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秋雨一場寒,轉眼之間,已到了瑟冷深秋。
我一手撐腰,另一側巧慧攙扶著,踏著片片落葉笨拙的移著步子。隨著臨產日子的漸近,我的心也越發不安起來。肚子碩大無比,雙腿已浮腫的厲害,每日循診太醫的眉頭的緊蹙程度一天勝似一天,我也沒有了往日的鎮靜、不知如何是好,隻好每天不停的散步,希望有助於生產。
走了一會兒,整個人已是疲憊不堪,把身體的重心移向巧慧,無力地道:“我們歇息一會兒再走。”巧慧應了一聲,便開始搜尋趣聞說於我聽,這是這些日子以來她的主要工作。她說了一陣,見我有些心不在焉,她默默的瞅我半晌,道:“小姐,你不要擔心,宮中的穩婆經驗很豐富。”我對她的話依然有些漫不經心,又發了一會兒呆,我問道:“十三爺有多長時間沒來禛曦閣了?”
巧慧無聲地瞅我一眼,麵色有些不悅,道:“皇上千叮萬囑不要你關心其他事,可你倒好,麵都花了,還擔心著別人。”依著巧慧,抬手摸了摸臉上已經愈合的傷疤,知道再說什麽也沒有用,她不會再為我傳訊,遂不情願地閉上了嘴。
天隨人願,想見誰誰就出現。
遙遙地望見十三步履從容、橐橐有聲地踩著青石磚迎麵走來,我心中極是高興,微笑著掠了巧慧一眼,站直了身子,巧慧搖了搖頭,輕歎道:“自己不知愛惜自己,別人瞎著急也沒有什麽用,萬一出什麽事情,巧慧也就跟著小阿哥去了,也省得整日裏提心吊膽的。”這是她常掛嘴邊的話,這些日子我也習以為常了。對她一笑,我道:“不會出什麽事的,肚子又有些餓了,你回去取些糕點。”巧慧又豈會聽不出我的意思,又是搖搖頭,邊走邊道:“怎會跟二小姐一個性子……。”
十三微笑著道:“還能不能走?”我站在原地,對他伸出了左臂,笑道:“借借胳膊就能走了。”十三抑製住笑意,向前走兩步,右手擱於腰間,道:“這次可千萬別讓皇兄再次看見,如果眼睛可以殺人的話,我這身板早已被四哥的眼神射出幾個洞了。”說完,還作勢向後閃了一下。
默默地瞅著眉眼都含著笑的十三,一句話也不說,這些日子沒見,他似是又回到了十年拘禁之前那個灑脫不羈的十三。被我盯了一陣,十三有些許不自然,摸了摸臉,疑道:“有什麽不妥,幹嗎這麽看我?”我睨了他一眼,笑著揶揄道:“金榜提名、洞房花燭這類事情好像都和某人沒有關係,隻是不知什麽原因,某人笑得好像癡人一樣。”聞言十三劍眉一挑,賣起了關子道:“你說的有什麽值得高興的,能令我身心愉快的又豈會是那些事情。”用眼角餘光覷了他一眼,道:“好好得意吧,不就是綠蕪回到了以前的樣子。”十三笑著聽完,又道:“我終於等到這一天了。”
心中一陣感動,綠蕪本是心機純淨之人,但那必定的環境中已經潛移默化成了另外一人,十三又花費了多少心血、功夫使她回來,如果不是當事人,是無法體會到此中的艱難,當然也無法體會此時十三心中的欣喜若狂。
我道:“鄂答應現在怎麽樣了?西藏的事情處理到哪個程度了?”十三思索了一下,道:“皇兄已采納了鄂齊的建議,派了僧格、馬喇去了西藏,待動亂平反,此二人便留在那裏作駐藏大臣,這次會派駐軍入藏,徹底解決那裏的問題。至於鄂答應,四哥並沒有為難她,隻是作為剛入宮的女人,行為極其飛揚跋扈,而且竟敢危害皇嗣,如若不是副都統正為朝廷出力,不要說四哥饒不了她,就是皇後也輕饒不了她,畢竟四哥的子嗣極少,這也一直是皇後的心病。”
