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靜自去年十月出園子到現在已三月有餘,其以觀風整俗使的身份,用在園子裏的所見所聞及其懺悔書編纂而成的‘大義覺迷錄’,現身說法、化導愚頑。
可效果顯然並不理想,正如弘曆所預測的那樣,曾靜兩師徒所做的一切,讓世人想到的隻是欲蓋彌彰。
這幾日,胤禛的眉頭從未舒展過,身邊侍候的宮女太監也都噤若寒蟬,行為舉止越發的小心起來,生怕一不小心惹怒聖顏而招來殺身之禍。我更是一門不出、二門不邁,覺得除了這院子,哪裏都是詭秘叢叢,令人無法呼吸。
弘瀚趴在榻上的幾案上,稚嫩的童音隨著巧慧一字一句讀著:“孟子曰:魚,我所欲也,能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
執筆臨帖的我搖頭輕笑,巧慧瞅我一眼道:“小姐,笑什麽?”她話音未落,弘瀚已開口道:“何解?”巧慧一呆,求救地看向我:“小姐,阿哥問呢?”我無奈的再次搖搖頭,走到榻邊:“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教他呢?”
巧慧瞪我一眼:“小阿哥整日裏纏著想讀書,你總是推三阻四,奴婢讀給他聽,你又來笑話。”我坐在弘瀚身邊,在心中暗暗歎氣,心中知道她從內心裏依然企盼弘瀚能登上那個位子,可我卻清楚的知道根本沒這個可能。即使真有機會,自己也不會容許這事情發生。
本欲開口說她,但心念一轉,身側端坐的弘瀚已是兩歲多的孩子,懵懂的腦海裏也有了自己的想法,因此掠了她一眼,接過她手中的書,笑著對弘瀚講解:“孟子說,魚是我想要的;能掌也是我想要的。這兩樣不能夠一齊擁有,隻好放棄魚來取得熊掌。”
弘瀚聽完,低頭靜靜想了會,抬起頭說:“生命,我想要;正義,我也想要。這兩樁不能夠同時得到,隻好舍命保正義。額娘,瀚兒說得可對?”
他說得雖不完善,可意思卻正確無誤。我盯著弘瀚,心有些難受,他如此聰慧,而且在現代來說,正是早期教育的時候,可是我內心卻充滿恐惶。不敢太早教他,這孩子從小跟在胤禛身邊,並沒有依宮中規矩交阿哥所撫養,本就是壞了規矩。如果現在請師傅教導,會不會太招眼了些。偌大一個皇宮,有成千上萬的人,每人都有自己的謀算,對弘瀚來說,八歲之內沒有任何危險,可八歲之後呢?即便交給弘曆,弘曆不會虧了他,可弘曆的後妃、子女們會善待他嗎?畢竟他和弘曆的子女年齡相差不大。我心中驚悸,不敢再往下想下去。
正出著神,弘瀚已拽著我的袖子搖了搖問:“額娘,瀚兒說得可對?”我回過神,淺笑著點點頭,弘瀚高興地笑起來,我低頭吻一下他的額頭,小家夥站起來,摟著我的脖頸悄聲道:“額娘,嬤嬤隻會讀,不會講解。”
我一怔,好笑地瞥了眼巧慧,她滿麵疑感的看看我們母子倆,下榻端著針錢筐向簾子外走去。
我拉下他的手,隱去滿腹心事,笑著道:“瀚兒,你可知道何謂取舍。”弘瀚似懂非懂,困惑的搖搖頭。我歎口氣,取舍、取舍,隻望你早能明白其中的含義,知道什麽該要,什麽不該要,隻做一個公正賢良之人,不要什麽權力地位,我也就放心了。
撫撫他的臉蛋說:“瀚兒,自明日起,額娘都你珠心算如何?”他的小臉依然麵帶著狐疑神色,但一聽到我要教他,還是開心地連聲叫好。
天越來越冷,我更是不想出院門一步,整日裏隻待在房中。
