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冬不冷,雪落在地上,即刻化成了水。因此,房頂上、路上,到處都是濕淋淋的。來此十載,早已看慣了冬日裏的銀裝素裹、習慣了冰天雪地裏的刺骨寒意,乍一出現這種情形,不知為何,心裏有說不出的煩悶。

靜靜的依在軟榻上,以手支頭,默默聽著案子對麵弘瀚的稚嫩童音:“咱堵絲、風娘蜜、……。”

我輕笑了一下,對仍認真教著弘瀚的巧慧道:“他剛剛過一歲,發音還不準確,‘蠶吐絲、蜂釀蜜,人不學、不如物。’這好好的三字經,被瀚兒念成這樣,還是別教了,讓他下榻玩一會。”巧慧放下手中的書,放在小案子上,詫異的問:“小姐,小阿哥早一些學些東西,有何不可。”

我起身拿起巧慧放在的書,合上,放在身邊,苦笑道:“等他再大一些,想再讓隨心所欲的玩,怕也是不可能的了。”巧慧微怔一下後,隨即點點頭,笑著道:“是啊,皇上不是說了嗎?小阿哥滿兩歲就要進上書房讀書。”我暗暗歎口氣,苦笑著向後靠了靠,仍斜依在榻上,默默的出神。

凡皇子年界六齡,即入書房讀書,這是清朝宮中的祖製,任誰也無法改變。但自己並不想讓弘瀚‘與師傅共席向坐,師傅讀一句,皇子照讀一句,如此反複上口後,再讀百遍,又與前四日生書共讀百遍。凡在六日以前者,謂之熟書。約隔五日一複,周而複始,不有間斷。’因為,自己從內心裏並不希望他學什麽治國權謀之術,或許早晚有一天,我們終會離開這個皇宮,到了那時,他學的這些都是沒有用的。

另外,我和弘瀚雖沒有入皇家玉蝶,但任何史書,無論是正史、還是野史都沒有提及,這有點不正常,這也是自己無法猜的透的。我知道自己的結局,但無法知曉弘瀚以後將會怎樣,他會生活在哪裏。

八歲,生活在宮中的八歲孩子是怎樣的,我心中還是清楚的。心中突地如塞進了一團亂麻,怎麽辦,怎麽辦?

我閉上眼睛,雙拳緊握,覺得那團東西攪在一起,把心填的滿滿的,有些呼吸不了,胸口悶得難受。

“額娘,額娘。”耳邊傳來弘瀚怯怯的叫聲,我慢慢睜開眼睛,弘瀚已被巧慧抱了過來,正坐在我的腿邊呆呆的看著我,臉是有絲驚恐。

榻前站著的巧慧蹙眉道:“小姐,你嚇著小阿哥了。”我歎口氣,抱弘瀚入懷,頭緊貼著他的小臉,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聽得懂:“瀚兒,如果有一天額娘走了、離開你了,你該怎麽辦?”

他恍若未聞,用力的抓我腿下壓著的三字經。我輕搖搖他的身子,小家夥抬頭茫然看我一眼,口中叫著‘阿瑪’,我眼中一熱,轉過他的身子,讓他麵對麵望著我,我又問:“如果阿瑪也走了,瀚兒怎麽辦?”

小家夥咧嘴一笑,低頭繼續憤力用手抓書。我重重搖搖他的身子,大聲道:“瀚兒,你該怎麽辦?”

弘瀚被我搖得頭左右晃了一下,看著我,‘哇’一聲放聲大哭起來,邊哭邊扭著身子身巧慧掙去。巧慧伸手欲接,我猛地把他抱在懷中,痛苦的咬著嘴唇,淚順臉而下,涔入弘瀚的衣服中。

弘瀚驚恐的撕扯著我的衣服,扭過頭,望著巧慧,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巧慧伸出手擱在半空,猶豫了一下,又放了下來,擦擦淚,輕聲道:“小姐,皇上正當壯年,你又年輕,說這些幹什麽,孩子又聽不懂。真到了皇上、小姐百年之後,那小阿哥也長大了,況且皇上這麽寵小阿哥,以後說不準小阿哥……。”

我心中一驚,未及拭淚,低聲喝道:“以後不許胡說。”自我以曉文的身份來到此間,從未向巧慧說過重話。是以巧慧一怔,呆怔的立在原地。

我抽下帕子,為弘瀚拭拭淚水,小家夥趁機掙開,扶著案子站起來,沿著向前走向巧慧。巧慧看看我,我點點頭,巧慧伸手抱起了弘瀚。弘瀚扭頭噙著淚望望我,委屈的癟癟小嘴,一下子趴到巧慧的肩頭,再也不看我一眼。

