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蓁跪於楚王寶座前,在她身後供著一座鎏金瑞獸博山爐,有青煙嫋嫋升起,煙氣如雲霧般攀爬上衛蓁的裙擺。
殿內靜悄悄的,不知過了多久,是王後先邁開了一步,上前伸出一隻手,扶住衛蓁。
“阿蓁,你當真願給公主代嫁?”
“是。弋陽公主天性自由,不願受拘束,既不想入晉地,臣女願代公主出嫁。”
衛蓁雙袖輕攏,貼在身前,一副柔順姿態。
“衛蓁。”下方響起一道聲音。衛蓁眼簾低垂,看到來祁宴走了出來。
四目相對,她不敢看他,移開了目光。
她說願意待嫁,乃是心裏話,考慮到種種的因素——
她在楚國已是舉步維艱,想破這一局麵極其艱難,不如就此離開楚地。反而能因和親公主的身份反哺衛家,叫衛淩不會因為她受牽連。
她知道祁宴站出來,是因為衛淩和母親的緣故想幫她再周轉一二,畢竟和親公主嫁入別國,誰知等待她是什麽樣的命運?
然而衛蓁在短短的一刻,已經做好了決定。
王後看向楚王:“大王,衛蓁既願意,不如即刻請晉使進來一見。”
楚王沉默不語。
衛蓁言辭懇切:“當年臣女母親為大王擋箭而亡,如今臣女亦願如阿母一般,為大王分憂,為楚國分憂,以保楚國福澤綿延萬年。”
楚王的麵容微微鬆動,烏黑的目光注視著她,久到衛蓁額上浮出薄薄一層細汗。
回應她的,是千鈞之重的一個“可”字。
衛蓁俯身長跪,終於釋放出了壓在胸口的一口氣:“臣女多謝大王成全。”
晉使再次通報求見,楚王頷首:“讓他進來吧。”
晉國的使臣年過中年,穿著一身紫袍,從殿外款步走來。衛蓁退到一側,使臣看到她綽約而立,豔冶柔媚,目光不由定住,停留半晌方才離開。
那望來的一眼並無多少男子對女子的貪戀,更多的是一種驚豔與欣賞。
晉使在階前停下,笑道:“楚國與晉國聯姻,不知大王可定下最終人選?”
“晉使看看這一位如何。”楚王後牽著衛蓁,將她帶至晉國使臣麵前。
晉使詫異:“此非衛家小姐,楚國未來的太子妃?”
王後搖頭笑道:“我們大王已收回她與太子的婚事。不知楚國將此女獻上,晉王可否滿意?”
晉國使者後退一步,將衛蓁上上下下都打量了一遍,隨即露出喜悅之色。
“此前離宮獵場之中,臣有幸瞥見衛大小姐驚鴻一麵,她能入晉地,乃是晉國之幸。楚國如此割愛,晉國自是無二話。”
列國聯姻和親的人選,選一國公主或是貴族之女代之,皆是如此。
晉國使臣對和親的人選尤為滿意。
楚王和王後,便屏退了殿內其他眾人,繼續商談和親事宜。
衛蓁退下,獨自步往一旁簾幕走去,才卷簾進去,便被身後伸來的一隻手攥住。
祁宴將她拽至身前,狹小的空間之中,二人幾乎相貼。
祁宴道:“你若想自保,何須委屈自己自請去和親?我可去找太後,讓晉使收回成命。”
衛蓁連忙拉住他手,仰視他道:“我知少將軍為我考慮,可我若不離開楚國,楚王與太子都不可能輕易放過我。”
她靠近一步,呼吸相挨,近到能看到少年麵容上的絨毛,她紅唇輕啟:“我處境舉步維艱,如入窮巷末路,便如少將軍在楚國處境,不知少將軍能否感同身受?”
祁宴烏眸沉沉,目光凝重。
她想他應當能理解的,搭在他袖擺之上的手,便慢慢滑下垂在了身側。
衛蓁轉身往內走去,簾幕搖**落下,隔絕了她的身影。
祁宴慢慢收回了視線,輕歎了一口氣。
他從簾幕後走出。使臣見到他,大步走來,“少將軍!”
祁宴朝他頷首。
晉國使臣亦行禮,笑道:“衛家小姐入晉國,晉王必定滿意。這麽多年來,除了當年的姬琴公主,臣便再也未見過如此的美人。”
祁宴身側立著一人,是那常年侍奉在太後身邊的老宦官,皺眉問道:“此次楚國獻女,是獻給晉王?”