隨著大軍進入西北,胤禛恐漏瀉機密,設立軍機房,代替內閣地位。選內閣中謹密者入值繕寫,以供處理緊急軍務之用。因機構初設,千頭萬緒事事需考慮周全,胤禛待在勤政殿的時間也越來越長,心中雖萬分想知道十三的消息,可終是不想出去,也隻得作罷。
弘瀚高抬著頭閉著眼,我則是默默出神,這陣子不由自主的出神似乎已成了定例。
房外傳來踏雪的‘咯吱’聲,弘瀚依然渾然忘我,似是沒有聽到。我苦澀的在心中暗笑,這哪像兩歲的孩子。起身走向門口,胤禛和十三並排走在前麵,後麵隨著弘曆。
十三麵唇俱白,寬大的朝服難掩瘦峭的身軀,眸中神色疼痛淹留,徘徊不去,看上去,讓人從心底裏覺得幽冷。我的手緊扣在門框上,木然看著三人走到跟前。
胤禛上前握了握我的手,我恢複了常態,十三卻是眸中一黯。胤禛跨門進去,十三朝我微微一笑,跟了進去。
三人圍坐在桌旁,我衝好茶,為三人各倒一杯,走到榻邊,坐在弘瀚對麵。
三人默默啜著茶水,過了一會兒,胤禛開口道:“軍機房的事,你不要過多操心,先讓廷玉擬定章程。”十三接口道:“皇兄,軍機房雖是為遠征西北而設,而臣弟以為它不應該是臨時機構,應該從長遠處著手,擺脫朝中的那些壅滯、繁瑣毛病,且快捷、保密都要考慮進去。”
胤禛頜首道:“朕本也是如此考慮的,十三弟,以後弘曆隨著你做你的左右手,有什麽事吩咐他即可。”十三點點頭。弘曆肅容道:“十三叔有事盡管吩咐。”十三仍是點點頭算作回答,一時之間三人又沉默了下來。
一陣難奈的寂靜,我深透口氣,正欲開口,弘瀚猛地睜開眼睛,嚷道:“額娘,瀚兒可以了。”三人一怔,弘曆已起身走過來,坐在他身邊,好笑地問:“瀚兒,你方才做什麽呢?”
弘瀚笑著道:“這是額娘交的珠心算,以後待瀚兒學會了,再多的帳目放在一起,瀚兒不用算盤,也會很快就算得出來。”弘曆一呆,胤禛和十三也是一愣,但許是以為小孩子吹牛,齊笑了起來。
弘潮一下子急了,起身繞過弘曆,下榻,未穿鞋便跑到胤禛麵前:“阿瑪,瀚兒沒有說謊,額娘說了,學珠心算要先建立腦……,腦圖像,就是閉上眼睛,在腦中畫實物,……。”他畢竟還小,我所說的他還記不下來。幾句話下來,已是急得麵紅耳赤,委屈的嘟著嘴看看我。
胤禛抿嘴輕笑:“阿瑪知道瀚兒沒有說謊。”弘潮聞言,向弘曆伸伸舌頭,向胤禛腿上爬去。我無奈苦笑,這孩子。
待十三恢複正常,至少表麵上是。便迎來了本應喜慶的春節,也是胤禛進園理政起在此過的第一個春節。
朝臣之中已有許多人在兩園周圍建了府邸,因此,一聽消息都是喜氣洋洋。宮中眾妃嬪也隨著那拉氏進了園子,分別住在鏤月開雲、九州清晏。禛曦閣再無昔日的寧靜,幾乎每日都有人前來。雖是無奈,卻也沒有辦法。
夜降大雪,清晨起來,出門看到的是鋪天蓋地的銀色世界,吩咐菊香去拿壇子。身旁的菊香縮縮脖子,一臉苦相。我輕笑著搖搖頭:“拿來壇子,你就可以回房。”
她麵色一喜,訕訕看我一眼:“娘娘,還是吩咐粗使丫頭收吧,這雪一直下著,不要凍了自個的身子。”我睨她一眼,笑著道:“與其吩咐她們,還不如讓你做,這樣我還放心一些。”她臉一挎:“那娘娘回去吧,奴婢收了便是。”
我抿嘴笑笑:“快去拿來壇子,然後你就可以回屋取暖了,我也久未獨自享受過這雪樹銀花的靜謐世界了。”她狐疑地抬頭望望,一臉迷茫。
雪花仍如銀蝶般翻飛升騰、飄飄灑灑,一陣風吹來,雪落於脖中,絲絲涼意。菊香吸口氣道:“奴婢真是不懂,這冰天雪地裏能享受什麽。不過,娘娘還是戴上帽子,大過年的,還是不要凍著了。”