我心中哀傷,並伴著絲絲疼痛,身子好像一下子被抽空了一樣,沒有一絲力氣,強壓下一腔愁苦,吩咐巧慧:“以後不要說這些話,皇上寵弘瀚,那是因為弘瀚還小,並沒有什麽特殊原因。”巧慧點點頭,抱著弘瀚轉身而去。

隨著雍正八年的漸近,我整日整日的想著他們一個個最後的結果,十三走了,綠蕪必不會獨活於這個世間;他走了,自己在這個時空相信也是生無可戀,可弘瀚怎麽辦,一個八歲的孩子,隨承歡去蒙古、還是托付給弘曆。

我捂著胸口,整個人弓著榻上,自己為什麽會來到這裏,並愛上這裏的人,如果不知道他們的結局,相信活到生命的終結,自己仍是快樂的、幸福的。可如今,明明想放開心胸,想在他有生的日子,開心過好每天,可自己總是不由自主的想那結局。

不知道電視劇中演的因頭撞傷而失憶的事是不是真的,有時候心中居然有種衝動,想試一試,可又怕真的失憶了,連胤禛和弘瀚也不認識了,那該怎麽辦。想來想去,沒有辦法,腦中卻是越發亂了。

“若曦,若曦。”耳邊傳來他關切的聲音,我睜開眼,與他四目相望,他麵色淡淡的凝視我一陣子,撩袍坐於榻邊,拉我起身,擁入他懷中,兩人靜靜相擁了會,他柔聲道:“發生了何事,瀚兒像是受了驚嚇,你也是淚水滿麵。”

我抬起頭,淚水不受控製流了下來,但卻嫣然一笑,柔聲道:“沒有什麽事,隻是心中難受。”他聽後一愣,搖頭輕笑:“沒事又何來難受。”我環住他的腰,頭依在他的肩頭,輕聲道:“在這世間,我的生活中隻有你和瀚兒,什麽人也不認識、什麽事也不知道該有多好。”

他聽後,默了半晌,握著我的手,仍柔聲道:“既然就這個心,就可以做的到。不要想這麽多,過你想過的日子,心中有什麽事,說出來,總有解決的辦法,不要總憋在心中自苦。”他摟著我的手緊了緊,俯在我耳邊道:“我和瀚兒都想你開心的過日子。”

真的可以開心的過日子嗎?我心中暗暗苦笑,明明知道十三不久於人世,可自己卻無能為力,如果是一個陌生人也罷,可他偏偏是我在此間最好的朋友。

我環住他腰的手緊了緊,覺得這樣才安心一些,他輕笑一聲,溫柔的撫著我的臉道:“你這陣子就像我們的瀚兒一樣,學會膩人了。”我依然緊緊的摟著他,柔聲說:“隻有這樣,我才能安心。”

他低頭看著我,眉頭輕蹙,問我:“這陣子,心裏有事?”我搖搖頭,笑著伸出手,輕柔的撫著他的麵孔,眼睛直直盯著他。他眉頭皺起,抓住我人手,問:“若曦,你怕些什麽,前些陣子,我就覺得你有些不對。”我一愣,他歎口氣道:“你擔心十三弟會突然出意外。”

笑容一下子僵在臉上,呆怔的瞅著他。他輕歎道:“你這腦子裏不知到底想些什麽。”咧嘴想笑,卻怎麽也笑不出來,遂苦笑著轉移話題:“我不想讓瀚兒去上書房讀書,我自己教他,可好?”

他默了一會兒,扶我坐好,站起身來,走到窗邊的桌邊,靜靜看了會,回身問我:“你畫中的人是我嗎?”我起身走到他跟前,接過他手中的畫,放在他側麵,看看他、看看畫,看了一陣,自己覺得還是挺像的。於是,點點頭,把畫放於桌上。

他扭頭又細看一會,回頭,臉上掛著絲笑問:“我在你麵前整日裏都板著個臉嗎?”這畫是那日為了我出宮之事,他心中不快時畫下的。聞言,我咬唇輕笑著點點頭。

他也搖頭輕笑,笑過之後,凝目看我一會,隱去臉上的笑容,淡淡地道:“你的學問深淺,我雖知道,但有一樣,你是教不了的。瀚兒這孩子聰慧異常,早些入上書房,對他有好處。”

他說的那一樣,我心中當然明白,那是治國之術,我心中難受,眼眶有些熱,剛才就強忍著的淚,還是不受控製的順著眼角一滴滴滑落,站在那裏,呆呆盯著他的地麵。

他攬我入懷,我頭貼在他胸前,無聲的啜泣。輕歎道:“我大清入關已近百年,言語早已漢化,通滿文的寥如晨星。瀚兒是大清的皇子,不入上書房,那怎麽能行。”