撫住那臉上那細長的傷口,心中不禁回想起了那天回到房中的情形。
回到院中,已等得焦急的巧慧團團地轉著圈子。待瞧見了我的臉,大驚失色,連著聲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我本不想把事情弄大,因此,隻是一個勁說是自己不小心掛了一下。但經巧慧仔細觀察後,卻一口咬定臉上是用手指抓的。直到胤禛回房,她還一直在堅持已見。
房中隻剩胤禛我們兩人時, 他靜靜地站在我麵前凝視著我,最後目光盯在了我的臉頰上,眸中的暖意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冷冷的恨意。我心中極是熟悉他的這種神色,心底是不由得打了一個激淩淩的寒戰。
不願自己的孩子沒有出世便沾上人命,於是,我向前一步,向前微微探著身子,把頭置於他的肩頭,輕輕地道:“我們走吧,我還真的有些想念禛曦閣了。”他默了一會,攬住我的腰,淡淡問道:“是誰?”心中一緊,快速地思索了一下,決定還是實話實說,這件事無論如何也瞞不下的。況且現在西藏的情勢吃緊,他應該不會對鄂答應怎麽樣。
我抬起頭,盯著他道:“鄂答應。”他神情如常,好像心中早已知道是何人所為,細想了一會兒,便知道了個中情由,這偌大的後宮,除了先前的齊妃口言語有些許刻薄外,其餘眾人都是嫻靜、淑慧的女子。因此,除了剛剛入宮,不知深淺的新秀女之外,沒人會來招惹我,而新來的秀女中,隻有那個鄂答應侍寢了一次,而朝廷又正好在重用她的家人。
“若曦,……。”聽著十三的叫聲,收回飄渺的思緒,瞅了他一眼,道:“什麽事?”十三好笑地道:“你又神遊太虛了,難道皇兄說你自回園子開始,就好像是有心事一樣。”我心中一怔,即而明白了他的意思。這些日子一直在想著弘曆的事情,這是無法說得出來的難題,因而也無法排解內心的苦楚,整個人便顯得有些悒鬱。
我道:“我哪裏會有心事,朝廷正用著鄂齊,因此鄂答應雖被禁足,也不要委屈了她。”心中暗暗苦笑,我們這邊剛剛回園子,宮中的鄂答應就被禁足於秀女住處,如若不是十三說漏了嘴,我還一直被蒙在鼓裏。可是,宮中有宮中的規矩,況且這也是她咎由自取。
十三搖搖頭,嘲弄道:“先前是誰巴巴地追到宮中,令四哥悔得腸子都青了,這會倒是一副大方的樣子。”傷疤被揭,心中有絲惱羞成怒的意思,抽出胳膊,站在原地,瞪了他一眼,道:“是誰為了見綠蕪,故意把腿摔折了。”十三訕訕地笑笑,抓起我的手放入他的胳膊中,道:“到此為止。”緊接著又道:“你也不要過於擔心,鄂齊已知曉了其妹的惡行,已上書請罪,並感謝皇兄寬恕了她。”
兩人又閑扯了一會兒,我心中思量了許久的話還是問了出來:“四阿哥這些日子都忙些什麽,好些日子不見他了?”聞言,十三‘哧’地笑了出來,邊笑邊道:“這孩子像是轉性了,竟一反常態,整日裏往宮外跑。況且,兩個月內收了三個待妾,連皇兄都大吃一驚,說不知隨了誰。”說完,他抑不住,大笑起來。