說完,走過來輕拂去我身上鬥篷的帽子上的落雪,我輕輕歎氣,正欲開口,她已續道:“巧慧姑姑有交待,要奴婢盡心盡力照顧娘娘。”
聽她學著巧慧的口音,我笑罵她:“跟著巧慧學得越發膽大了,改日這閣內的規矩要重新立立。”她一笑,轉身疾步離開。
待她走遠,我探身把放於花架上的盤子拿起來,盤內的落雪覆了厚厚一層。手上溫度高,手旁邊的雪瞬間溶化,順手流入袖中。
心中有事,心思很難集中,總是不由自主的出神,之後卻不知所思何事,這是近日常發生在我身上的事。
靜靜待了一陣,猛地回神,低頭卻見袖子已濕了一大片,我苦苦一笑,放下盤子,輕聲自語:“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希望自己在來年裏能長一歲冷靜、得一歲堅強,好好的陪在他身邊,不再自艾自怨自苦。
“姑姑。”正在沉思,忽聞背後承歡的聲音,我忙轉身,承歡身穿一米白色鬥篷,站在雪地裏,滿身蒼白,她眸中蘊淚,眼淚汪汪盯著我。我伸開手臂,承歡眼中的淚唰地下來,撲入我的懷中,‘哇’地一聲放聲痛哭。我撫著她的後背,淚也止不住流下來。
承歡哭了一陣,哽咽著道:“姑姑,承歡是個不孝的女兒,額娘直到最後一刻我才和她相認。”我一呆,原來她早已知道和綠蕪的關係,但同時心中也明白她的苦心。
覺得肩頭一片濕熱,我輕拍著承歡的背:“哭吧,哭出來就好了。你額娘會懂得你的苦心的,她不會怪你。”
承歡抬起頭,麵帶慘笑:“姑姑,承歡和額娘長得很相似,其實我心中已早已猜出了。可前幾年,承歡心裏雖明白,但心中氣惱她,恨她從照顧過我,等懂事的時候,又害怕和她相認,害怕給她帶來禍端,阿瑪雖沒有明說,可承歡心裏明白,額娘不認我,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阿瑪貴為親王,都無法解決的事,一定很嚴重。所以,我才沒有認額娘,姑姑,額娘真得能明白我嗎?”
她麵上的淚不停落下,我心中難受道:“聰明如綠蕪,又怎能不明白呢?”
承歡拭去腮邊淚花,疑惑地問:“姑姑,承歡心中一直不明白額娘要換一重身份,難道……。”
我點點頭,承歡一呆,喃喃地道:“原來額娘是帶罪之人。”
她呆呆傻傻,如癡人一般,靜默半晌,眸中的淚再次滑落:“額娘心中該有多苦,我卻生活無憂的待在宮裏。”
我沉吟一會兒,盯著她道:“承歡,你希望你額娘開心嗎?”她麵帶訝異,但仍微微點了點頭,我把她輕攬入懷中輕聲道:“你要盡快振作起來,你額娘最開心的事,就是你和你阿瑪開心幸福的活著。”
兩人靜靜的站在雪中,一動不動。過了許久,她道:“承歡明白了,承歡會好好陪著阿瑪的,讓他也早一天走出悲傷。”
我點點頭,她站直身子,拂去我身上的雪道:“姑姑,回去吧。莫凍壞了身子。”兩人剛剛前行兩步,驀然發覺胤禛和十三站在前方,後麵的高無庸手中提著壇子。
我朝兩人一笑,身邊的承歡垂首略為猶豫下,疾步走到兩人跟前,躬身行禮後,走到十三身邊挎住十三的胳膊,嫣然一笑道:“阿瑪,姨娘們先去了九州清晏,我想姑姑,所以沒隨著去。”
十三微愣了下,但很快落寞的臉上逸出一絲笑意,胤禛眸中暖暖的掠我一眼,轉身不疾不徐往回走去,十三、承歡緩走在後麵。我心下一鬆,不由得籲出一口氣,高無庸提壇走過來,微躬著身子道:“娘娘,冰天雪地的,這些還是吩咐奴才們做吧,莫凍壞了自個的身子。”