我收住眼淚,抬起頭,蹙眉道:“那也不能兩歲就去。”他目注著我,拿起我衣襟上的帕子,輕柔的為我拭拭臉孔,溫言道:“不許再鬧了。”

我心中雖是苦澀不已,但既是已經開了口,就想達到自己的目的,能和瀚兒多待一些日子也是好的,我拉住他的胳膊,輕輕搖搖,道:“那就和別人一樣,六歲。”

他抿著薄唇,蹙眉望著我,我一臉懇切的看著他。最後,他輕不可聞的歎聲氣:“看看再說吧”

我皺眉問:“你這麽說是答應,還是不答應。”他抿嘴笑笑,把帕子遞給我,道:“再大一些,說不準瀚兒自己想去呢?”我臉一挎,這是我沒想到的,輕聲嘟囔道:“這孩子不知隨了誰,這麽小一點,竟對書本這般著迷。”

聞言,他笑著擁我回到榻過,待兩人坐好,才道:“當然是隨了他阿瑪。”看他眉眼含笑,我在心中暗暗歎氣,臉上卻盈盈笑著。

兩人又說笑了會,他突然叫我:“若曦。”我抬起頭,他靜靜的注視我一會,道:“你的心思我知道,但作為皇子,他對大清的子民有責任、對大清的江山也會著責任,若曦,窩在小院子裏過普通的生活,對他來說是不現實的。既是如此,何不讓他早日學些本事,對他的將來更有利。這些話我本不想給你說,可這些日子,你一直為此事自苦。”

我心中淒惶,或許他說得不錯,自己洞悉曆史的走向,可弘瀚畢竟是生在這裏、長在這裏的皇子,自己確實不能把自己的想法強加到他的身上。還是隨他吧,自己隻要在他身邊好好的引導他就好了。

我默默想著,他站起來,瞅我一眼,又走到桌邊,凝神看了會畫,又撫撫自己的下巴,最後抿嘴笑笑,提步向門口走去。

走到門口,他停下來,淡淡地道:“我還有些折子,你先睡會,晚膳我在這用。”掀開棉簾,他又道:“好好想想我說的話。”說完,緩步走了出去。

承歡還未入宮,便傳來了交暉園失火的事,急急去尋十三,發現十三已兩日沒來上朝。聽胤禛說,原來是綠蕪親自為佐特爾、承歡兩人做飯時,小廚房著了火,火勢起得猛,雖說綠蕪被及時救了出來,可腰間卻燒得皮肉模糊,燒火的丫頭也當場死亡。

我心中暗暗吃驚,同時又迷茫不已,這到處都是濕淋淋的,火怎麽就燒得一發不可收拾了。難道自己擔心的事終於出現了,佐特爾身份尊貴,而綠蕪與承歡的關係,十三的福晉們又心知肚明。

胤禛看了我的神色,口中淡淡的安慰我,說是十三已經派人捎口信了,已查明原因,是燒火的丫頭不小心引起的。話雖這樣說,胤禛也是麵帶疑色,他許是也想到了我心中所想的。但如果真這樣,這種府中爭風吃醋的事,相信十三也不好往外說。

胤禛派去了幾名太醫,我也吩咐巧慧隨著去了,但菊香確實不是細心的人,正要苦惱之際,腦中驀地想起一人,遂譴了菊香找高無庸要人。

我坐在椅上,拿著本書,過了半晌,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不知道綠蕪這幾日是不是好了一些,十三進宮上朝,也是腳步匆匆,有時更是帶了胤禛閱過的折子,回園子辦理。

輕輕‘唉’一聲,不知道自己做得對還是錯,隻希望不要因自己的提議而害了綠蕪。

“娘娘,四福晉求見。”心中正在懊惱,房外突然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我心中微怔,正哄著弘瀚的笑伶已快步走向房門,掀開棉簾,傅雅恬靜的淺笑著走了進來,後麵隨著抱著小格格的宮女。

我起身,笑著道:“這麽冷的天,也不怕凍著了孩子。”傅雅伸手接過宮女手中的孩子,走過來,笑著道:“額娘,這孩子又長大不少吧。”我摸摸孩子的小臉,笑著道:“小孩子一天一個樣,確實長大不少。”

我接過孩子,走到榻邊,她也跟了過來,待兩人坐下,笑伶走過來,笑著道:“娘娘,奴婢抱過去,讓小阿哥看看,也不打擾主子們談話。”

我點點頭,遞過去,她往下攏攏孩子的裹褥,邊走邊道:“小格格長得可真好,隨了額娘的白,又隨了阿瑪的大眼睛。”傅雅微微一怔,看了眼笑伶,扭過頭噙著笑道:“額娘這裏的連宮女都如此乖巧。”