心裏猶如被細針密密麻麻紮了一層,有些隱隱作痛,步子不由得緩了下來,十三上下打量了我一眼,道:“可是累了?”無力的點了點頭,隨著他向禛曦閣方向行去。
低垂著頭,內心一直在責怪自己,已注意不到周圍,隻是亦步亦隨地跟著十三。
“臣弟參見皇兄。”聽見十三的請安聲,驀然回神,抬起頭來,卻發現胤禛麵帶微微笑意盯著十三臂膀中我的手,見我望去,斂去些許笑意,對十三道:“隆科多的事情處理得怎樣了?”聽得心中一怔,隆科多不是在勘測邊界嗎?正在不解,十三已抽出我的手,道:“造屋已完畢,隻待押去就行了。”向前走到胤禛身側,摟住他的一隻手臂,整個身子都依在他身上,默默地聽著他們的談話。
原來隆科多因私藏玉牒底本之事被揭發,已於七月初三被召回京,抄家禁錮,並且諸王大臣會議定隆科多四十一條大罪。最終,胤禛的處理是‘隆科多免其正法,於暢春園外造屋三間,永遠禁錮。’
‘鳥盡弓藏之’,這確實千古不變的道理,隆科多唯一的錯處或許就是參與了八王議政,這掩沒了他的一切功績。
這隆科多雖然地位尷尬,可此次事情中,卻能恪盡職守,仔細進行實地調查,態度堅決地要求俄國歸還侵占的大片蒙古土地。並在禮節上問題上不讓步,要求俄方代表按照中方禮節行事。可是,圖理琛與隆科多一向不睦,在商談期間,圖理琛指責隆科多存私心,對隆科多的強硬態度不滿,他本人又從未親自勘察邊界,所以隆科多回京後,他草率的勘察後,先前兩個月都無法完成的談判,他在十天內,經過兩次會議竟然就完成了。七月十八日,邊界談判基本結束,草約簽訂。八月,雙方簽訂了‘布連斯奇界約’,九月簽訂了正式的‘恰克圖條約’。在簽訂完條約後,誰也沒有料到,竟發生了一件喪失國體的事件,令胤禛震怒不已,圖理琛在與俄羅斯使臣薩瓦議定邊界後,竟與俄羅斯一同列隊,鳴炮叩拜天恩 。在這點上,也反映了圖理琛在與俄國談判時的讓步態度。
曆史上評論,本次條約的簽訂,雖然在語言文字、宗教、手工工藝、醫學等方麵的文化交流都取得了重要進展,使雙方的的貿易出現異常繁榮的景象,可在邊界劃分上,俄方卻是獲得了最大的利益。
在康熙年間,俄國大使費奧爾多與索額圖在涅爾琴斯克締結條約時的舊邊界,在每個地段都遠遠的深入到了俄國領土之內,而如今,圖理琛劃定的新邊界,卻是所有地段都遠遠地深入到蒙古地方有好幾天的路程,有的地方甚至遠達幾個星期的路程,新邊界的向蒙古推移,顯然使大清的版圖又小些。
對朝中之事、身外之人已有一些麻木,隻是有些擔心終有一天,胤禛會意識到因為隆科多回朝而失了國土,他定會在心中責怪自己吧。暗暗歎了口氣,移動了一下發麻的雙腳,換了一個稍微舒服的姿勢,整個人的重心徹底移到他的身上。他攬過我的身子,眉宇間湧出一絲無奈,對十三微微一笑,道:“我們這就回吧,你隨著我們一起用膳,還有一些事……。”
許是我要一人吃兩人用,此時我的飯量已相當驚人,望著旁邊小山高的各種骨頭和不吃的菜,十三眼睛有些直了,見了十三的表情,胤禛笑道:“有何奇怪的,這樣吃法生出的孩兒才會白白胖胖的。”這是他常安慰我的方法之一。