在外麵已有一陣子,身子已無丁點熱氣,遂點點頭也往回走。
元宵節過後,賢良門外。
那拉氏拉住我的手,恬靜地笑著道:“妹妹回去吧,這馬車就在門外。”我笑著點點頭,她唇邊含笑看看我身上的鬥篷,道:“幾年了,妹妹還穿著這件鬥篷,莫不是敏敏王妃這兩年送你的,你都送給了宮裏的姐妹們。”
我淺淺一笑:“我還留有兩件。”那拉氏點頭笑笑,回頭對身後的嵐冬吩咐:“好好調理王爺的病。”我心中微怔,看向嵐冬,她目光淡淡,和我一觸即離。
她微垂首輕聲回那拉氏:“奴婢必會盡心盡力照顧王爺,請娘娘放心。”
那拉氏輕頜了下首,然後朝我一笑,我笑著回了下,她轉過身,踩著細碎的步子,踏凳上了馬車,熹妃、裕妃等和我相視微笑後,尾隨著各自上車。待大隊人馬浩浩****前行,嵐冬自馬車遠去的方向收回目光,靜默地垂首站在原地。我掠她一眼,舉步往回走去。
菊香隨著我走了向步,悄聲對我說:“娘娘,嵐冬姑娘還在原地站著。”我停步吩咐菊香:“讓她隨著一道走。”菊香努努嘴,回身走向她。
默想著心事,緩步走向勤政殿。殿門的高無庸忙走過來,賠笑道:“皇上正在議事,娘娘如若有事,奴才這就稟告。”我腦中仍想著一直徘徊腦中的事,隨意點點頭問:“殿中還有何人?”高無庸道:“還有怡親王和四阿哥。”
我仍是點點頭,剛提步行兩步,心中忽地想起一事,回身吩咐高無庸:“菊香和坤寧宮的嵐冬一會過來,讓她們去側殿茶房候著。”高無庸似是猶豫一下,才應聲守在路口。
剛入大殿,便傳來胤禛的聲音:“軍機房不是專為西北戰事而設,要逐步承旨辦理機務,取代議政王大臣會議。辦理機務的軍機大臣,在滿、漢大學士及各部尚書、侍郎中選,要能辦實事之人。”
軍機房剛剛建起來,尚有許多細節要商定。我停下步子,躊躇一陣,轉身瞅他一眼,正欲出門。他目光正好掃過來:“曉文。”我走過去,弘曆起身行禮,我淺笑道:“你們繼續談,我到裏麵待一會。”說完,徑自向裏麵耳房走去。
坐在榻上,怔忡的默想著,每次見到嵐冬總有種奇怪的感覺,有些說不清楚,總覺得她心中埋著沉重的心事,身上隱著冷寂的影子,但心中又不排斥她,止不住想她為何如此,最奇的是,居然覺得她與自己有著莫大的關聯。
默想一陣,回過神卻發覺外麵靜悄悄的,沒有一絲聲響。
又等了會兒,我起身走出去。胤禛、十三、弘曆三人正看著地圖,聽到腳步,三人抬起頭。十三抿嘴輕笑,起身道:“臣弟告退。”弘曆默看我一眼,隨著十三起身欲出去。
“十三弟。”話一出唇,下部該說什麽,我卻心中沒了思量。十三麵帶疑惑,笑看著我,弘曆也立在原地,默默盯著我。
我看向胤禛,凝目注視著他,道:“方才皇後娘娘走時留下了貼身丫頭。”
他本微蹙的眉頭舒展,眸中蘊絲笑意,道:“把這事給忙忘了,十三弟,皇後身邊有一個懂得調藥的宮女,你這陣子身子虛,皇後請旨,想把她留下調理你的身體,朕已準了。”
十三瞥了眼我,我輕搖了搖頭,他默一會才問道:“可是名叫嵐冬的宮女。”胤禛笑著點點頭,十三又看我一眼,我擔憂的盯著他。十三默想一會,微笑著:“臣弟謝過皇兄、皇嫂。”
我心中一緊,腦中驀然想起弘曆的那句話‘圍在阿瑪身邊的人都應小心’,想到這,我緊張地脫口說:“不可。”
三人的目光瞬間全盯著我身上,胤禛走過來柔聲問:“怎麽了?”我悄眼瞅了一眼十三,十三眉微蹙微微搖頭,我心中恍惚一陣,猛然明白十三這麽痛快答應下來,是為了把嵐冬支出宮去。