我瞟了眼笑伶的背影,抿嘴輕笑著道:“你若喜歡,讓她隨著你回去也就是了。”她慌忙搖頭,急急的說:“雅兒怎麽給額娘爭人,她這麽靈巧,又是阿瑪身邊奉茶之人。”

見她眼神慌亂,我心中不忍,忙笑著道:“給你說笑呢?”腦中想想傅雅入宮之前的女扮男裝模樣,單純可人,可如今臉上雖掛著笑,眉眼間卻蘊著淺愁,十幾歲的女子,放在現代,那該是無憂無慮的孩提時代,可如今,卻是一個孩子的母親。

但又想想,這裏哪一個女子不是這般活著,遂在心中苦笑一番,不再打趣她。

她坐了會,忽然輕輕嗅了嗅,看看熏爐,不解地問:“額娘,你這香料,氣味如蘭似麝、清香怡人,是什麽?”我輕輕吸了口氣,道:“這是在秋天在園子裏差人采得花,曬幹後,自己做的。你若喜歡,走時拿一些回去。”

她忙笑著點頭,左右打量一眼,說:“額娘,你房中的掛件又換了。”我笑著點頭,道:“我們這些人,如果不自己找些事做,那日子隻剩下吃吃睡睡了,又有什麽意思,親手做些東西,裝飾一下自己住的地方,那也是一件樂事。”

她聽得一愣,呆呆看我一會,眸中閃了一絲落寞之色,嘴角含著絲笑說:“額娘是有福之人。”我想起她和弘曆之間若即若離的關係,心中突地酸澀不已,覺得胸悶得難受。

兩人默了一會,我握住她的手,站起來,微笑著道:“我們出去走走。”傅雅看看我,點了點頭。

天不知何時飄起雪花,地上已薄薄了覆了一層,腳踩過去,雪便化了,兩人背後拖著幾行腳印。

兩人一路向前,走了會,傅雅停下腳步,笑著問:“我們進去賞賞梅如何?”我抬頭一看,‘攬勝門’三字映入眼簾,原來到了慈寧花園。

空氣中隱隱含著淡淡的梅花的馨香,我點點頭,兩步緩步進園,走進鹹若館,站於廊下。現在慈寧花園是乾隆年間擴建的,因此眼前園子的規模並不是很大。

廊下幾株梅樹開得正旺,兩人默看了會,身邊的她忽然道:“額娘,你真的很有福,阿瑪這麽疼愛你。”她沒有說寵愛,而說了疼愛。

我瞅了眼她,心中酸楚難奈,瞅了眼她,別過頭,望著枝椏上那一抹抹的紅,默默的不開口。

兩人靜默一陣,她忽然柔聲叫:“額娘。”我回頭,她眼神有些許閃爍,麵色微紅,我有些愣,不知她為何這樣,不過,她這般模樣,看樣子應是有些話無法出唇相問。

我淺淺一笑,說:“問吧。”她又默了會兒,才輕聲道:“額娘,為何你和皇阿瑪這般恩愛,據聞,你也是入宮不久,便跟了皇阿瑪的。”她滿麵羞澀,看看我,又馬上垂下了頭。

十年之中的點點滴滴在腦中快速閃過,默默靜想一會,我道:“給你講一個故事。”她一怔,抬頭看著我,我苦笑著道:“一對男女相愛了,兩個人的愛情開始在冬天,兩人過得很拮據,約會時也隻是一遍一遍的在路上走,那時,他總是把她的手籠在袖中,在袖中兩人的手十指相纏,那時,兩人一直以為幸福可以一直到永遠。”

她默默盯著我,我淺淺一笑,續道:“但是世事又豈會如人願,很快,他喜歡上了另外一個千嬌百媚的女子,並不費力的得到了自己想得到的東西。你應該能猜得到結局是什麽。”

她點點頭,滿麵感傷,我輕歎口氣,繼續道:“分手之後,過了很久,他漸漸感到疲倦,覺得和身邊的女子沒有什麽話說。他開始懷念她的溫暖平和,而這個時候的她,卻消失的無影無蹤,過了許久,才知道女子已不在人世了。因此,以後的每個冬季裏,隻要有北風凜冽吹過,他手心裏的暖都會褪去,直到全身冰涼。”

她依然默默瞅著我,半晌沒有作聲,又過了會,她才恬淡的笑笑,輕輕一歎道:“失去過才知道珍惜。”

一陣風吹來,風裹著幾片梅花落在兩人身上,我輕撣去她袖上的花瓣。她確是聰穎可人的女子,可是弘曆為何發現不了她的好呢。我心中又憫又悶,但卻又無話可說。

她扯扯我的袖子,疑道:“你和皇阿瑪曾分開過嗎?”我瞅她一眼,握住她的手,點點頭,我這麽一說,她更是不解,我笑笑,道:“往前走走如何?”

