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京城的街上,弘瀚看看如梭的人流、又看看路邊珍罕希奇的小玩意,眼中雖透著驚奇,但仍一會瞟一眼弘曆,人小鬼大的邁著方步,緩步走著,有樣學樣學著弘曆,傅雅瞅了眼他們哥倆,朝我笑笑。

我掩口輕笑,聞聲,弘曆回頭看了眼我和傅雅,笑道:“娘……,姑姑,我們一直這麽轉悠,待會瀚兒的腳就要遭殃了。”

他牽著的弘瀚,抬起頭,一臉不滿道:“我才不會呢,四哥小瞧我。”

弘曆挑挑眉,嘴角噙絲笑,繼續領著弘瀚逛。

逛了許久,我腿都有些抽筋時,弘瀚才大嚷著累。

我們三人相顧失笑,弘曆笑指前方的酒樓,道:“我們去歇息一會兒。”我移目望去,‘汀廂樓’三字映入眼簾。

心中疑惑,記憶中的汀廂樓並不在這。但又想想,自己已多年沒有出宮,變化太大,自己記錯了方向也未可知。朝斜對麵看看,並沒有‘兮遠玉器店’。

這會功夫,弘曆和弘瀚兩人早已走到了酒樓門口,轉身向我們抬著手,身旁的傅雅拽拽我的袖子,道:“姑姑,有何不對?”我回過神,對她笑著搖頭,然後提步向前走去。

四人直接上了二樓,坐於臨街邊的窗前。

早已賠笑跟著身後的夥計,問弘曆:“爺,想吃些什麽,我們這裏有……。”弘曆手一擺,隨口說出幾個菜,夥計的腰彎得更低了些:“原來爺是熟客,小人剛來,走了眼,望爺恕罪。”說完,哈著腰小跑著下樓去報菜。

夥計剛走,弘瀚便急問弘曆:“四哥,你經常來這?”弘曆笑著正要回答,我心念一轉,忙截住話頭,笑問弘瀚:“喜歡外麵嗎?”

他點點頭,但仍繼續看著弘曆,大有不聽到答案不罷休的架勢。見狀,弘曆笑著道:“也不能說是經常,隻是辦差出來時,有時間會轉一轉。”

他又是點點頭,麵上露出喜色,側著小腦默想一會兒,忽地抬頭,又問弘曆:“那我長大辦差時,也能出來玩?”弘曆輕頜下首,弘瀚更是高興。我心一動,問弘瀚:“如果你願意,就可以常住在外麵?”

他想了會,努努嘴搖頭道:“不願意。”沒有想到這小家夥會一口回絕,滿腔希望驟然落空,我一呆,收起臉上的笑,歎了口氣。

弘瀚瞅著我,囁囁的道:“瀚兒說錯了嗎?”我搖搖頭,沒心思再開口說話。

弘曆默看我一眼,目光淡淡投向窗外,傅雅似是沒聽懂一般,依然左右打量著。心知她已幾年未出宮,遂見怪不怪,也默起來。

弘瀚許是覺得自己說錯了話,兩眼盯著我,一臉怯色,道:“如果額娘、阿瑪隨著瀚兒一起,那瀚兒當然願意住在外麵。”

我笑著摸摸他的頭,溫言安慰他,道:“額娘沒有怪你。”他這才展顏一笑,安心坐著。

一陣爭吵、哄笑夾雜的聲音自樓下傳來,似是還有若有若無女子的輕喝聲,但嘈雜聲太大,有些聽不清楚。

弘曆自窗外收回目光,皺眉坐了會兒,終還是忍不住站起來,向樓下走去。弘瀚跳下椅子,隨著跟了去。

傅雅看看我,麵帶擔心,道:“姑姑,我還是跟著瀚兒,人多,不要出了什麽岔子。”我點點頭,傅雅疾步跟上了弘瀚。

一個人等了會兒,三人都沒有沒有回來。我站起來,往樓梯口走去。

站在樓梯的拐角處,一樓的一切盡收眼底。

正中一桌,四個錦衣公子圍坐一桌,桌旁,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抱著一把胡琴站著,她身後站著一個麵帶驚恐的老者,老者手中牽著一個兩歲多的小女娃。

那姑娘伸出手,冷聲道:“還給我。”

