺得說得狠了。他理解父親此刻的難處,想著在最需要幫助的時候兒子能回來支持他一把,而又放不下老子的麵子。

陽光不是沒想過回來,他也想憑自己的能力為家貢獻一份力量。而在一次寒假參與家中重大事件(關於另一個與人合資關係複雜的廠子的賣與留,怎麽賣、怎麽留的問題)的討論中與父親有很大分歧。他爸向來剛硬“我誰都不用你們幫!(當時很生氣,語言沒有組織好,意思是不需要任何人幫忙)這事我都擱腦子過多少遍了,你們懂啥!”富強是一個固執並且堅持的人,在事業蒸蒸日上時大家都說他想法獨到,在企業走向低穀時大家都說他剛愎自用。

其他方麵陽光與父親也有根本性的不合。比如父親過重看重人脈,而陽光更看重自強之後的人脈;比如富強告訴兒子“所有事情不是你想的那麽容易,世界有很多秘密,當你知道真相之後,你的心都會碎的。”而陽光以為隻要用心去做就可以,總會有光明的一麵。那時候他甚至不能夠真正理解“真相”、“秘密”等詞語在他父親口中的含義。

張富強一時沒有想出怎麽答複麵前這個已經打算獨當一麵,站在男人對男人立場跟他講話的兒子。同時也自覺理由過於牽強蠻橫,便像一隻氣球泄了氣似的從屋中飄了出去。陽光是富強的主心骨,多少個機器轟隆的深夜,富強揮汗於稻糠大米之中,困頓之時想到兒子便熱血沸騰。兒子就是他的世界。陽光的外出“創業”,在富強看來近似叛離,在他最需要人幫助的時候(雖然他從沒這麽說過),這個世界棄他而去。

陽光與家裏溝通過之後,最終決定要自己闖出一片天。“站在火坑外救火總比跳進去救火更好。”陽光對他爸爸說。

臨走那天,王強打算開車來送他,被陽光婉拒了。對於同樣年齡的人,經濟上出現這麽大的落差,陽光心理不是十分痛快。他為王強目前的成就高興,對自己沒能有這樣的成績著急。林炎森隨著王強經濟實力的增強,漸漸忽略了當初為他們所痛惡的種種伎倆。悔恨當年,自己怎麽就沒舍得出這張臉。如今儼然一個馬仔,日日跟在王強屁股後麵,打算好好學習王強這一身本領。“有事給我打電話。”在陽光臨上車前王強留下此話。

順著車窗,看著漸遠的家鄉。陽光喜歡這個在他童年烙下印記的小村子。中學的某一年,夏天衝他拋了個媚眼,柳條飄搖,似**撩起劉海掠過眉梢。那年,他——恰解風情。

如今他決定將這水性楊花、風情萬種的世界掀翻在床,好好解一解世道。

在陽光回家期間,煦媱回自己的家了,陽光和家裏談完之後,倆人一起啟程。此刻,陽光一隻手攥緊煦媱,一隻手翻看著自己的日記。初中夾在自己詩稿中的一片幹枯了,綠著的柳葉上,條條紋路演繹了整個夏天。他決心在今年年底掙一台車回來,讓條條村路鋪遍他的成功事跡。

帶著“我偏要證明給你們看”、“終於有機會大展身手了”、“一定不讓我媽失望”、“過不了多久,我的名字就會出現在各種媒體上。就算一年不刷牙,跟別人講話,對方也會覺得如沐春風,句句充滿哲理。回去那幫人還得仔細研究不刷牙與成功的關係。”等種種想法,陽光上路了。

火車窗外,不知不覺間變天了。雲層很厚,悶雷悶悶。“看來要下一場大雨呀,我喜歡大雨。”煦媱望著窗外說。陽光顯然沒聽見煦媱的話,他在火車上想了很多。

車廂內一片嘈雜,對麵一首接一首陸續放著《愛情買賣》、《月亮之上》《傷不起》的大姐正似懷春的少女般望著鐵路邊閃過的柳樹,抽回目光時,眼角殘留感傷。

懷內嬰兒的小**隨著火車的震動一抖一抖。陽光離開家,心情剛從煩亂過度到安靜,可對麵的大姐從上車開始就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從和婆婆的紛爭講到與鄰居的戰火,最後又是對這個社會無休止地抱怨。