斜睨了他一眼,邊吃邊道:“這也是我發胖的原因。”許是胎兒在後期是長個子,我也越發能吃了,常常擔心身形會走樣,曾經有陣子不怎麽吃飯。胤禛無可奈何,就每天讓太醫診斷,並日日提醒,‘大人能撐,可胎兒……。’這樣每天耳提麵命的絮叨,心中覺得煩悶之極,遂開始大吃特吃,如此一來,人也像氣球一樣脹了起來。他對撫了撫我的背,對十三道:“弘曆這陣子有些反常,他們幾個極是懼怕我,還是由你這個皇叔管一管。”
一口菜卡在喉中,咽不下也吐不出,隻好用力的向外咳。見狀,胤禛大驚,邊拍我的背邊大聲向外吩咐道:“高無庸,傳禦醫來。”向他擺了擺手,意思是吐出就好了,如果讓太醫看到我的模樣,那出去真的無法見人了。但外麵的高無庸應了一聲,已急急地踏著碎步走了。
他許是怕拍重了,我覺得沒起什麽作用,想提醒他大力一些,剛欲開口,感覺口中之物反而又進去了一些。沒有其他辦法,隻好用力拍了他一巴掌,他怔了一瞬,用眼神示意要拍下去了,我垂下了頭等待著。‘啪’地一聲響在了我的背上,我‘呼’地一下吐了出來,急促地呼吸了一會兒,喝了一口湯,才覺得好了一些。
輕輕籲出一口氣,有些不好意思,賠著訕訕的笑望了他們一眼,複又垂首開始吃。十三輕笑道:“皇兄的日子過得很精彩。”我抬頭白了十三一眼,正欲開口,胤禛斂了笑容,皺著眉頭,盯著我命令道:“吃飯,不許再插嘴。”囁囁地在喉間嘟囔著誰也聽不懂的話,便不再言語。
十三續道:“弘曆這樣子沒什麽不好,安排給他的政事一樣沒落下,小小年紀處事便能心係於百姓。至於感情的事,我們還是不要管了,難道你希望他像我們,再說,你想讓他早早地牽拌於一個女人嗎?我們受過的苦,你也不希望在他身上也發生吧。”胤禛掠了我一眼,又默了一會兒,才道:“他在大婚之前不能這樣。”
桌上鮮美可口的飯菜,吃在我口中已味同嚼蠟,放下筷子,怔怔地盯著桌子發呆,有些茫然,不知該怎麽辦,心中又止不住埋怨自己,怎會如此不小心。我心中一直清楚地把他認作是孩子,可在他的眼中,我仍是一個正值花季的妙齡女子。可經過這兩個月的分析,心中又隱隱約約地覺得弘曆並非是喜歡自己,許是自己雖已溶於宮中,卻又異於生在、長在宮中的女子,隻是讓弘曆覺得耳目一新,或許就連他自己也沒有覺察出來。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覺得心中的鬱積之氣散了一些。
雍正六年一月,紫禁城。
躺在**,透過窗欞子的間隙向外望去,片片雪花隨著風輕柔地飛著,時而左、時而右,綿綿落下。剛要開口說話,肚子又一次痛了起來,禁不住輕輕地哼出了聲,床過的巧慧已疾步向門口走去,拉開門的縫隙,穩婆一閃身便衝了進來。穩婆掀開被子看看,憐憫地望我一眼,對巧慧搖了搖頭,向門口走去,邊走邊道:“這孩子可真是會折磨人,這都兩天了,可一點要出來的跡象都沒有。”
陣痛越來越劇烈、也越來越頻繁,覺得雙腿像被人卸了下來。隨著我的叫聲,外麵也隱約傳來了胤禛的斥責聲和穩婆的請罪聲。一陣撕心裂肺的痛楚自小腹傳來,我大叫一聲,整個人便沒了任何知覺。
‘哇’地一聲響亮的嬰兒哭聲傳來,從莫名的黑暗中醒轉,映入眼簾的是胤禛眉頭緊鎖的臉孔,定定地望著他,覺得眼角流下了一串淚,他麵色舒展,目光不移,疾步走至床邊坐了下來,道:“若曦,我們的孩子……。”聞言,我撐起身子環顧四周,顫著聲問道:“她在哪?”