“非也,”晉使擺手笑道,“大王自王後去世後,已多年未曾踏過後宮,又怎會在此時立後?臣此番來,是為晉國其他公子物色夫人。晉國諸多王子王孫尚未婚配,不乏年輕有為之輩,自會與公主般配。”
“原是如此。”
“臣以為,以衛家小姐之貌,必能得貴人青眼,前程遠大不可限量,不比在楚國做太子妃差。”
晉國使者說得也委婉,實則假以時日,衛蓁嫁得儲君,成為晉國王後,也不是不可能。
老宦官點頭:“是。”
晉國使臣看向祁宴,“少將軍也可準備準備,約莫五日之後,咱們回晉國的車隊就要啟程北上了。”
祁宴頷首。
衛家的其他人在殿外候著,並不知殿內此時情況。
宋氏來回踱步,攥緊了手中的手絹。此次雖然沒能治衛蓁死罪,然而逼衛蓁前去和親,她心中也覺足夠暢快。
那不過是弋陽公主不要的婚事罷了,還真以為做和親公主有多風光?區區政治聯姻的犧牲品。
那衛蓁向來自詡清高,鬧著要與太子退婚,從堂堂楚國的太子妃,淪落成為一個行將就木老晉王的玩物,不知眼下順她心意了嗎?
宋氏也生出了幾絲同情。不知曉老晉王還能熬上了幾年,待晉王一死,衛蓁定要下去陪葬。
宋氏走到女兒身邊,握住女兒的胳膊,“待衛蓁一走,阿瑤,這太子妃一位定然落到你頭上。”
衛瑤在衛氏夫婦陪同下,走到太子身後,朝太子行禮,“殿下?”
卻不想太子回過身來,眉宇之間蘊滿怒氣:“誰讓你們到大王麵前揭發衛蓁的?”
衛氏夫婦一震,“殿下。”
太子溫潤的眼中有狠色掠過,“你夫婦二人不知事情全貌,冒然揭發,殊不知若沒有孤壓下此事,你們的好兒子就是死路一條。今日你們更是差點要牽連孤!”
若非這麽多宮人看著,衛昭與宋氏真要雙膝發軟,在太子麵前跪下。
宋氏怯懦不已,曉得了當中利害,給衛瑤使眼色。
衛瑤上前相勸,被太子推開。
衛瑤拉著宋氏走到一旁,擔憂不已:“母親,我擔心因為此事,讓太子對我們心生厭惡。”
宋氏握緊她的手,正說著,門口響起了開門聲。
衛蓁從大殿走了出來。
她徑自走來,經過太子身側,太子有話與她說,她腳步都沒停一下。
她與宋氏擦肩而過時,宋氏笑道:“阿蓁能代公主和親遠嫁,於衛家而言,也是莫大的榮幸。”
衛蓁靜望她一瞬,移開了視線。
宋氏道:“以阿蓁這般貌美,必定會得晉王百般寵愛。阿娘先提前恭賀阿蓁了。”
一旁衛昭嗤笑了一聲。
“夫人這是何話?”一道聲音打斷了宋氏。
宋氏後退一步,這才注意到楚王禦用的宦官竟陪同在衛蓁身側。
那宦官斥道:“公主入晉國,非嫁晉王,實則嫁晉國其他公室貴族。”
宋氏臉上笑容當即落了下去,“不是嫁給晉王?”
“自然不是。”
宋氏手握緊成拳。居然不嫁給老晉王,那衛蓁豈非要去晉國做王孫的夫人……
驟然的落差之下,她頓覺喘不上氣來。
“夫人,父親。”衛蓁走上前來一步,紅唇勾起淺笑。
她聲音何其溫柔,叫衛昭夫婦背後生起一股惡寒。
“父親應當也想不到,女兒還能站在這裏與你們說話吧。昨日父親如何叱罵女兒、羞辱女兒的,女兒謹記在心。不知父親有沒有將女兒的話牢記在心?”
她說的何話……二人想起來了。
那時侍衛將她按壓在地上,她咬著牙,聲如泣血一般,說定然不會放過他們。
那樣狼狽的她,與眼前之人的麵龐重合。
衛蓁長身玉立,美眸含著春光,“父親想起來了?”