四個之中距該女子最近的男子,輕浮的笑著道:“爺喜歡你唱得曲兒,也喜歡這唱曲的人,這方錦帕算是你我定情之物,本公子收起來了。”

說著話,他便把帕子往懷中塞去。那姑娘一急,身子一探,欲奪回帕子。

豈料,一下子被那男子順勢抱個滿懷。圍觀眾人哄笑一片,背後的老者一急,放開手中女娃的手,自身後包袱裏抽出一條鞭子,叫道:“小姐。”

聽了他的稱呼,我微愣,細細一看,這三人衣衫顏色雖退了些,但料子絕對是上乘貨。心中有些難受,不知又是哪家落難的小姐,出門受此閑氣。

那姑娘推開男子,向後疾退幾步,接過老者手中的鞭子,揚手在空中抖開,收鞭,再次甩出去,鞭梢已絞上了那男子的辮梢。姑娘手稍微一用力,那男子狂嚎起來。

姑娘伸手,又道:“拿來。”那男子苦著臉自懷中掏出錦帕,遞過去,姑娘接過,手一抖,鞭辮分開。

姑娘把帕子小心翼翼收起來,回身對老者說:“走吧。”老者應一聲,轉身找女娃。背後卻無女娃影蹤,老者一急,在原地團團轉起了圈子。

那四個男子相互使眼色,然後溜著邊踉踉蹌蹌跑了出去。我心念一轉,暗呼壞事,這姑娘三人現在不走,待會勢必吃虧。

忙尋弘曆三人,掃了一圈,發現弘曆在櫃台低聲同一人談著,看裝束,應該是汀廂樓主事的。

弘曆身後,櫃台內,傅雅牽著弘瀚,弘瀚卻牽著那個女娃,不知說些什麽,兩小娃都是眉眼含笑。

人牆之中的二人仍左右找著,我忙踏階而下,試著叫了幾聲,除了身前的幾人回頭看我一眼,沒起上任何作用。

沒辦法,奮力擠進人群,一把抓了那姑娘的手,就向外擠,那姑娘一怔,但許是看我的樣子不像壞人,手中的鞭子沒有舉起來。

但她卻拒絕隨我向前走,她樣子嬌媚,但力氣卻是奇大。我放下她的手,回身道:“你在找的人在櫃台。”她繃著的臉才算鬆了下來,隨著我向外走。

圍觀的眾人見熱鬧已散,也談笑著各自散去。

隨著身後跟過去的老者,忙把小女娃拉到身前,蹲下身子,溫言問:“二小姐,可傷著了?”

小女娃搖搖頭,又轉回頭,牽起弘瀚的手,道:“我叫博爾濟吉特.桑丹,那是我姐姐。”弘瀚道:“我叫……。”

出宮前曾一遍又一遍的叮囑他,不能說沾上‘皇’、‘宮’、‘愛新覺羅’字眼的話。

他猶豫了下,似是不想撒謊,抬頭,為難的看我一眼,我輕搖了搖頭,他一臉失望的回頭,對著小女娃道:“我叫金瀚。”

三人道謝後,轉身欲走,弘曆道:“姑娘止步。”

那姑娘回身,問:“公子,有何吩咐?”

弘曆淡淡地道:“如果姑娘在京城沒有落腳之地,我有個建議,在下的朋友開了間茶舍,現在正缺人手,如若姑娘不嫌棄,可先去幫幫忙,待姑娘找到了落腳處,再走也不遲。”

那姑娘打量了我們幾人一陣,然後點點頭,對弘曆施一禮道:“謝過公子。”弘曆掃了眼汀廂樓主事的,他慌忙伸出手,作了個請的姿勢,道:“姑娘請。”

待他們走出酒樓,弘曆笑著道:“折騰了一陣子,瀚兒餓了吧。”弘瀚還望著門,像是沒聽見。傅雅搖搖他的手,他收回目光,問我:“額娘,蘭葸什麽時候才能像她一樣漂亮。”

我們幾人一怔過後,都忍不住笑起來。

用過午膳,弘曆掠了眼樓下,我順著他的目光看下去,幾個穿著便裝的侍衛或站或坐神情自若散在樓下,看似閑散,實際上站的位置恰好團團圍著這酒樓。

收回目光,笑問弘曆:“如果有事要辦,你放心去吧,有他們在,不會出什麽岔子。”弘曆微一頜首,欠了欠身子,沒起身反而又坐下來,麵帶遲疑,道:“還是抽時間再去吧。”