兩人默行了會,她忽然低低地道:“不奢望他能全心全意的對我,但哪怕是像對哲愉她們一樣,多陪陪我和孩子,我也就心滿意足了。”在心中暗暗難受,但仍是扯出一絲笑,柔聲安慰道:“四阿哥會對你好的。”她落寞的對我笑笑後,便一直默默的走著。

刮了會風,前麵台階的雪已上了凍。

她身子一個趔趄,便向後摔去。我急忙轉身,拉住她的胳膊,地上很滑,結果沒有拉著她,我也隨著摔倒在地。

伴隨著‘啪’一聲脆響,我手上的鐲子摔成了三截。我未及起來,便探起上身,一手支地,一手欲拾起離身邊最近的一截。剛剛拿起,地上的手一滑,身子一閃,整個人趴在了地上,手心更是一陣鑽心的疼。

傅雅已起身過來,看看我手下的雪已紅了一片,她麵色一緊,急忙蹲下扶我起身。

我扶著她,慢慢站起來,覺得左手手心火辣辣的疼。傅雅抓起我受傷的手,麵色有些蒼白。

我忍痛朝她笑笑,才發現自己的手自手心到大拇指被斷鐲子斜斜劃了一道,傷口由深至淺,一直向外流血。傅雅已是兩眼蘊淚,手微微發顫,抽下自己身上的帕子,準備為我包紮傷口。

“娘娘,還是奴婢來吧。”兩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我手上,不知什麽時候嵐冬站在前麵。

我微怔一下,坤寧宮距這個園子不近,景色也比不上坤寧宮對麵的禦花園,況且她也不應該獨個出現在這裏。

見我沒有應聲,她抬頭看我一眼,道:“皇後娘娘正在前方的臨溪亭賞雪,剛才聽到有人發出驚呼聲,娘娘差奴婢過來看看發生了什麽事。”

我點點頭,她道:“娘娘,要忍住點疼。”她握住我的手,低頭看著,眉頭輕輕蹙起,她把我的手又抬高了一些,凝神細看一會,緊接著伸手自發間拔出簪子,輕巧的一擰,自裏麵取了一根銀針,輕輕地自手心傷口處拔出一細小的碎玉粒。

血仍是不停的流,傅雅的淚還是落了下來,嵐冬麵色平靜,慢慢的自自個身上抽出帕子為我包傷口。

我默默的看她動作嫻熟的包紮,心中有絲怪異的感覺,自己從內心一直懷疑、排斥她,但自己又實在找不出理由。

已感覺不到手痛,隻是在心中默默思索,她究竟是誰,為何她會出現在廉親王府門口;她果真隻是想在入宮之前過一段自己想過的生活嗎;福惠的死真的和她沒有關係嗎。有時,心中竟暗暗猜測,她和我,或是我們有著什麽莫名的關係。

我默盯著,過了會,她依然麵色平靜的立在我跟前,態度依然不卑不亢。我看向傅雅,嘴角噙笑,道:“不要擔心,這不是包好了,你額娘在前麵的亭子裏,你去陪她坐一會。”傅雅看看我的手,猶豫了下道:“我還是先陪額娘回去吧,雅兒改日再陪娘娘賞雪。”

她點點頭,彎腰拾起斷鐲子放在帕子裏,放在我手上,叫:“額娘。”看她有些欲言又止,我笑問她:“想說什麽?”她看看我,輕聲道:“這鐲子對額娘一定有什麽特殊的意義吧,要不,額娘也不會這麽緊張,把手都紮了。”

我心中一怔,是呀,自己也沒有想到自己內心深處會有如此反應,會如此珍愛那位從未謀過麵的母親送的禮物。默默想了會,才驚覺自己已不自覺的在內心裏把她當成了母親,才會如此這般珍視它。

見我默默無語,傅雅有些緊張,許是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麽。我收回心神,輕輕籲出口氣,覺得心中輕鬆了些,淡淡的笑著對她道:“這是我額娘送給我的。”傅雅一怔,呆呆站在那裏,表情恍若闖了彌天大禍。

我輕輕搖頭,笑著安慰她:“隻要它在我身邊,不管它完好於否,額娘都會很高興,我也會很安心。”聽了這些,她的麵色才稍微輕鬆了些,這才舉步向前走去。

嵐冬轉身隨著傅雅走了兩步,又回身,瞅了眼我手中的鐲子,道:“娘娘,奴婢會修補玉器,娘娘放心的話,奴婢拿走修補一下。”