我心中難受,對著胤禛搖搖頭,輕聲解釋:“皇後娘娘身子也不好,讓她隨著十三,誰來照顧皇後。”他靜靜盯我半晌,我默立著對他微微一笑,提步向外走去。
走到十三身邊,腳步一滯,心中極是酸楚,對他苦苦一笑,他卻是麵色淡然,嘴角仍掛著笑。我越過他,目光恰遇十三身後站著的弘曆。弘曆麵色沉靜,眸中卻隱蘊疑惑,和我目光一遇,微一頜首,然後撇過頭望著前麵。
跨出殿門,高無庸迎上來道:“娘娘,菊香、嵐冬在茶房候著,奴才這就去叫她們。”我木然擺手:“皇上正在議事,你守在這裏,我自個去就行。”說完,我徑往茶房方向走去。
春風初拂,寂靜了一冬的枝椏吐出了新芽,閣內的草地也微微露出了綠。
嵐冬入交暉園已有月餘,沒有任何事情發生,我懸著的心終於落了下來。
這幾日,勤政殿裏燈火通明,賢良門外新建的供軍機房辦公以及大臣候旨小憩的朝房日夜人滿。
原來噶爾丹策零殺死叛逃到準噶爾的羅卜藏丹津及其部屬,並譴特使來京稱‘若天朝俯念愚昧,赦其已往,即將羅卜藏丹津解送。’朝臣們以為事情有轉機,噶爾丹策零可能會俯首稱臣,認為並不需要下令兩路大軍攻打,可胤禛卻認為,這隻是其緩步之計,認為噶爾丹策零是在為反撲做準備。
我站在船頭,遙遙望著對麵朝臣來來往往,太監宮女們腳步匆促。輕輕籲出口氣,轉身吩咐搖擼太監回杏花春館,小太監飛快瞅我一眼,似是被我突如其來的微怒口氣弄得莫名其妙,他麵帶惶色輕聲應下,便往回劃。
我心中雖有不忍,但實在沒有精力再多說一句話,遂回艙坐於幾旁,默默出著神。
上岸,走進館內,沿路信步踱著。不知過了多久,太陽漸漸西落,我仍徘徊在林子裏。遠遠聽見菊香的叫聲,我深透口氣,走出林子往回走。
“娘娘,以後您不能獨自一人出閣,奴婢都找你一個時辰了。不得已才這麽大呼小叫的,讓別人聽見,多麽不成體統。”菊香跑過來,未及喘口氣就發起了牢騷。
初春的傍晚,涼風習習。菊香卻額頭涔汗,想是跑了不少冤枉路。我抽下她的帕子,塞到她手中,笑斥道:“我們閣內規矩是越來越壞了,丫頭都訓起主子了。”
她努努嘴,瞥我一眼道:“要說閣內的沒有規矩也是您挑起的,哪有主子整日獨自一人出去的。巧慧姑姑說了,侍候小阿哥都比跟著您省力。”我無奈的歎口氣,笑問她:“什麽事?”
她一拍額頭:“隻顧埋怨了,把正事都忘了,笑泠姑娘已在閣內候了一個時辰。”我微怔,又反問一句:“你說的是誰?”菊香鬼笑著道:“是勤政殿的笑泠姑娘,許是萬歲年今夜要回來吧。”
我輕哼一聲,斂了笑肅容道:“長了幾個膽子,連皇上的心都操。”她笑容一下子僵在臉上,‘撲通’跪在地上顫著音道:“奴婢再也不敢了,娘娘恕罪。”我忍著笑,向前走兩步,抑不住大笑起來。
菊香一怔,忽而明白我在逗她。起身向我追來,我向前跑兩步,身上旗裝上飾品‘丁冬’亂響,我停下步子,默想一會兒,還是對著跑來的菊香道:“皇上不在時,在閣內怎麽鬧都行,可有一樣,關於皇上的事,不論大小,都不得開口議論,可記住了。”菊香又是一愣,即而點了點頭。
這陣子我心中有事,沒有心思管束她們,而巧慧年歲漸大,且又一心撲在弘瀚身上,閣內以菊香為首的的宮女們也越發的沒規矩。長此以往,吃虧是必然的事,還是早些敲打敲打她。
看菊香默跟著後麵一聲不吭,我輕搖搖頭,跨入禛曦閣,進入正廳。笑冷許是聽到了腳步聲,已迎在了門口:“奴婢見過娘娘。”我邊揮手讓她起身,邊坐下問:“可是皇上有事吩咐?”