我搖搖頭,道:“你以後能抽出來的時間不會太多,還是趁這空當,辦了吧。”抬頭看看外麵刺目的陽光,笑著道:“這會兒也不能出去逛,我們找間茶舍,歇息一會,你辦完事後,來找我們也就是了。”

弘曆聽到‘茶舍’兩字,一怔,默默瞅我一眼,道:“張毓之辦完那事後,就出了京城,聽說是回天目山了。”

本想找他問問十三最後的事,沒想到他竟不在。弘曆又道:“菊舍現在也由李煜代管,剛才那姑娘就是去那個地方。”

我笑了下,心中一陣難受。

他身邊的弘瀚卻向前探著身子,道:“額娘,我們去喝茶去,好不好?”我落寞的點點頭,弘瀚坐回到位子上,抓著弘曆的袖子,笑道:“四哥,送我們去。”

弘曆看看我,對弘瀚笑著搖頭道:“四哥有一個更好玩的地方,你去哪邊?”弘瀚猶豫著,是去那邊,還是隨著弘曆走。

身邊的傅雅自開始,不是淺淺笑著,就是開口逗逗弘瀚,好像我們談論的跟她無關。

我輕歎口氣,對弘曆道:“那我們就一起去吧,也省得把時間都浪費到路上。”

弘曆笑著點點頭,我們幾人緩步下樓,出門而去。那幾名喬裝的侍衛馬上跟了上來,不遠不近、不疾不徐尾隨著。

兮遠玉器店。

弘曆吩咐李煜拿出一摞子帳,笑著對弘瀚道:“瀚兒,把這些帳核對一下。”望著厚厚的帳簿,弘瀚麵色一喜,拿起最上麵的一冊,翻著看起來,小臉專注而認真。

弘曆身側躬立的李煜微張著嘴,一臉驚詫,但瞅了眼我們幾人,馬上斂了臉上的表情,輕聲道:“小姐有陣子沒來了。”

我微笑著點點頭,笑對弘曆道:“你們談你們的,不用管我們。”弘曆嘴角帶著絲笑,對傅雅道:“照顧著姑姑,我們去去就來。”

傅雅聲音甜甜的應下,弘曆麵色淡漠,輕一頜首,率先出門而去,李煜施一禮,然後緊隨著跟著去了。

傅雅端起桌上茶壺為兩人倒上水,端坐著對麵慢慢的啜著,不知是真的渴了,還是心中有事,不想說話。

我默盯她一會兒,她笑著撫了把臉,道:“姑姑,為何這樣看著我。”我笑睨她一眼,端杯抿了口水,問:“一直沒機會問,這些日子過得可好?”

她的笑容一僵,眼底一黯,但很快又笑著點點頭。我仍盯著她,直接問:“四阿哥對你怎麽樣?”

她嘴邊露出絲笑,麵色微紅,低下頭,聲音輕若蚊蠅:“比起以前,爺對我好多了,也多有留宿於我宮中。”

她的樣子不似假裝,我心中一鬆,抿嘴笑著不語。但同時心中又有些不解,她方才眸中那絲憂傷,到底是為了什麽。

我笑吟吟地看著她,道:“你身為嫡福晉,不要隻顧自己的身份,使自己放不開,想他時就去找他,不要過分掩飾自己的感情。”

聽完我的話,她默一會兒,忽地抬起頭道:“我不能這樣,皇阿瑪子息單薄,現在爺在兄弟中居長,是要多娶些回來。我不能要求爺獨愛我一人,隻有雨露均沾,爺才能多些兒子。”

我一呆,有些動容。

但是,心中一時之間竟有些接受不了。心中有絲難受,突地想起第一次見她的情形,身著男裝,英氣颯爽地走在京城的街頭。昔日今朝相比,這幾年她的變化太大。

喑歎口氣,苦笑著問:“是你額娘說的,還是你本身就有這種想法。”她淺淺一笑,道:“這話雖然是額娘先提的,但是確實也是我心中真實的想法。我既然嫁給他,並且一心愛著他,不管他的心有沒有在我身上,我都要為他著想,不能太自私。”

