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稱是她的兄長,在宮外求見,請侍衛將他帶入宮中。
齊王詢問:“姝兒,這是你阿兄嗎?”
她久久凝望著她,隔著重重歲月,他的目光再一次抵達她的眼中,她的心靈震顫,輕點了點頭:“是他,是我的阿兄。”
宴席之後,她與阿兄到側殿交談,她心中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開口,到最後也隻說出口一句,“好久不見,阿兄。”
“是,我與妹妹許久未見。妹妹還和從前一般,好似不曾變過。”
怎麽會沒有變過呢?
經年累月,物是人非,她手上沾滿髒汙與鮮血,再也不是在他嗬護下那個無憂無慮長大的純真少女。
她顫抖地抬起手,將衣袍扯開,將肩頸**在冰冷的空氣中。
“可阿兄,我已經不再是從前的我,這個烙在我身上的字,已經跟了我數年,這些年來我做了許多不得已的事……”
在她脖頸上赫然烙著一個“奴”字。
她成為齊王的妃嬪後,想盡辦法除去這一痕跡,可這個字仿佛釘入她的骨血之中,在她每一日清晨穿衣,每一日夜晚寬衣解帶時,一遍遍提醒著她,她仍是齊宮的奴。
她不知如何麵對阿兄,她成了這副樣子,阿兄還會像以前那樣包容她,毫無保留地疼惜她嗎?
他的指尖撫過那個“奴”字,慢慢觸上她的脖頸,最後掌心輕貼上她的臉頰。
“我在來前,聽說了你在齊宮的種種,你不必為此而自責,因為阿姝,我與你一樣。”
她順著他的手,目光下俯,落在他脖頸上,那裏隱隱約約烙著一個“囚”字。
左家被抄家後,闔族男丁都流放北疆,他一個罪臣要如何才能離開那裏?隻怕也是困辱受盡,費盡許多努力,才來到齊宮。
她望著他含笑溫柔的眸子,不敢去想他受了多少苦難。
那一夜,他們秉燭夜談。
他說此行來,一是為了見她,二是為了幫祁宴。這個名字,她自然聽說過,對於阿兄提出勸說齊王出兵助祁宴的事,她毫不猶豫地應下。
幫祁宴便是幫她。唯一擺在她麵前能離開齊宮的辦法,便是殺了齊王。
齊王薑玘此人荒**暴虐,又偏愛揮霍無度,阿兄一來便幫薑玘解決了心頭大患,壓下朝中大臣們的反對之聲。
阿兄勸齊王罷免那些朝中老臣時,是她幫忙吹枕邊風;阿兄投齊王所好大修宮殿時,是她提議建造一座天下從未有過的極致奢靡宮殿,以揚齊國的國威;阿兄潛入齊王內寢,竊取齊國軍務文書時,是她幫忙遮掩望風……
阿兄被授予了官職,權勢地位水漲船高,那些被罷免的齊國的舊臣,越是上書指責阿兄佞臣誤國,薑玘對他越是委以重任。
而她也更愛陪在阿兄身邊。
在阿兄幫薑玘批閱奏折時,她就在一旁安靜地練字。
她為奴數年未曾翻閱過書文,已經將阿兄教的種種拋在了腦後,有些字已經認不得,更別提提筆寫字。阿兄批奏折時也會提點她,有時更會像少時那樣,從後抱住她,握著她的手練字。
他身上的氣息,是與薑玘身上濃烈的龍涎香截然不同的水沉香,溫盈而淡雅,很是好聞。
他說話時,聲音溫柔,溫和氣息灑在她脖頸上,她身子微微往後,更貼他的胸膛,而他也未曾將她鬆開。
也是在這時,薑玘推門而入。
薑玘目光落在二人身上,她害怕叫薑玘發現什麽,下意識要擱下筆起身,卻被阿兄一把把住腰身,按住不許動。
阿兄笑著對薑玘說,剛剛在教她習字,她朝薑玘一笑,手心涼得沁出冷汗,與薑玘相處多年,自然了解薑玘喜怒無常脾性,一點不合他心意的事,他便會暴怒。
然薑玘到底沒發覺什麽,隻說他們兄妹當真感情極好,多年未見還這般要好。
她心中鬆一口氣,她近來與阿兄待在一起的時間比陪著薑玘還長,她也意識到自己表現得太過了明顯些,或許當收斂一點。
她上前抱住齊王的胳膊,與他往外走去,在跨出門檻時,回頭看了阿兄一眼。
他麵色沉靜,端坐在案幾後,那雙漆黑的眼眸緩緩抬起。
也是當夜,暴雨夜,她照例是要去見薑玘,對鏡梳妝時,身後傳來腳步聲,阿兄不知何時來到她的寢宮,從昏暗處走出。
鏡中倒映出她與他的麵容,阿兄的手搭上她的肩膀。
“要去嗎?”他的聲音低沉。
她身子一僵,戴耳璫的手頓住,“啪嗒”一聲,耳璫從指尖滑下,被他伸出的手接住。
門外傳來催促聲,齊王派人來催了。
“今日在書房中,我看到你格外害怕齊王,他私下到底是如何待你的?”