心中略為遲疑一下,但轉念一想,隻不過是一個摔碎的玉鐲子,況且三個人六隻眼睛都看到了。即使她有什麽想法,相信也沒什麽用,又或是本來就是自己想多了。

於是,笑著遞給她,她仔細地包好,又朝我矮身行了個禮,欲起身離去。我心中一動,與其這麽費神猜測,還不如言語相詢,說不定還能問出什麽蛛絲馬跡。如果確實沒有什麽,自己也不用再提心吊膽,整日裏擔心著有什麽事發生。但同時心中又沒有底,她如此冷靜的人,真能如自己所願,說出些什麽嗎。

一會工夫,她已轉過身,向前走了幾步。我看看手上纏著的帕子,開口叫住了她。她微怔一下,轉過身立在原地,我笑著說:“一起走走如何?”她一呆,似是沒有想到我會如此,但很快,她目光平靜的回道:“奴婢遵命。”

兩人往鹹若館方向默行了會,我停下,凝目看著她問:“你進宮前為何總在廉親王府前駐足相望,可是與府中有相識之人。”她身形一頓,停步,盯著我道:“奴婢和王府沒有絲毫聯係。”我直視著她的眼睛,但她眸中淡淡的,沒有一絲情緒隱在裏麵。

我無聲笑笑,心中暗暗諷刺自己,太長時間沒有過膽顫心驚、小心翼翼的日子,自己竟變得越來越簡單了。

輕輕搖頭,提步向前緩行,她默默跟著身後的側麵。走到館前的花壇邊,她停步問:“娘娘,去雲吉樓如何?”我微怔,轉身看著她,她抿嘴角笑笑道:“娘娘的身子骨不比奴婢,奴婢畢竟學了幾年皮毛功夫,身上落些雪也不打緊,況且您剛才劃傷了手,萬一淋濕,娘娘就要受罪了。”

我看著她的笑容,心中有些恍惚,她笑時眸中的神采猶若一人,凝神細想一會,猛地想起了像誰。又是一陣恍神,定定的瞅著她,她有些訝異,斂了笑容,默看著我不作聲。

見她如此,我收回飄渺的思緒,點點頭,轉身向西走去。走了會,藏在心底裏的那抹笑容,不斷得在腦中閃著,恍若昨日的事一樣。心中感傷,遂轉身向她看去,期望能從她臉麵尋出那熟悉的笑,卻見她微鎖眉頭,微微垂著頭,似是滿麵神傷。

我不禁一愣,遂立在了原地,她猛然發現我停步,一驚,停步,麵上的表情也僵在了臉上。

我默默盯著她一會,她掩飾地一笑,道:“娘娘可是有事,如果有事,奴婢躬送娘娘。”自己本來也說不出猛然轉身的理由,另外,依剛才她的回話來看,恐怕從她口中也問不出什麽。我笑著點點頭,她瞅我一眼,默了一瞬,才躬身向我施一福。

撣去袖子上的雪,把左手隱於袖中,以防雪落下來浸濕了帕子,並中心中暗暗祈禱,祈禱自己的手千萬不要發炎了才好。

剛出攬勝門,身後傳來那拉氏的聲音,原來她聽了傅雅說我的手劃傷,不放心,準備去西暖閣看看,誰知剛剛走到門,便碰見了。

我瞥了眼嵐冬,看她並無提及剛才我們談話的意思,我心中所猜測的當然也不想讓太多人知道,於是,兩人默默相視一眼,最後有默契的誰也沒有說為什麽現在才出園子。

雖說我極力推脫,說手無大礙,但那拉氏依然堅持送我回西暖閣。待一行人進養心殿,又召了太醫到西暖閣,終於還是驚動了正在議事的胤禛,隨著他回來的,有十三和弘曆兩人。

胤禛、那拉氏、十三坐於我的左側,弘曆、傅雅站在我身後,被這麽多人盯著的太醫,額頭涔著汗,拿著蘸著酒的棉花團遲遲不敢下手擦拭。

這是我提議的消毒方法,可太醫卻認為,這種方法疼得徹骨,不建議用。但此時哪有消炎的藥片,如果真的發炎,用湯藥慢慢調整,那難受痛苦的就不隻是一、兩天了。

在心中暗歎口氣,道:“還是我自己來吧,如果我受不了,自己也感覺的到。”太醫遲疑地看看胤禛。

胤禛自入西暖閣,眉頭一直蹙著。此時,聽了太醫的話,麵色一黯,我心知他定要開口訓斥太醫,我急忙看著他。他默盯著我,我輕輕點點頭。他起身走過來,接過太醫手中的棉團,太醫忙一怔,隨即躬身退到一側。