話音剛落,她忽地像想起了什麽,忙辯解道:“雅兒沒有其他意思。”我一笑,道:“我知道。”

兩人靜默地不言不語,耳邊隻有弘瀚一頁一頁翻帳簿的聲音。

我輕輕籲出一口氣,道:“我隻是活在自己編造的夢中,不願想太多的事。”

她忙搖頭,道:“那不是你編造的,你在阿瑪心中確實誰也無法替代。”

我笑而不語,她正要開口,忽聽外麵李煜的聲音:“爺,你怎站在門外?”傅雅一呆,麵上一慌,忙站了起來。

弘曆進來,麵上帶著淡淡的笑,直接問弘瀚:“瀚兒,可算好了?”弘瀚翻完最後一頁,合上帳簿,脆聲道:“八十二萬四千陸佰零三兩。”

李煜一呆,愣在原地,滿臉驚詫。弘曆笑著點點頭,弘瀚卻隨手拿起一本,翻開道:“隻是這帳記得亂了些,沒有額娘教的好用。”

李煜忙上前,躬身站在弘瀚身邊,問:“小少爺,可否教一下小人,怎能才能不用算盤,而算得又快又準。”弘瀚得意的抬起頭,道:“這是我額娘教的,不能給你說,不過你的帳簿,我能為你指點一下。”

眾人忍著笑,李煜卻認真的看著弘瀚手中的筆。

這孩子話說的奶聲奶氣,可手下並不含糊,一會兒工夫,便畫好了複式記帳法的表格,並似模似樣的講了起來。

自此之後,每隔幾日,我必會帶弘瀚出去,胤禛雖未說什麽,但卻是眉宇微蹙,滿麵不悅。

皇後那拉氏的身子越來越弱,這幾日,更為嚴重,以至於滴水不近、意識模糊。我每日必會坤寧宮探望,可太醫換了一個又一個,最後,連何太醫都搖頭,拒絕再開任何方子。

我雖心裏清楚她大限將到,但仍是心急如焚。

不隻後宮氣氛沉悶,前麵養心殿更是人心惶惶。

由於討伐準噶爾的西路大軍人員增加太多,導致糧草牲畜缺乏,不能出戰。噶爾丹策零探得消息後,遣了三萬大軍攻打北路,而北路主帥傅爾丹聽信敵方故意放出的消息,以為來人隻有一千人。做出錯誤作戰方針,隻派了一萬兵馬,被敵誘到和通綽爾,噶爾丹策零卻傾巢而出,一萬兵馬被團團圍困,而趕來支援了科而沁兵卻臨陣退逃,清兵軍心大亂,潰不成軍,最後隻衝出來三四千人。

西路將領嶽鍾琪上書請戰,要求進攻烏魯木齊,以分敵勢。胤禛批準了,但滿大臣卻一致上書,要求派人去牽製他,以防有不測。胤禛震怒不已,質問大臣究竟是防人重要,還是大清的安定團結重要,接著便是不顧眾人反對,同意鍾嶽琪的請求。

嶽鍾琪自駐地出發,越木壘、渡阿察、直抵額爾穆克河,兵分幾上,進攻烏魯木齊,大獲全勝。

可正當大家鬆了一口氣時,那拉氏卻靜靜的去了。皇後娘娘歿,儀式甚是繁瑣,待忙完一切,已是兩個月後。

熹妃坐在我對麵,用帕子拭拭眼角,為難地道:“妹妹年紀雖小,但身份高。如若我管理後宮,怕是不能服眾。”

瞧了眼她手中的佛珠,我暗自歎氣,不知道自己這麽做是不是為難了她。可是,早晚都會有這麽一天,她都要主持後宮。況且,如果弘曆登基,傅雅性子軟弱,定會振不住,如果沒有她這個太後撐腰,日子又怎會好過。

我默一會兒,瞅她一眼,扯出一絲笑道:“早點接手,省得以後倉促間手忙腳亂。”她麵色一緊,手中的帕子自指縫中滑了下去。

我盯著她,仍微微笑著。

她一呆過後,忙俯身撿起帕子,道:“姐姐有些不明白你的意思。”我輕輕一笑,她心中應該早已有譜,但現在卻裝著一無所知的樣子。

既然如此,索性把話挑明了說:“四阿哥和瀚兒一樣,是我喜歡的孩子。我不想避諱什麽,也不想猜人心思,後宮的事你現在多操些心,以後隻當是幫四阿哥了,還有,雅兒性子太軟,到時還得你在後麵撐著腰才行,我不想她受排擠。”