笑泠嘴角掛著笑道:“皇上吩咐奴婢把這個送過來。”接過她雙後遞過的盒子,放在身邊幾案上,眼前的她依然大方得體、溫婉可人,心裏不由對她生出幾絲好感,我笑著問她:“皇上這幾日膳食用得如何?”她笑著回道:“皇上的膳食仍是清淡為主,這幾日較忙,皇上用膳不是太多。”
我點點頭,菊香已閃身進來躬身行了一禮:“娘娘,廚房太監問今晚膳食可有特別想吃的?”月信已過了十餘日,且近日胃口較差,進膳漱口隱隱有些惡心,大概腹中已又有了一個生命。
幾次三番想開口告訴胤禛,可每次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心中煩悶,如果不知道結局,對於這個孩子的到來我會欣喜異常,可如果生而不養,自己不能做一個合格的母親,又有何麵目生下她呢。但是現在最糟的卻是,要與不要、生與不生,自己沒有決定權,自己根本沒有辦法阻擋她的到來。
呆坐著默默發了會呆,一回神卻見菊香仍垂首躬立著,而笑冷卻若有所思看著我,和我眼神一對,她抿嘴笑道:“娘娘,奴婢昔日在家時也燒得一手好菜,如若娘娘不嫌棄,奴婢願試一試。”
我嘴邊扯出一絲笑:“這幾日大殿忙,不能離了人手,還是先回去吧。菊香,你吩咐他們,煮些清粥小菜即可。”
菊香,笑泠禮畢而去,我拿起盒子打開,抽出裏麵一張折成長條的紙,展開低聲讀著:“叵耐靈鵲多謾語,送喜何曾有憑據!
幾度飛來活捉取,鎖上金籠休共語。
‘比擬好心來送喜,誰知鎖我在金籠裏。
欲他征夫早歸來,騰身卻放我向青去裏。’”
我心中一暖,不由得掩嘴輕笑起來,這時候,他還有閑情逸致打趣我,想來是這幾日我總是坐船行至一半便調頭而回,傳到了他耳中。本鬱悶的心緒因這首詩而暢快了些,嘴角蘊著笑,小心的收紙入盒,拿起來,起身往內院行去。
內院,房門半開,我心中一愣,出去時好像關了門。且這房中的一切都是自己親手收拾的,巧慧明知自己不在,也不會帶弘瀚過來。難道他回來了,想到這裏,抿嘴笑起來,既然回來了,還差笑泠送首詩。
推開門,正欲開口,卻見一女子背對著站在我的梳妝台前。這背影極像是……。
我心中一愣,同時又是一驚,冷冷的問:“不請自入,有什麽要緊事?”
她身子一頓,轉身微垂首盈盈施一禮:“奴婢失禮了,承歡格格吩咐奴婢送個口訊。”我凝目注視著她,淡淡地問:“格格有何事?”她唇邊漾出著絲笑:“格格想趁著春暖花開,邀娘娘去暢春園騎馬。”
我點點頭,笑著道:“知道了,回去你告訴格格,讓她來一趟。”語畢,心念一轉,疑惑地續問:“你進園子就為了此事?”
她瞅我一眼,走過來道:“王爺已兩日未出園子,奴婢是為王爺送藥而來,順帶著為格格捎口信。”
看她垂目不卑不亢的站著,那奇異的感覺絲絲湧上心頭,我目注著她,凝神細看。半晌後,心裏沒來由得一陣不安。我收回目光往內走去,邊走邊道:“皇後娘娘吩咐你好好照顧王爺,那是對你的信任,不要辜負了她。一個女兒家,以後不要單獨出來,王爺沒時間回去時,我會吩咐小順子過去拿藥。你退下吧。”
聞言,她靜默一陣,忽然開口道:“那就是說,如果王爺的病一日沒有痊愈,我就得待在交暉園。”聽她語氣生硬,我心中一愣,忙轉過身,她嘴角噙著一絲詭異的笑容,冷眼看著我。
不,那種眼神不能稱之為看,那是一種怎樣的眼神,裏麵蘊著一種說不清的東西,細想一會,心中又是一驚,那是恨,她現在竟是恨恨的瞪著我。以前總覺得冷意逼人,不似一般唯唯諾諾,對主子話言聽計從的丫頭。從未看她如此表情,不知為何,在內心深處竟湧出絲驚懼,忙輕喝道:“還不退下。”
她掠我一眼,唇邊的笑卻擴大起來,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為何在廉親王爺駐足相望嗎?你不是一直懷疑我,和六十阿哥的死有關嗎?你不是一直對我很好奇嗎?”
原來她的確有問題,自己的感覺是對的。
強自壓下心頭不安,慢慢坐在桌旁,端起茶壺為自己到一杯水,慢慢啜了口,強自鎮靜下來,抬起頭笑著道:“我曾親耳聽你說過,你和王府沒有關係。”
她隱去笑容,向前走兩步,盯著我恨恨地道:“我現在沒有,不代表是以前沒有。”
我心中震驚,默想一會兒,自己在王爺從未見過她,況且她的年齡也不該和八爺有什麽聯係,難道是和八福晉明慧有關係之人。
我心中一沉,聲音有些發顫:“你是明慧什麽人?”