他輕柔地握住我的手,掠我一眼,淡淡地道:“忍著點。”我點點頭,咬著牙,閉著眼。

一陣錐心的痛自手心一下子傳向了全身,我悶哼一聲,強忍著眼淚,睜開眼,對上了他擔憂的雙眸。我心中一暖,忍著痛,對他微微一笑。他麵色一緊,低喝道:“太醫。”一旁等著的太醫,急忙用藥覆著傷口,麻利的纏好。

待太醫退下,笑泠為眾人倒了茶水。我才覺得手上灼灼的疼痛緩了幾分,臉上也自輕鬆了下來。

胤禛喝了口茶,問:“怎麽會劃傷了手?”我微笑著道:“路上滑倒了,不小心傷了手。”背後的傅雅忽然道:“是雅兒先摔到了,娘娘拉雅兒的時候,也滑倒了,不小心打碎了鐲子,娘娘撿的時候紮到了手。”

胤禛雙眉一蹙,淡淡瞥我一眼問:“鐲子呢?”我看了眼那拉氏身後站著的嵐冬,未及接口,嵐冬已走過來,掏出帕子,放在我身側的桌上,轉過身子,麵向胤禛回道:“奴婢看娘娘十分珍愛這鐲子,正好奴婢懂得修補玉器,這才自告奮勇接了過來。”

胤禛看到鐲子,微怔一下,瞅我一陣,側頭吩咐高無庸:“拿給玉匠孫天佑。”孫天佑是宮中雕琢玉器的好手,胤禛送我的耳墜子就出自他的手。高無庸應一聲,躬身過來,包好鐲子,疾步離去。嵐冬默默回身,走回那拉氏身後。

眾人見他沉默不語,一下子靜了下來。我心神一恍,偷眼打量他一眼,他麵色平靜、喜怒難辯。在心中暗暗歎口氣,早知會發生這事,我就不該下雪時帶出去的。但自己也沒有料到自己會去哪裏,也沒想到那拉氏她們也去了那,更不知自己會摔倒,還造成這麽大的動靜。

但更要命的是,胤禛根本不知道這鐲子的來曆,換言之,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去了壽皇殿。愁腸百結,心中更是暗暗後悔,自己不該瞞他。

宮中落雪,都是即下即掃。慈寧花園本是太皇太後、皇太後及太妃嬪們遊憩、禮佛之處,內部裝修精巧、院落中以水池、山石及品種繁多的花木烘托出濃厚的園林氣氛,這園子雖是晨昏四季,各有不同情趣。但自仁壽皇太後烏雅氏去世,慈寧宮空置,這園子也就少有人踏入,想是太監蘇拉們也懶得打掃,才會有積雪出現。

他端起茶碗,喝一口,淡淡的掃了眾人一眼,道:“朕有些累了,你們退了吧。”那拉氏起身淺笑著福了一福,緩步向房門走去,而我仍在思慮,該如何解釋為何自己會如此緊張這個鐲子,呆坐在,愣愣看著弘曆、十三、傅雅三人隨著那拉氏離去。

我想了想,叫住正要跨出門口的十三,十三轉過身,看了眼胤禛的神色,想笑又抑住,掩飾地撫撫下巴,問:“嫂嫂叫住臣弟有何事?”我默默歎氣,睨他一眼,問:“綠蕪怎樣了?”

此時胤禛正在氣頭上,雖說,我手有傷,他不會氣惱我,可真讓我親口說出自己撒謊,仍是有些擔心他的反應。他曾說過‘即使醜陋,也要真實’,說起來,自己的確沒有做的,所以,此刻能拖一時是一時,待過幾天,自己老老實實招了也就是了。

但十三的神色,顯然知道胤禛心中不快,雖說不知原因,但任誰都知,此時待在這時不是什麽好事,明智之人還是速速離開的好。

聽到問綠蕪,他臉猛地一沉,隨即又笑看著我道:“綠蕪已好得差不多了,臣弟還要找張廷玉說些事,先走了。”說完,轉身快步離去。

我無奈之極,但亦沒有辦法,早知這樣,還不如待在房中的好,提什麽議,‘出去走走’。

默坐一會,朝他看去。他默盯著我,我訕訕地陪著笑起身走到他跟前,他抬眼掠我一眼,聲音平平地問:“鐲子哪來的?”