也不知怎麽就說熱了,用手碰了碰陽光,“大兄弟,把窗戶開一下唄,太熱了。”陽光正煩她煩得不行呢,也沒理她。她又碰碰陽光,“大兄弟,幫姐把窗戶打開下,太熱了,這雨一時半會下不了。”煦媱見陽光沒動,知道他煩,正要起身去開窗戶,被陽光暗中拽了一下手,示意她別動。

陽光回過頭看著那個大姐,口呈哦字型,一臉茫然,用手指了指張開的嘴,“啊,啊,啊!”又用手指了指耳朵,然後猛烈地搖動手掌,示意她我不會說話,也聽不見。

大姐明了,“啊!啊!不好意思,大兄弟,我也不知道啊。”一邊說一邊用手比劃,陽光微微點頭。“你是她女朋友吧?”煦媱正悶著樂,聽著大姐叫她。剛才說過話,現在裝聾啞人已經來不及了,隻應付一句“嗯!”

“你們大家勸勸這姑娘!這麽漂亮的姑娘,怎麽跟他了?他也不能跟你說話,你說什麽他又聽不見。”大姐掃視著在座的人,見沒人理她,又繼續說道:“我家那口子雖說總也不回家,可偶爾也能打個電話說說話呀……”最後實在沒人理她,也是自己說累了,終於安靜下來。

車窗外一片片綠稻田,一座座紅頂村舍,點綴著這片大地。也許哪間房裏的孩子正伏案寫那沒完沒了的作業;有的房子裏一家幾口正在午睡;彎腰在田裏的村婦正在鋤草,偶爾抬起身子看看天,擦擦汗,要趕在雨來之前把活幹完;那壩頭楊樹下抽煙歇息的爺們,盼著收成好,糧價高,好能滿足一家人來年的基本開支;那大白天掛著窗簾,窗簾上光影晃動的,屋內分明在激烈地**。以大雨為背景,情調真是無處不在。

陽光想象著他的名字將遍布村子的每個角落。飄**在賣店煙霧繚繞的麻將桌上“你看人家老張家那孩子!掙台車回來,在外麵發了,他爸都借上力了。聽說還幫他爸還了不少貸款呢。”回**在聚會的KTV裏,某同學端起滿是泡沫的啤酒杯,一臉諂媚道:“光哥好使啊現在!咱這一幫同學裏數你混的最好!當初我就覺得你行!”充斥於他爸他媽起繭子的耳洞中“你看你家兒子多讓人省心,從小就不用人惦記。給外麵誰也不靠自己也富起來了。姆(東北我們的意思)家孩子現在還沒個正六呢,找個二流子沒房沒車。一天天自己還不道著急呢。咦?你兒子多大了有沒有對象呢?我姑娘才22。”

當然不能忘了幻想一下即將展開的LOFT項目。種種美好、浪漫,似閃亮的星星布滿深藍的夜空,在陽光腦中成像。

夜裏才到站,火車停穩,大姐的嘴終於閉上,從行李架上把皮箱拿下來。煦媱站起身,準備下車,陽光給高興和辰逸掛了一個電話:“我到站了啊,你倆抓緊過來哈,還有好多事要辦呢。”陽光掛了電話,看了看呆住的大姐說:“大姐,你家寶貝真安靜,這車廂這麽吵這麽鬧,他一路上也沒怎麽哭哈。嘿嘿。”大姐蒙圈了,回想自己剛才還勸煦媱,更是無地自容,支吾著半天沒說出話來。

陽光一手牽著煦媱,一手拿著行李下車了。手上隻有幾個月生活費的少年們,就要去劃開那創業的秘密帷幕一探究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