她走近一步,聲音溫柔:“父親,自少時記事起,我與衛淩沒有一日不曾活在對您恨意之中,想著日後必定叫您向阿娘的牌位認錯。真到了長大之時,卻有所顧忌,若衛淩手刃了你,他會背上弑父之名,我不忍他如此,然而……現在我不是了。”
她盈盈淺笑:“我非您的親生女兒,取您的一條命,自然無人會以弑父之名非議我。”
衛昭怒道:“衛蓁!你敢!”
衛蓁道:“父親再讓我想想怎麽辦吧,我也並非那樣心狠之人,會舍得直接讓您沒了性命,天底下有的是法子慢慢將人磋磨至死,等阿弟回來,我與他好好商量一番。”
她輕歎了一聲,聲音溫和,語調輕柔,仿佛憂心的隻是“今日天氣如何”這般極為稀鬆平常的事。
宋氏道:“衛蓁,你怎能這般忘恩負義?”
衛蓁目光落在她身上,“忘恩?夫人,我也沒有忘記您的恩情。”
她慢慢卷起袖口,露出一截皓白如雪的玉腕,那上麵青斑紫斑與傷痕尚未消下去。
衛蓁道:“夫人昨日令奴仆綁了我傷我,欲給我一個教訓,方才我將這臂上傷勢展示給大王與王後看,王後得知原委,許我隨意可處置您。”
宋氏不信,向宦官投去詢問的視線。
那宦官走上前道:“夫人,衛大小姐既是楚國送去晉國的公主,又豈能被您這般折辱?大王的確這般應下的。”
宋氏垂在身側的手直發抖,終於明白,那和親公主的身份落在衛蓁身上,絕非她的災禍,反而成了她可以肆意做一切的庇護。
王後疼愛小女兒,既然衛蓁幫她如此大一個忙,自然應下她任何要求。
從她成為和親公主的一刻起,楚國王室注定怎麽也要禮待她三分。
宋氏心頭恨得幾乎滴血。
衛蓁道:“所以夫人,我如何受的傷,您就得如何還回來。便從我將您也關進柴房開始吧。”
她話音落下,身後走來兩個侍衛將宋氏束縛住,衛昭上前將人推開。
衛蓁道:“父親與夫人伉儷情深,恩愛多年,既然有福同享,自然也是有禍同當,對不對?”
她說完抬起步子,往馬車走去。
在她身後,衛昭夫婦的呼叫聲不絕於耳,直到一道響亮的鞭聲劃破空氣,落在二人身上,喧嘩聲終於停了下來。
衛蓁淡淡瞥一眼地上的血跡,吩咐侍衛道:“將二人綁了押回衛家,好生關著。”
“是。”
衛昭夫婦被關進了柴房,由宮裏來的掌酷刑的侍衛親自管教。
衛蓁回到了自己的屋室。
更深露重。月色透過竹簾細縫照入屋內,投下錯落皎潔的月光。
衛蓁坐於梳妝鏡前,用金梳梳著身前長發,身後響起敲門聲,一道人影從門外走進,她與衛蓁的視線在銅鏡之中對上。
衛蓁擱下金梳,轉過身來,“阿姆!”
田阿姆蹣跚踉蹌走來,不過幾日未見,整個人就仿佛蒼老了數歲。
老人家抱住衛蓁,一雙混濁蒼老的眼睛中有淚珠浮起:“那晉國山迢路遠,險惡萬分,小姐您如何能去,是老奴對不起夫人的囑托,害了小姐。”
衛蓁輕拍她後背,將額頭擱在她肩膀之上,柔聲安撫:“阿姆怎知前路一定險惡?”
她將心中想法說給她聽,之後又道:“我若不和親,與太子退婚後,衛家必然成為王室的眼中釘,可我若和親,王室看在我的份上,怎麽說也不會虧待阿弟。”
阿弟是衛夫人留下的唯一血脈,她想以此報衛夫人養育之恩。
自己白占了衛家這麽多年的好處,若需要她在某些地方做些犧牲,她絕對不會拒絕。
想必,阿母在天之靈也會欣慰的。
田阿姆搖頭,聲音嘶啞:“夫人若還在,定然也不舍得您。您也是她的女兒啊!”