她咬牙笑起來:“她?八福晉!”我心中更是吃驚,聽她的語氣隱著恨意,說明她並不是明慧的什麽人。
看我凝神細想,她又是一陣輕笑:“你很聰明,你所猜測的都對,皇後的痰湧,六十阿哥的落水,甚至是怡親王側福晉之死都和我有關係。”
我手一抖,手中杯子應聲落地,一聲脆響,驚醒我的身上的怒意,我‘騰’地起身,厲聲喝問:“為什麽?她們跟你有何冤仇,皇後待你如親生女兒、六十阿哥才隻是個孩子、而綠蕪和你更是沒有任何關係,究竟是為了什麽?讓你如此狠心對她們下手。”
她慢慢搖搖頭,緩緩向前走著:“你說的都對,她們和我沒有關係,我甚至負了皇後的一片恩情,可是,她們必須要死。”我手握成拳,吼道:“為什麽,你總得有個理由,為什麽?”
她依舊笑著,臉上隱隱透著絲瘋狂、扭曲:“為什麽,皇後死了,整個後宮便是一團散沙;福惠死了,對他可是錐心之痛,但是我沒想到他那麽快就挺了過來;其實,我下一目標計劃的本來是你,而不是側福晉,但你知道什麽救了你嗎?”
和她麵對麵站著,她眸中的仇恨如一團火焰一般,我心痛難奈,已不知懼怕,揚手欲打她一耳光,她畢竟學過功夫,我的手剛剛揚起,她便抬手一擋,我一個趔趄,差點摔倒,整個手臂更是火辣辣的疼。
她笑著盯著我:“真不想知道?。”
她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打擊胤禛,我不覺已淚如雨下,腦中滿載恨意,但卻說不出一句話,隻知道恨恨的回望她。見我如此,她臉上笑容放大:“是這個,是這個救你一命。”
移目看她手中鐲子,我心神一晃,腦中一個念頭閃了出來,心中驚痛不已,不會的,不會是她,腦中雖是這麽安慰自己,但身子仍是一軟,向後退兩步。呆愣一瞬,突地又反應過來:“你為何拿我的鐲子?”
我撲過去,欲搶過來。她一把收住,放進懷中:“你的,這怎會是你的,這是馬而泰.若曦的,你是嗎?”
我身形一頓,停步驚問:“你到底是誰?為何要拿我額娘送我的鐲子。”
她嘲弄的看著我,冷聲道:“你額娘,你配嗎?你敢承認你是馬而泰.若曦嗎?若曦額娘早去,姐姐是她唯一的依靠,但姐姐下場如何,皇家除名。還有阿瑪一個掌握西北兵馬大權的將軍調任到一個文職小官。甚至,還有姐夫,他,……,他竟被你們逼死,你有臉承認你是若曦嗎?”
我兩手指甲已深紮入肉,但我卻絲毫感覺不到痛,麵帶慘笑問:“你是若曦?”
她閉眼,一串淚珠隨著落下:“若曦,已經二十多年沒有人如此叫過了,我還是若曦嗎。”
我一直隱隱覺得她和自己有莫大的關係,原來她竟是,心裏如刀劃過一道一樣,隱隱作痛,捂住心口,道:“即便如此,你也不應該殺這麽多人,皇上,他並沒做錯什麽。”
她頭微揚,臉上帶恨卻笑著道:“姐姐、阿瑪又有何過錯,還有,姐夫,他該死嗎?還是這麽屈辱的死。”
我身子沒有一絲力氣,依在桌上,強抑住心痛問:“你多年沒在姐姐身邊,你可知道姐姐的心思在不在八爺身上?另外,你又怎知阿瑪他們過得不如意呢?六十該死嗎?綠蕪又該死嗎?甚至還有綠蕪那還沒有出世的孩子也該死嗎?你真是若曦嗎?你是姐姐的妹妹嗎?為何你會如此蛇蠍心腸。”
被我這麽一連串的反問,她微微心了下,麵帶茫然,但隨即麵色一變,大聲道:“我怎會不知姐姐的心思,她們是不該死,但誰讓她們跟皇上有關呢。我本有機會讓他一刀斃命,可我更想讓他嚐嚐親人一個一個在身邊離開的滋味,我要讓他孤獨至死,讓他獨自品嚐自己種下惡果。至於側福晉,怪隻怪他是怡親王最心愛的女人,隻有她死了,怡親王才會受到打擊,如果皇上知道他心愛的十三弟是因為他才痛苦至死的,你猜他會怎樣。”
‘痛苦至死’乍一入聞,我心大驚,難道,……。
我甩甩頭,心痛莫名,哀聲問:“你在王爺藥裏作了手腳?”