她不敢回答,與他在鏡中對望,那雙眼睛幽暗如同深海,暗處藏著洶湧波濤。
他的指尖遊走上她的肩膀,將她的衣襟慢慢解開,她來不及遮掩,那些青斑便顯露在他眼前。
她閉上眼睛,感覺他指尖略僵,隨後覆上那傷口。
她疼得倒吸了一口涼氣,看到鏡中他眼簾低垂,投下一片晦暗的陰影。
他道:“你若是不願去,那我便將那些宮人打發走。”
齊王召見她,她怎能不去?可那一刻她好似定住了一般,眼睜睜他去吩咐貼身宮女。
來接她的宮人被他以樂夫人身子不適的理由給打發走了。偌大的大殿隻剩下她和他。
他坐在黑暗中,一半麵容藏匿在陰影裏,話音溫柔,卻一點點逼問她,齊王私下是如何對待她的。
她如實訴說。他在聽完她的話語後,道了一句:“哥哥知道了。”
話音雖輕,但她放在膝上的手慢慢收緊。因同樣的語氣,在少時她搬入他院子後仍被家中同輩欺辱時,也曾從阿兄口中聽過。
夜雨滂沱,更漏滴答。
他在她沐浴完後,陪她說了許久的話,為她掖好被角,起身欲離開。
她卻忽然從被下伸出手,一把將他拉住。
他回過頭來:“怎麽了?”
蠟燭昏黃,她臥在他投下的陰影中,看著他輕聲道:“阿兄可知,這些年來我都睡不好,需靠寧神香才能入睡,唯有今夜阿兄陪在我身邊,才沒有那般難受。”
她的手微微用力,將他拽回榻上。
暗夜中,她聽到了自己胸膛中回**急促的心跳,道:“阿兄能不能留下來陪我?”
少時夜裏她害怕雷聲,也曾抱著枕頭敲響他的門,問能不能陪自己一起睡。可如今這麽多年過去,她與他都已長大,有些事已經不適合再做,但她還是開口問了。
他輕柔的目光俯下來,在這場無聲的拉鋸,她心跳如鼓,再次伸手扯了他的衣袖。
他在她身邊臥下,她立刻便抱住他,蜷縮在他懷抱中。
他無須再做什麽,陪在她身邊,那便夠了。
雨夜潮濕,寒氣襲人,而他們互相依偎。
而很快,她便明白他口中所說,“哥哥知道了”,代表著什麽。
不久祁宴假死,四國舉辦會盟,薑玘回來後不久,阿兄給薑玘下了一味毒藥,那藥於常人而言並無什麽毒性,然而薑玘患有頭風之症,被藥物刺激後便更覺頭痛欲裂,整個人神誌不清。
那一日他發病,阿兄立在他的榻前,看著榻上之人痛不欲生地嘶吼,薑玘朝著阿兄伸手,讓他找醫工,阿兄說是去找,卻在回頭看到她時,目光微微定住。
在會盟路上,她曾經解下衣袍,**在阿兄麵前,給他看身上的傷勢。
他們之間,有什麽東西慢慢變了。
其實早就變了,她從少時便喜歡他,是他陪她度過艱難歲月,而今重逢,那些情愫便野蠻生長,再也無法壓抑。
殿內的宮人都被屏退了下去,他走上前來,將她抵在屏風上重重親吻起來。
原來,他也早就喜歡她。
他們背著齊王亂政,在宮中勾結。
在書房裏、在假山中、在她的寢宮……他們越發的肆無忌憚。
朝中的人都被換成了阿兄的手下,在他的助力下,齊國出兵助祁宴討伐偽晉,不久她也有了身孕。
等到前線終於傳來祁宴兵勝的消息,她也終於等到毒殺薑玘的時機,那一日並未提前告訴阿兄。薑玘前來時,阿兄還在為她與腹中的孩兒撫琴。
她親手灌下了那碗毒藥,看著薑玘倒在血泊中,卻無法泄恨,又狠狠捅了數刀。
數年積恨終於在一日大仇得報,可她並未感受到多少快.感,唯有空虛感襲來。
當她撫上自己微隆起的小腹,感受到一個小小的鮮活生命孕育在那裏時,她才有一種切實擺脫齊宮之感。
窗外的光亮照進來,她感覺到了一種新生。
夢中一切仿若就在昨日,樂姝睜開眼睛,帳篷外傳來笑聲,風鈴聲縈繞在耳畔。
身邊的孩兒與左盈已不見,她坐起身來,看到阿兄抱著他們的孩子,立在午後的陽光下。
她撈起簾幔,左盈聽到動靜,抱著孩兒走回來,回到床邊坐下:“醒了,方才睡得可好?”
樂姝看著他的麵容,笑道:“尚好,又夢到了我在齊宮的事。”
他臉上笑容微凝,“阿姝。”
樂姝道:“不過我夢到的不是旁人,而是阿兄,夢中有阿兄陪我,我不害怕了。”
他輕笑,在她額間輕輕落下一個吻。樂姝閉上眼,隻覺心靈被輕輕吻了一下。
她被過往所傷,心上是落下了傷疤難以治愈,但她也相信,隨著歲月總會有痊愈的一日。
隻要他陪著她。
“時候還早,你還可以再歇一歇。等晚些時候,我們一起去出去看花燈。”
她道了一聲好,左盈為她蓋好被子,她伸出手來攥住他的手腕,像極了小時候,她午睡時也非要他來陪著。
淡金色的光紗影子落在她身上,隨著清風輕輕搖曳。
他低下頭看著懷中的嬰孩,將手靠過去,與小人的指尖相觸。
這是新生,是他與她的未來。
(左盈樂姝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