見我神色淒婉,他一驚,即而笑道:“怕驚了你,巧慧抱到外屋了。”鬆了一口氣,正要往下躺,身子一動,疼得我吸了口氣。剛才一心著急孩子,竟沒有感覺到。他輕柔地托住我的身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了炕上,並順勢在我額頭上吻了一下,待直起了身子,他道:“弘瀚的個頭太大了,以至於……。”
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我麵上一熱,笑斥道:“不正經。”他眸中亮光一閃,揶揄道:“正正經經的怎會生出孩兒。”一時愣住了,忽地想起了剛剛他說的是弘瀚,難道竟是個阿哥,這才發覺其實自己心中最想知道的竟不是孩兒的性別,而是他是否平安的來到這個世上。但心中又有一些不死心,問道:“是女孩吧?”他臉上的笑意擴大,喜道:“是阿哥,天隨人願,何其幸之。”心中暗暗歎氣,什麽天隨人願,是天隨他願吧。
隔壁傳來了哭聲,我身上的母性突地不可抑製的迸發出來,可稍微一動,又疼得雌牙裂嘴的,見我如此,他邊笑邊大聲道:“巧慧,把阿哥抱進來。”聽著巧慧的應聲,我的目光便緊緊盯在距門口最近的地方,覺得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一個粉雕玉琢的娃兒臉出現在眼前,隻見他閉著雙眼,露著紅紅的牙床大聲地哭著,巧慧喜吟吟的道:“小姐,小阿哥生下來麵色就很紅潤,好像十幾天的嬰兒一樣,不像其他的孩子,生下來像是小老漢一般。”這是很自然的現象,正要開口駁她,胤禛已雙手接了過去,細細端祥一陣,疑道:“還真是,弘曆他們幾個剛生下來確實如巧慧所說的模樣,這孩子就是不一樣。”
見他眉眼之間都蘊著笑意,我心中一沉,道:“你不要忘了曾經許諾過的話。”他微怔了一下,馬上就明白了我話中的含義,眼中掠出一絲失望,道:“不會忘記的,巧慧,去阿哥所傳奶娘過來。”剛剛放下的心又懸了起來,宮中的規矩是不允許孩兒隨著額娘的,覺得身上冷溲溲的,僵怔在炕上回不了神,怎麽辦?怎麽辦?……,腦中靈光一閃,我並沒有冊封,可以身兼兩職,不是說母乳是最好的嗎?
看他不停地輕拍著弘瀚,口中還小聲哄著,心中一陣溫暖,摸索著解開衣扣,道:“把孩兒抱過來,放在我身上。”他似是沒有想到我會如此,竟怔在了原地。我定定地望著他,他無奈地搖搖頭,坐於炕邊。覺得孩子的小嘴用力地吮著,心中才踏實了下來
見他眸中載著難得一見的慈愛神色,覺得是開口的最佳時機,於是,開口懇求道:“以後都這樣照顧他,好嗎?”他深黑的眼子盯著我,靜默了一會兒,道:“弘瀚不需要去阿哥所,我會親自帶大他。”這是唯一不會令製度崩壞的的方法,心中明白去年才隨著大清律例頒布了宮中的製度,如此一來,自己的要求確實是令他為難了,可他竟答應了自己。我心中一熱,握住孩子身上他的手,哽咽道:“得夫如此,我很滿足。”
坐月子,顧名思義,要一個月,沒有想到長在二十一世紀的我,會有這麽具有中國傳統意義的經曆。頭上纏著布,整日裏躺在**。不知這樣做究竟有什麽醫學根據,可太醫交待月子病是可大可小的,因此自己雖然是躺得渾身酸楚,卻也不敢輕易下床。這天,正和巧慧扯著閑話,門外傳來小順子的稟報聲:“姑姑,四阿哥和四福晉來了。”
這是弘曆大婚以來,第一次見到他,隻見他目光清矍,臉頰似是瘦了一圈,目光和我一觸即離。他身邊的傅雅則是一身大紅的旗裝,麵帶一絲矯羞。看她如些神色,我略為安心一些。
氣氛有些許沉悶,我嫣然一笑,邊向傅雅招手示意她過來邊道:“女孩子變作婦人,模樣也越發嫵媚了。”她麵色一愣,笑容僵在臉上,眸中掠過一絲淡淡地愁容,隨即又微微一笑,道:“額娘,你又取笑雅兒了。”