房中陷入沉寂中,她默默沉思著,半晌後,忽地起身,肅容向我施一禮,道:“姐姐謝妹妹想得這麽周到,這麽為弘曆那孩子著想,我一定會遵娘娘吩咐,會把雅兒當做親生女兒一樣,在我有生之年都不會讓她受半分委屈。”

我忙起身,拉她坐下,展顏一笑著道:“姐姐不要這樣,這麽做,也是幫我自己。”

她坐下,眼角有些許濕潤,道:“我雖信佛,但在這些方麵,仍不及妹妹,妹妹才是真正沒有私心的人。”

我淡淡笑笑,我真沒有私心嗎?我隻是希望,她會看在今日的份上,以後的日子裏,她也能善待弘瀚兄妹倆。

寒暑交替,光陰荏苒。轉眼工夫,弘瀚已是五歲的孩童。

弘瀚推開窗,片片雪花旋轉著飄了進來。他關上窗子,走到我跟前,央求道:“額娘,我讓小順子隨著去,再跟上幾個侍衛也就是了,你不用過於擔心。”

我小心把擦拭幹淨的杯子放在原處,回身,一口回絕道:“不行,這六、七裏路雖然是你常走的,可今日下著雪,馬車也不易走。”他嘟著臉,有些不高興,默了會,又道:“額娘,那就準我去園子前麵的玉器店吧。”

這間玉器店是李煜去年底剛開的,距園子不是太遠。我點點頭,囑咐道:“讓小順子跟著。”他歡快的應了聲,掀開簾子跑了出去。

去年底,曆時幾年的呂留良案終於審結,以焚書鞭屍而告終。

本以為這事到此會告一段落,卻不想給事中唐繼祖的幕客唐孫鎬卻繼續為呂留良,為天下讀書人不平。說這種焚書行為,‘讀書明理之士無不為之心寒,孔孟在天之靈亦應為之流涕’。並且,宣揚‘朝中已無諍臣,朝野複生孽畜’。

胤禛自是震怒不已,這幾日,眸冷臉寒,令人不敢近身。

正在出神,巧慧牽著蘭葸了手掀簾進來。

巧慧已是滿頭白發,滿臉皺紋。我放下手中的抹布,埋怨道:“都說了幾遍,讓菊香帶著她。”蘭葸走到跟前,抬著頭,道:“我喜歡讓嬤嬤陪,我也聽額娘的話了,不讓嬤嬤抱,我自己走過來的。”

我點點頭,蹲下身子,撫著她的小臉道:“額娘知道你乖。”她眼睛一眨,笑著叫:“額娘。”我瞅她一眼,柔聲問:“怎麽了?”

她搖搖我的手,道:“蘭葸想阿瑪了。”我站起來,歎口氣道:“蘭葸乖,阿瑪很忙,咱們這會不能去,待晚膳時,阿瑪自然就會回來了。”

她癟癟嘴,委屈地道:“額娘騙人,阿瑪已經三日都沒有回來用晚膳了。”

巧慧道:“小姐,小格格鬧了很長時間,奴婢沒辦法,才領她過來的。”我點點頭,笑對巧慧道:“這丫頭的性子我知道,你下去歇息一會吧,我帶她過去。”

巧慧點點頭,緩步走出房門。我牽著蘭葸的手,交待道:“待會如果阿瑪正在接見大臣,我就要乖乖隨我回來,不得胡鬧。”

她忙點頭,催促道:“蘭葸一定聽話,我們快走。”

勤政殿大殿門口,高無庸垂首躬立著。

待我們走近,他抬頭一看,忙上前兩步,輕聲道:“奴才見過娘娘、格格,皇上現在正批閱奏折。”我輕一頜首,低頭瞅了眼蘭葸,微微搖下頭,小丫頭不理我,問高無庸道:“那是皇阿瑪一人呢,還是大臣們也在呢?”