上次自壽皇殿回來,他見我整日裏帶這鐲子,曾笑問鐲子是誰人所送,我也玩笑似的說是別人送的。當時,他搖頭輕笑,不相信有誰人送這種東西給我。我也一笑帶過,顧左右而言他。

我默想了會,覺得還是實話實說的好。於是,又往前擠了擠,腳尖抵著他的腳尖,囁囁地道:“那是我額娘留給我的。”他抿著薄唇,盯著我的眼睛。我心中有些慌,甚至說是有些忐忑不安,站了許久,他依然沒有出聲。

我靜了靜心神,一咬牙,脫口說道:“上次出宮我去了壽皇殿,十四隱隱覺得我就是若曦,因此才把先前八王爺送過去的鐲子給了我,我沒有給你明說,那是不想你不開心。”

他嘴角逸出一絲笑,輕搖搖頭,推開我,起身走到榻邊,坐下來隨手拿起幾案上的書看起來。我站著看著他,他恍若當我不存在。

我心中酸苦,走過去站在他跟前,依然緊貼著他,立在那裏不吭聲。他輕歎一聲,抬起頭,輕聲問:“在你心裏我很可怕。”我一怔,搖搖頭,有些不解:“你是我夫君,我為何要怕你。”他麵色舒展了些,但口中依然淡淡地道:“我們是夫妻,以後有什麽事,不要瞞著我。”

心中一鬆,湊過去擠坐在他身邊,依在他肩上,深深透出一口氣,看樣子是沒事了。他忽地又道:“你曾說過,在外麵你隻是曉文,若曦的事與你再無關係。”我努努嘴,不再吭聲。

過了幾天,胤禛仍忙著兩路大軍開拔的事,一連幾日待在養心殿,晚了就在大殿的耳房歇息。算起來,我已五天沒有見到他。

這天,站在西暖閣,透過窗子看著群臣麵色凝重匆促的向外走去。細細看了會,發現十三和張庭玉並沒有在其中。默站著,暗暗思索了會,好像今年不應該有什麽大事。

一陣冷風灌入,我激淩淩得打個寒戰,又站了會,才關上窗子,上榻,從幾案上展開忙了幾日仍未完成的胤禛畫像。展開,默看一會兒,總覺得缺了些什麽,但具體少了些什麽,心裏卻說不出來。

坐了會,覺得有些冷,起身把炭爐子放在榻邊,以手托腮,斜依著凝神看著。半晌後,恍然憬悟,畫中是缺少的是神韻。自顧自的抿嘴笑笑,卷民畫,重新拿起一張紙,心中想著他,執笑畫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外麵突然傳來菊香的聲音:“娘娘,怡親王求見。”不知道綠蕪怎麽樣了,上次他雖說好了許多,但他臉上的神色卻令人生疑,我放下笑,十三已笑著走了來。

他坐在幾案對麵,看了眼案上的畫,眸中含著笑揶揄道:“皇兄和嫂嫂真是恩愛,整日裏待在一起,還沒有看夠。”我笑笑,心中卻是一沉,我哪裏是用這打發時間,我隻是想給弘瀚多留些阿瑪的記憶。

我擱下筆,笑著問:“你怎麽會有時間來這裏。”十三揉揉胳膊,笑著道:“皇兄正和張庭玉談些事情,我趁這空當來瞧瞧你。”我一笑,隱去自己滿腹心事,他卻麵色一肅,斂了些許笑容,瞟我一眼,狀似無意地問:“你去了壽皇殿。”我一愣,點點頭,心中有些不安,道:“發生了何事?”

十三笑笑,瞥我一眼道:“前兩天,皇兄突然吩咐弘曆,以後他不必再去探望十四弟。”我一呆,自己能輕鬆進壽皇殿,他定然心中有數,是弘曆帶自己進去的。我垂首笑笑,心中若澀不已,自己確實不能再去了,不然受連累還會更多。

我抬起頭,淡聲道:“我以後不會再去。”他掠我一眼,道:“前些日子,我派人安排了嵐冬見了她的家人。”我心中緊張,手緊扣在幾案邊上,凝目望著十三。十三眉頭微鎖道:“她阿瑪、額娘、奶娘都來了,我不方便出麵,但派去的人回報說,一切很正常,嵐冬和父母說了好一會話,沒有異常。”聞言,我沉默起來,難道真是自己多想了。

十三見我沒有說話,他又道:“本想防患於未然,把她支到其他地方,讓她永遠也見不到皇子、娘娘們,但皇後娘娘調理身子的藥卻是非她不行,因此隻得派去坤寧宮一人,監視著她。”我點點頭,依目前情形,也隻有如此了。

十三一笑,立身,道:“我也該回去了。”猛然回神,看著十三已快跨出門檻,我道:“綠蕪怎麽樣了。”十三停步回走,眸中蘊著笑容,麵色暖暖地道:“差不多痊愈了,雖說綠蕪受了罪,卻也因此了了她的心願。”

我心中一喜,高興地問:“承歡已認了綠蕪。”十三笑著道:“這些日子承歡衣帶不解日夜照顧綠蕪,雖沒有兩人說透,想是承歡心裏應該清楚。”我鬆了一口氣,笑道:“回去給承歡說,不要讓她進宮了,讓她們母女好好待一陣子,待我們回園子,我去交暉園看看綠蕪。”十三笑著頜首後疾步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