我覷了弘曆一眼,見他目光遊離不定,臉上落寞的神色是有增無減,我道:“你們還是叫我姑姑吧。”弘曆接口道:“你不想讓冊封?”傅雅麵色微動,仔細地打量著我的神色,過了一會兒,道:“皇阿瑪對你真好。”弘曆的眼光一暗,便不在接話。
覺得有些棘手,或許自己真的有必要和弘曆長談一次,先前想要弘曆自己想通的想法看來是行不通的。心中暗暗歎了口氣,對著傅雅道:“不必羨慕,以後四阿哥對你會更好的。”曾記得曆史上乾隆對待第一位皇後是極為尊重的,想到此處,心中略為安慰一些,傅雅掠了弘曆一眼,微微一笑,道:“爺對妻妾們是極好的。”見她雖是麵帶笑容,可眼底深處卻仍有一絲幽怨,我心中的苦澀滋味漸增,我抓住她的手,輕聲道:“深宮大院有太多的身不由已……。”話一出唇就有些後悔,望著她黯然的眼神,心中湧起一絲愧意。
‘哇’地一聲,身邊的弘翰揮霍著小拳頭大哭了起來,抱起來,輕輕地拍著他的背,他許是餓了,仍是哭鬧不休,小腦袋在我胸前用力地蹭著。
“我們先回去了,皇弟餓了。”弘曆道。聞言,傅雅站了起來,福了一福,隨著弘曆向外行去。望著兩人的身影消失在門口,收回目光,籲出一口氣。
木然地望著懷中的小人意猶未盡地咂著嘴巴,把他放於身邊,蓋在棉被。整個人僵愣在炕上,思緒飄了開去,過了好久,覺得眼前的光線暗了下來,心中一喜,隻道是胤禛回來了,移目望去,笑容僵在了臉上,原來是弘曆去而複返,心中有些愕然。見我的如此神色,弘曆露出些許笑意,道:“剛才忘了要送給皇弟的禮物。”他邊說邊自腰間解下所帶玉佩,又道:“這是我五歲時皇爺爺賜的,能辟邪賜福。”
這玉佩的來曆我是知道的,那是康熙年間的一次中秋佳節宮宴之上,所有的皇孫吟詩作對時,弘曆所得的彩頭,因當時聖祖皇帝兒孫極多,而當時弘曆卻獨占鼇頭,曾讓當時還是雍親王的胤禛在聖祖皇帝麵前掙足了臉麵。
我道:“這玉佩對你意義非凡,怎可以給了弘翰,你有這份心就行了,不必如此。”弘曆默了一下,道:“就因此玉佩對我確實很重要,我才要送於皇弟。”他說這句話時麵色淡然,沒有任何表情,語氣猶如一個謙恭的晚輩。
心中有些許安慰,但同時又有一些難受,但這件事總得有個結果,‘解鈴還需係鈴人’,我猶豫一下,道:“你可知道你阿瑪和若曦的事?”弘曆劍眉一挑,眸中掠出一絲疑惑,輕提了一下袍角坐於床前椅子上,道:“知道一些。”
兩人靜默下來,我思索許久,竟有些不知從何說起,是從入宮說起,還是從來到這裏說起。關鍵是如何解釋自己就是若曦,隻有讓他相信,他眼前的曉文就是先前的若曦,他或許才會絕了心念。
想法已定,於是,理了理腦中的思路,我開口道:“朝代的更替是誰也阻擋不了的,我們清楚的了解明朝年間所發生的一切,隻因我們處於今朝,當然後人也會明白當朝發生了一切,這就是曆史,我們存在的空間就是由這些曆史形成的。”
望著眼前有些張口結舌的弘曆,我啞然一笑,不知他能否聽懂我的意思,向後靠了靠,眼睛盯在了帳頂,覺得自己有些像是在講故事,娓娓地道著:“三百年後,清朝將不複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新的國家,而在那個國家裏有個叫深圳的地方,有一個叫張小文的女子,在一次意外事件中,連她自己都沒有辦法解釋為何這樣,她的靈魂忽然來到了這裏,並附身於馬而泰.若曦的身上。她入宮、禦前奉茶……,她在這裏曾待了十多年,做的事連她自己都瞠目結舌,但她唯一不應該做的或許就是愛上了這裏的人。”
斜睨了一眼弘曆,他坐得筆直的身子好似抖了一下,端起桌上的茶水呷了一口,放下茶碗,雙手緊緊握住膝蓋,眼光投向前方的地麵。我心中知道他一時接受不了,又許是他根本就不會相信。過了一會兒,他嘴角掠出一絲笑容,道:“張小文、馬而泰.曉文,……,這中間還有關聯?”