高無庸腰彎得更低了些,道:“是皇上一個人。”蘭葸鬆開我的手,手指放在嘴上,輕聲道:“你不許去通傳,我悄悄過去,嚇一嚇皇阿瑪。”說完,躡著腳向大殿內慢慢走過去。

高無庸一急,為難地看著我,道:“娘娘,這……。”我看著蘭葸,無奈地搖頭,道:“你下去吧。”他依然滿麵為難,我心中一怔,莫非現在不適宜進去,可蘭葸已走到了大殿門口。

我忙快走幾步,上前拉著蘭葸。她滿臉不情願,還是掙著身子向裏,我彎腰把她抱起,返身向外走。

‘啪’地一聲,大殿內似有茶碗破碎的聲音,我心下一緊,難不成出了什麽事。遲疑了會兒,還是抱著蘭葸,走進大殿。

台階下,笑泠摔倒在地,身旁茶碗的碎片散落一地。

台階上,幾案後麵的胤禛依舊低頭寫著什麽。我心中疑惑更甚剛才,這麽長時間,笑冷居然還沒有起來。

我放下蘭葸,正欲過去扶她起來。案子後的胤禛卻忽地起身,走過去,拉她起身,扶到一側的椅子上,待她坐好,又自她身上抽出帕子,遞到她的手中,淡淡地問:“要宣太醫嗎?”笑泠接過帕子,輕聲道:“不用了。”

我心中震驚,這場麵……。

我的目光移到她的腹部,心中猛地一抽,身子一個趔趄,不由得向後退了兩步。

蘭葸似是被我的臉色嚇著了,呆呆站在原地,看看我,又回頭看看胤禛,怯怯地叫:“額娘,你怎麽了?”

她聲音剛落,胤禛馬上看過來,我扶著身後的門框,支撐著身子。

他快步走過來,欲拉我起來。我甩開他的手,嘴角閃出一絲笑,道:“圓明園裏原來並不是我一個人,我確實是一個人在做夢。”

說完,淺笑著叫蘭葸:“葸兒,我們回去,不要在這兒妨礙你皇阿瑪。”

蘭葸呆呆地走過來,牽著我的手,道:“額娘,我再也不鬧著找皇阿瑪了,你不要生氣。”我撫撫她的臉,柔聲道:“額娘也隻有你們了,額娘不會生氣。”

我腳步蹣跚,慢慢向殿外走去,他在身後道:“若曦,……。”我無言笑笑,未回頭。背後一陣腳步聲,笑泠越過我,眼淚蘊著淚:“娘娘,一切都是笑泠的錯,不怪皇上。”

我慘然笑笑,錯開身繞路向前,這種事,一個巴掌拍得響嗎?

走到湖邊,身上已無半絲力氣。

隨著跟來的高無庸扶我上船、入艙,趴跪在我跟前,道:“娘娘,這事確實是跟皇上無關,這是皇後娘娘臨去前,給皇上捎的話,這麽做,隻是想給齊妃一脈留個希望。”

蘭葸坐在我身邊,緊緊拽著我的袖子,我低頭看她一眼,抬頭笑著對高無庸道:“他是皇上,他有權力這麽做,你下去吧。順帶著捎話兒給皇上,從此之後,禛曦閣隻是我們母子三人的寢宮,如果皇上還體諒我,就請不要為難我閣內的人。”

高無庸臉色蒼白,沒有回話,隻是‘砰砰’地一下接一下磕著頭。我慘然一笑,道:“你下去吧,這個話不用你傳,待會我會派人給皇上送信。”

他趴跪著退下去,我笑著摟著蘭葸,淚卻大顆大顆的滴落下來。蘭葸在我懷中,仰著頭,用小手邊為我擦著淚,邊奶聲奶氣道:“額娘,你不要笑了,你這樣笑著哭,蘭葸害怕。”

雪鋪天蓋地的落下來,閣內除了掃出了一條路外,到外都是白茫茫的。

我坐於窗下,愣怔的盯著外麵。身邊的菊香邊往炭爐子加炭邊偷眼瞟著我,我頭未動,嘴角逸出絲笑,道:“有話就說。”

菊香放在手中餘下的炭,走過來,道:“皇上整日都歇息在外院,隻是一牆之隔,娘娘不要再堅持了。”

我笑容一僵,默默出起了神,自那日後,他一直都在弘瀚的房裏歇息,而弘瀚隻好住在承歡先前住過的房間。一切就如從未發生過什麽事一樣,外人看來,他仍每日夜宿於禛曦閣,隻有閣內的人清楚,究竟是怎麽回事。