她仰頭大笑:“現在他還死不了,他會再痛苦三個月,然後腸穿肚爛而死。”
我身子一軟,癱倒在地,被剛才落地的茶碗碎片紮住手心,我卻絲毫沒覺得痛,腦中竟然木木的,隻是血瞬音染紅整個手掌。
我呆呆坐在地上,她走到我麵前,臉上有絲獰笑:“這滋味好受嗎?你可知道,一個十幾歲的女子,突然變成了一歲的女娃,而且是一個出口成章的孩子,整日裏對家人說‘我是當今八阿哥的妻妹,我不是你們的孩子,我叫馬而泰.若曦。’結果怎樣,你知道嗎?我被視為妖怪,隨著那家的阿瑪、額娘被族人趕出家門,流落異鄉。”
我呆呆的聽著,原來這一切都是因為自己。可自己想這樣嗎?這由得了自己嗎?我苦苦一笑:“你以為我想嗎?我……。”
話未說完,門口突然傳來巧慧的聲音:“保護娘娘要緊。”幾個侍衛拔刀入內,團團圍住我們,麵前的她一笑,蹲下來,自頭上拔出簪子對著我胸前,笑著道:“知道鳩尾穴嗎?任脈,刺中後,震動心脈,最後血滯而亡。”
巧慧聞言疾步撲過來,淚流滿麵,道:“嵐冬姑娘,千萬不要傷了我家小姐,你想要什麽,皇上都會答應你的。”
她一手掐我的脖子,一手用簪子指著我,看了眼巧慧,滿臉傷痛的喃喃道:“小姐。”她收回目光,盯著我冷笑著道:“我該叫你曉文,還是若曦。‘小姐’,連姐姐的貼身丫頭也對你這麽關心,你很開心吧。”
難道她第一次見到巧慧會把手中的粥打翻,難怪她總是冷意淩人。
我人仍是呆坐著,眼前的一切我絲毫不覺得怕,心中驀然覺得眼前的嵐冬是那麽的可憐、可恨。
巧慧一愣,立在了原地。嵐冬笑瞟了眼幾個侍衛,最後目光又落到巧慧身上:“好巧慧,反正隻有你自己看見了,你不要告訴姐姐,我再也不敢往福晉房內放耗子了。”
巧慧身子輕顫,疑惑地道:“你是誰,你怎知我家小姐小時候的事?”
嵐冬淺淺笑道:“巧慧,姐姐待你這麽好,你為何助紂為虐,跟在她的身邊?”看巧慧茫然不解,嵐冬指著我道:“她冒充若曦這麽多年,你都不知道嗎,我才是真正的若曦。”
這麽荒謬的事竟發生自己身上,並因自己發生了這一係列的慘事,如果不是自己求胤禛讓姐姐和青山生不同衾、死同穴,了了姐姐的心願,哪會引來了一串的誤會。
六十、綠蕪,兩人的麵孔交替在我腦中閃著,是自己害了這兩條命嗎,隻覺得心痛難忍,我不自覺捂住心口,喉頭一甜,自嘴角流下一股熱流,垂首看看,衣襟上已多了朵朵紅花。甜味過去,嘴裏充斥的滿是鹽腥味,喉頭癢癢的,‘哇’地一口又吐了出來,我眼前漸漸灰暗一片,意識也越發模糊起來。
巧慧猛地喝道:“我家小姐早在雍正三年就去了,娘娘和我家小姐一樣,都是善良之人,你身為皇後娘娘的貼身宮女,犯這大不敬的罪,也不怕被誅了九族。”我一驚,又有一些清醒,無力的苦苦一笑道:“沒想到姐姐會有這樣狠毒的妹妹。”
兩人對視著默一會兒,她眸中的狂亂少了幾分。我卻再也無力撐下去了,眼前一黑,耳邊同時又聽巧慧的驚恐聲:“蛇,她背後有蛇。”緊接著身子被人撞了一下,然後又是‘啊’的一聲。
冥冥之中,我有些奇怪,怎會有蛇呢,最後那一聲聽聲音好像是笑泠的,她不是回勤政殿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