心思百轉,千般感慨、萬般滋味齊湧上心頭,這極為荒誕的事情發生在自己的身上,自己明白這其中的緣由,可如何才令他人相信,我卻是一點把握才沒有。我坐直了身子,盯著他道:“若曦的軀體去後,小文的靈魂回到了家鄉。可十多年發生這裏的事情,又豈能說割舍就能完全放下,……,張小文就是馬而泰.曉文,而現在的我是我原來的麵貌。”
他瞠目看著我,喃喃地道:“難怪,你剛剛入宮就對宮中的人、事極為熟悉,那日和承歡去找你,你夢中叫的名字果是皇阿瑪的名諱,我本以為自己聽錯了;還有皇阿瑪的一言一行都左右著你的心緒起伏變化,本以為是十三叔刻意安排你入宮,為了使皇阿瑪早日忘了若曦姑姑,卻不知原來是另有深意。”說罷,他不易覺察地扯了一下嘴角,帶著一絲嘲弄的笑意,又道:“皇阿瑪早已認出了你,作為兒子,我本不應當說,我不如皇阿瑪,園子裏你住的院子名稱,那是犯皇家大忌的,可皇阿瑪卻執意如此,如果不是愛到了極致,又怎會這麽做。如若不是我喜歡上了曉文,你不會說出來的,我喜歡的隻是馬而泰.曉文,和張小文、若曦沒有任何關係,因此若曦姑姑,你以後不必為我擔心。”
心中暗自掂掇,自己說的事情他是信了,可聽著他模棱兩可的回話,還是猜不出他的想法。怔忡地覷了他一眼,沉吟了一下,我道:“傅雅年齡雖小,可她一定會是一個溫婉大方的女子。女子一入宮門,就相當於入了一個牢籠,如果得不到心愛之人的愛,在這裏,她將會生無可戀、一生悲苦。”這也是自己的切身體會,因此說起來鼻子竟有些酸酸的。在我心中,他一直是溫和儒雅、精明聰慧的,希望他能聽懂我的意思,也不枉我這一番苦心。
他麵色有些許蒼白,過了良久,方開口道:“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你不同於其他女子,原來世間真有這些荒誕不經的事。”頓了一下,他好似忽然想起一事,急忙續道:“你既是下個朝代的人,那今朝的事你應該知曉的很清楚,前些日子,你曾把皇弟托付於我,那皇阿瑪和你……。”猛然醒神,早已料到他會問些事情,隻是沒有想到他最先想到的竟是我們,心中一暖,我道:“我雖是下個朝代的人,但曆史我知道的並不多,隻是我和你阿瑪已屆中年,早晚會去的,弘翰尚小,這是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因此,你不必過多擔心。”
一陣沉默,他蹙著眉頭沉思了半晌,麵色恢複了正常,道:“弘曆明白姑姑的意思,也知道以後應該怎麽做。隻是此事過於荒誕,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宮中嚴禁傳神鬼之事,省得被人落了口實。宮中的規矩雖被皇阿瑪整頓的好了許多,但宮中之事,說不得準,還是小心為上。”這些話曲折陳詞,入情入理,說得全是為自己著想,心中一陣感動,緊拉著又是一陣輕鬆,這麽多天,心中的一大石終於落了下來。他端起杯子一飲而盡,站起來探起身子,把玉佩放在弘翰身旁,躬著身子道:“姑姑,弘曆告退。”
望著窗欞子外鋪天蓋地紛紛而下的大雪,歎了口氣,終於熬到了滿月,可以下床了。
背後的胤禛輕笑一聲,道:“一個月終就是過去了,大家都都得償所願。”心中微怔,即而明白了他的意思,麵上一熱,回過身,睨他一眼,嬌聲道:“在兒子麵前,還是這麽不正經。”聞言,他悶著噪子笑了起來,上前幾步環住我的腰,撫了一把我的臉孔,托著我的下巴,道:“都已經做了額娘,臉皮還是這麽薄。”
掠了他一眼,拔開他的手,向後退了一步,道:“弘翰看著呢?”他的手住前一收,我不由自主地貼在了他的胸前,他道:“他隻是個嬰兒。”我正要開口說話,他已截口續道:“你是不是提醒我,弘翰應該由奶娘帶。”心中氣惱,抬起頭瞪了他一眼,欲推開他,他似是早已料到我會如此反應,腰間的手又緊了一些,他低著頭在我耳邊輕聲,道:“晚上身邊沒有你,總覺得少了些什麽一樣。”