見我不說話,她脖子一縮,輕聲道:“娘娘,奴婢不會再多嘴了。”我笑笑,依然不言不語,她躡著腳退了出去。

端坐一夜,間中外麵似是有人輕歎一聲,未待他走到窗前,我便起身關窗熄燈,在黑暗中,我大睜兩眼,在內心不停問自己。自己心裏究竟惱怒什麽,是為了他曾對自己說過圓明園永遠隻會有我一人,是這個承諾嗎,我心中有絲不確定,還是發現這一切都是自己精心編織的夢,所有的一切其實都是自己的一廂情願。

思來想去,思緒越來越亂。

門被輕輕推開,菊香端著盆緩步入內,放好後,她掀開紗簾,乍看到我趴在膝頭,大睜雙眼坐在**。她一臉驚駭,道:“娘娘,你一夜未睡。”

搖搖頭,掩飾道:“不是沒睡,是早醒了,不要大驚小怪。”她點點頭,服侍著我下床洗臉漱口。

她拿起白色鬥篷,邊往我身上披邊道:“娘娘,吃些早飯再出去吧。”我低頭看看身上的鬥篷,解開,遞給她,道:“不穿這件,把王妃送我的那件拿來。”菊香疑惑地問:“娘娘,你不是喜歡這件嗎?”

我淡淡一笑,不吭聲,默默想著送鬥篷的人。

難怪她一直強調,說以後無論發生什麽事,都要求我不要離開胤禛,她安排的這一切,會有什麽結果,她早已預料到了。

我無言苦笑,這個看似嫻淑的女人,心裏卻這麽有數。她清楚的知道胤禛和我的心思,所以才會早在四年前便安排笑泠接近胤禛。沒有效果後,又在死前捎話給胤禛,抓住了胤禛對弘時的愧疚心理,在這點上,她比我更了解胤禛。

菊香拿來敏敏送的鬥篷,為我披上。

出了禛曦閣,一路行去,外麵的積雪已被掃得幹幹淨淨,地上隻留下薄薄一層剛飄下的雪花。

緩步慢行,出了杏花春館,沒著湖岸漫不經心地踱著,忽聞前方一聲歎息聲,我抬頭一看,正好碰上她回身欲舉步往回走。

我一笑,收回目光,仍不疾不徐向前走著。在越過她的那一瞬間,她開口道:“娘娘,奴婢解釋給你聽,隻要一會兒工夫。”

我搖搖頭,淺笑著道:“你不用對我解釋什麽,那是你們的事,與我無關。”她扶著肚子快走幾步,路上有些滑,她一閃身,差點摔倒。我停下步子,道:“還是站著說吧,你摔傷了,我可擔當不起。”

她眸底一黯,輕聲道:“我進宮時,姨母一再交待,要我好好報答你。可進宮一陣子後,卻發現你並不需要這些,皇上對你的恩寵,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也發現,我們這些人,永遠也不可能接近皇上,所以我求了姨母,姨母又求了皇後娘娘,我想隻做一個普通的宮女,不想在宮中待一輩子。本想著這事皇後很難答應,可沒想到會這麽順利,而且還到了禦前奉茶。”

她笑笑,又道:“本想著待這次選秀過後,我就會放出宮,可皇後娘娘卻詔見了奴婢,我這才知道當時她為什麽會這麽爽快的答應。”

我一怔,原來她當時也不知道。我歎口氣,問:“你心裏有皇上嗎?”

她一慌,臉上微微有些發紅。我搖頭苦笑,舉步向前走去,邊走邊道:“不要再說了,也不要再跟來。”

身後的她,大聲道:“開始我隻是單純想早日出宮,但後來我卻越來越不確定,每次看到皇上即使正在批閱折子,也會不自禁的撫著手上的戒指時,我的眼睛就離不開他,因為我知道他那時一定是在想你。你們之間令我感動,令我羨慕,他是皇上,可你們之間卻如平常夫妻,任何人都擠不進你們。他高高在上,卻又這麽專情的男人,我平生是第一次見,……。”

我步子一滯,腦中一陣恍惚。閉目默一會兒,快步向前走去,不想聽,也不想再待在這,不想見他們倆之中的任何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