衛蓁笑了笑道:“阿姆,你說過我自小聰慧,從小長大也沒有什麽事情能難倒我,以我之身去晉國,也必然能活得很好,不是嗎?”
這一番話更讓田阿姆心如刀割。卻也明白事已至此,再無更改的機會。
田阿姆從地上起身,道:“少主已經在回來的路上,應當明早便能到家中。”
“好。”衛蓁道。
梳妝鏡中倒映著她的容貌。衛蓁望著銅鏡,想起世人口中所說晉國的繁華。
晉王在中原稱霸,四方諸侯皆俯首稱臣。
晉國有吞吐天下之誌。
她的前路也必然不會暗淡無光。
衛蓁從桌前起身,往榻邊走去。紗幔落下,簾子田阿姆道:“小姐早點安睡,明日一早,少將軍還要來接小姐入宮,由畫工為您畫像。”
衛蓁一愣,想起來了,祁宴要一路護送她入晉國的。
她輕聲:“好。”
月亮沉落了下去,寒蟬淒鳴,衛蓁慢慢闔上了雙目。
她又做了前世之夢,浮光掠影從眼前滑過。
這一次,她在夢中看到了自己完整的一生。
原來前世,自己是那樣一個結局——
夢裏春五月,太後在章華離宮溘然長逝,滿宮白幡掩蓋之下,是一場剛剛結束的血腥屠殺。
祁老將軍以謀逆之罪被處死,就此祁家大權重歸王室所有,至於祁少將軍去了哪裏,卻是無人知曉無人在意。
太子春風得意,在六月迎娶衛家長女入宮。
不久楚王崩逝,太子即位,衛蓁成了王後,無人不道衛蓁落得了一樁好婚事。
卻唯有衛蓁知曉,太子冷淡疏離,對她仿佛永遠戴著一層麵具。
在他們婚後的第三月,他便納衛家次女入宮。
也是那時衛蓁才知曉,原來他與他的表妹,早就情投意合,互生愛慕。
她猶如一個惡人,橫插入二人之間,被衛瑤指責搶了她的姻緣,是那個後來之人。
每每宮中設宴,她便仿若一個外人,看著楚王與愛妃恩愛,所有人都自然而然接受了這一切,愛戴楚王與瑤夫人,滿殿燭火生輝,光影絢爛,衛蓁卻被隔絕在外。
她在這裏格格不入,無論做得再好,總都會被太後指責。
她想回到自己家鄉去。可這天下哪裏有和離的王後?
三年之中,她看著衛瑤在後宮之中,風生水起盛寵不斷。
衛蓁不想與她爭,自嫁入東宮的第一日,她心中便對景恒起了一層淡淡的厭惡,她不喜這般虛偽薄涼之人。
可如此不爭寵愛,等待她的卻是衛昭與衛璋都因衛瑤被提攜,自此平步青雲,將衛家的權力一點點瓜分。
衛淩不是沒有能力守住衛家權力,而是景恒將他發配到了南方的吳越之地,替楚王守邊。
景恒用衛蓁來牽製衛淩,又反用衛淩來製約衛蓁。
衛蓁醒悟過來,自己無論如何也要與衛家鬥下去,與景恒鬥下去。
她開始去從宮人口中去了解景恒的喜好,學著如何討男人歡心,可時局動**,天下突然大亂。
晉國撕破了盟約,大舉進攻楚國。
晉國之勢如同破竹,楚之邊境一退再退,朝堂之上日日送來敗退的戰報。
景恒褪去溫文爾雅的麵具,變得愈發暴躁。
三年來,兩國邊境幾場大仗,皆是楚國大敗而歸,自此楚國銳氣大傷,被迫遷都南下避害。
那一日流亡路上,追兵在後,景恒派了士兵去保護衛瑤,卻將衛蓁丟下。
亂世之中,女子命運飄零。而她作為一國王後被俘虜,流落至敵營,下場自是可以預見。
衛蓁被士兵綁著送到了他們首領麵前。
燭火搖曳,氣氛曖昧。
她長發如流瀑披散,隻著一身單薄的衣裙,被迫跪於那人榻前。
士兵望著首領,話語暗示滿滿:“軍中向來禁止女子,然此女不同,乃是絕色美人,故屬下鬥膽將人獻上,將軍可肆意享用。”
而後,她便見到了那位晉國的將領。
又或者說,晉國未來的王,日後天下的主人,祁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