這陣子他一直在東暖閣休息,而自己一直專注地照顧著弘翰,的確是冷落了他。身子不再僵直,也如他一樣,雙手環住他的腰,抬起臉道:“這些日子你瘦了許多。”他輕籲了口氣,道:“國庫空虛,而江寧織造卻欠著國庫幾百萬兩銀子,命他限期歸還,而他不但還不上,還竟然在回京的路上,又在山東長清縣等處勒索費用、騷擾驛站。我撤了他,他竟轉移財物、企圖隱蔽;還有,前幾日,寶泉局匠役聚眾抗議官員克扣糧食,這可是天子腳下,……。”
後世之人評價他,說是生性陰鷙、眥睚必報,可真正身在其中,我卻是明白為何他會以整頓吏治為宗旨,清肅綱紀、嚴峻刑律。隻有如此,他才能使國富,隻有國富才有民安,民安才有太平。
我加重手臂的力量,緊緊地貼在他的身上,道:“聖祖年間的吏治腐敗過於嚴重,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這是四、五十年形成的問題,又豈是數年能扭轉過來的。”內心略一思量,又續道:“因為有你,我們大清會有最璀璨的時刻。”頓了一會兒,他歎道:“不說這些沉重的話題了。”
他扯開我的雙臂,握著我的手坐於床邊,待兩人坐定,他緊緊地盯著我,眸中透著熱切的光芒。四目相望,隻覺得自己雙頰滾燙,身子竟還不自覺得輕輕顫著。垂下眼臉,靠在了他的懷中。兩人靜靜地依偎了片刻,他捧起我的臉,黝黑的瞳孔湧出絲絲暖意。自己竟如一個情竇初開的小姑娘一般,呆呆地望著他越來越近的臉,直到他冰涼的唇覆上我的,才反應了過來。
他的吻由溫柔漸漸變得熾熱,自己則是隨著他的引領,不由自主的配合著他。‘哇’地一聲,弘翰的哭聲驟然入耳,急忙推開他,向**望去,隻見小家夥手足並用,踢騰著棉被,身子扭來扭去。我心中明白了怎麽回事,麵上不禁一熱,竟忘了給他換尿布。掀開被子,拿出自己親手做的類似睡袋的小棉被,小心地把弘翰裹在裏麵,放入胤禛懷中。
弘翰已經滿月,此時的小臉粉妝玉琢,胖嘟嘟的,十分逗人喜愛。可清宮家法“父道體尊”,講究抱孫不抱子,胤禛雖是幾個孩子的阿瑪,可真正如今日般,大概還是頭一遭。收拾完畢,坐在**,望著他們父子倆,看了一會兒,發現胤禛身子僵直,姿勢有些許別扭。
“皇上,坤寧宮差人送來了補品。”正欲開口要回孩子,房門外已傳來了高無庸的通傳聲,自弘瀚的滿月家宴以來,每日都會有各種禮品、補品送來,一般都是由小順子直接接收,這次許是因為皇後宮中的,因此才會送到這裏。我起身,舉步走到胤禛麵前,道:“還是我來抱吧。”他小心翼翼地遞過孩子,才道:“進來。”
一個宮女踩著細碎的步子疾步進來,站定後,微微地垂著首,輕聲道:“皇後娘娘差奴婢送來了一些幹棗,溫水泡發後可以生食,已經問過太醫了,對補血很有效果。”正要開口說話,忽地覺得此女子竟十分麵熟,凝神細想了片刻,恍然憬悟,她是那名叫呂嵐曦的黑衣女子。
心中微愣,這次第一次近距離見她。隻見她俏眉中間微微蹙起,蹙起處呈八字形向鬢邊撩去,鼻微翹、口緊抿,麵色白皙如故。
胤禛掠我一眼,我忙回神,對她淡淡地吩咐道:“放下吧。”呂嵐曦利落地放下後,盈盈福了一福後,欲轉身回去。
“呂嵐曦。”我理順思路,猛地開口叫了一聲,她身形一滯,隨即仍快步向外行去,我心中不好的預感不減反增,我又叫道:“姑娘,留步。”
她回過身躬聲道:“奴婢瓜爾隹.嵐冬,聽候姑娘差遣。”
我仔細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確信她就是張毓之的師妹,道:“回你主子一聲,改日我會去坤寧宮謝皇後賞。”
她依舊微微垂首,應了一聲後,若無其事轉身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