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的沉默,是一場男女之間無聲地拉鋸。
衛蓁跪於窗前,一片光影落入她眼裏,看到花樹搖曳,灑了他肩頭深深淺淺的粉。
他一雙眼睛**著光,挑眉看她,麵上不見絲毫羞澀。
簾外清風徐來,帶動簷下懸掛的一串琉璃鈴搖晃。衛蓁心跟著一下又一下地跳動,清脆叮咚。
“嘩啦”,她拉下二人之間的竹簾,將他的視線隔絕在外。
衛蓁垂下頭,頰邊紅雲暗生。
耳畔邊好像還殘留著他的熱息,帶著模糊的曖昧。
那一句話在她心頭激起巨大的回音,叫她骨子為之顫栗。
什麽叫,她的唇瓣真的很軟。
她從未見過這般直白的郎君,也從未聽過這樣的誇讚。
那男女大防間無形的窗紙,好像被他捅開了一角,更多的光亮泄了進來。
於一些事情上,她能表現得冷靜從容,可唯獨在男女之情上,她並無多少經驗。
她整個人格外局促不安。
衛蓁偏過臉,透過細縫看他,恰好他也轉眸而來,二人的目光隔著竹簾就這麽相接上。
衛蓁回過臉來,頰邊滾燙。
身後靠著車壁睡覺的少年,動了動身子。衛淩睡眼惺忪,盯著衛蓁:“阿姊臉頰怎紅得這麽厲害?”
衛蓁道:“大概是太陽曬的吧。”
她將瓜果遞到他麵前,擔心他將什麽話聽去,見衛淩神色如常,微鬆一口氣
馬車之外,祁宴看著車廂,竹簾後透出一道窈窕的身影,她一身羅裙流麗,陽光像是給她描上一層金邊。
這段時日相處下來,他也了解了衛蓁的性格,女郎看似冷清,實則是堅冰包裹之下的一團火。
她在大多數人麵前都是冷靜冷情的,唯獨在他麵前,會流露出羞澀情態。
而他也不由畏首畏尾,怕唐突她,壞了她心中對自己的印象。
方才那番話,確實有些孟浪,然到底已經說出去了,祁宴也不會再過多糾結。
如若女兒家太過羞澀,在感情之上不肯進一步,那便由他來走完他們之間剩下的一百步。
他有的是耐心,會將她一點點慢慢謀娶到手。
日暮向晚,霞光輕柔,將青山染成一片橘黃色。
車隊到了山腳下,結束今日的路程,開始休整搭營。
各人忙碌起來,祁宴卻沒有離開自己職位,依舊坐於馬上,問車內人道:“衛蓁,到了晉國後,你有什麽打算嗎?”
二人一整個午後都沒交談,這話落地後,回應他的是一片沉默。
良久,簾子上落下她的影子。
她靠近窗戶:“如晉國使者提點我的,努力得到晉王的青睞。”
得到晉王的喜愛?
祁宴微微蹙眉,是指日後可以被晉王指婚,嫁得一好郎君嗎?
衛蓁道:“我想得到晉王的青睞,不是為了嫁給王室公子,而是想在晉國宮廷有一立足之地,我想為我的母親報仇,想讓阿弟好好的,還想讓楚王室……”
聲音漸漸小了下去,但祁宴能聽懂她的意思。
無非是讓王室四分五裂,為他們所作所為付出代價。
祁宴倒是慶幸,她不是為了嫁一個好郎君才想得到晉王的青睞,但她想要的,也不是那樣輕易就能做到的。
祁宴將她說的一一皆記在心頭,問道:“還有呢?”
“還有?”簾後人微微詫異,像是不解他為何問這個。
但她還是溫柔地回道,“我有很多想做的事,數不清,但其實細細想來,好像也沒有特別想要做的。”
祁宴伸出修長的指尖,將簾子挑開一角,她靠在窗柩邊的麵龐便露了出來。
燈籠燭光打在她臉上,她瑩亮的眸子與他視線撞上,神色躲閃,看向一旁。
祁宴低下頭,道:“你方才說的都是為了別人,那你自己呢,自己有什麽願望?”
衛蓁沉吟許久,撫上腰間的玉佩,輕聲:“找到我的生身父母。”
祁宴道:“有他們留下的信物嗎?”
“有的。”衛蓁將玉佩解下,從簾下遞出去。
祁宴將玉佩放在手心中撫摸,抬手對著月光細細觀摩。玉佩清澈透亮,雕走騰蛇紋,中央刻著一個小小的字。
祁宴依稀辨了一下,認出那是個“央”字。
“祖父說,央為中心之意,日出天央,曜曜四方,是寓意我居天之央,這玉佩是我母親留給我的,我的小名便是央。”
衛蓁道:“那少將軍呢,少將軍有小名或是字嗎?”
“有的。也是我母親為我取的。”
衛蓁本是要順口詢問,可隨即想到男子的字是親密之人才能喚。她這麽直接問……不好。
祁宴倒直接告訴了她:“叫蘭旌。”
“我出生那日,晝見太白星,芒從四角出,正是春日,後來阿娘在臨終前,為我想好了日後的字。叫蘭旌,寓意是,策鳳鸞兮禦清風、風灑蘭路、春耀飛旌。”
衛蓁口中輕念這個名字,撲麵而來是少年氣。
她能感受到一位母親對兒子的愛意與期盼,希望孩子能一輩子意氣風發,有如那能鸞鳳能禦清風,扶搖直上,風灑蘭路,讓那春日中的旌旗,為光輝所耀。
衛蓁笑道:“這個字很適合少將軍。”
祁宴聽她口中輕念自己的名字,聲音低柔:“你還有其他的願望嗎?”
衛蓁想了一會,搖了搖頭,“沒有了。”
“再想想,比如說,若是能治好眼睛呢?”
衛蓁一愣,隨即笑道:“這應當是極難的。祖父也曾為我遍尋過天下名醫,可這麽多年過去我依舊夜裏看不清東西,怎會輕易就治好?”
少女眸球靈動,**漾著柔和的燭光。
祁宴注視著她的眼睛:“我認識一人,或許可以幫你。”
衛蓁道:“當真?”
祁宴忽然頓了頓,扯了下韁繩,“今日不上琴課了,你早點歇息。”
“少將軍要去哪裏?”衛蓁撩起竹簾,夜晚的風襲來,將她長發吹得飛揚。
她看到少年策馬,身影越來越遠,融入了那曠野之中。
天上星河璀璨,地上月光遊走。
蒼茫月色下,有少年策馬馳走在荒野上,披星戴月,月亮照著他身,也照亮他的路。
他要去的地方是楚國邊境,那裏有一人或可治好衛蓁的眼睛。
當天際的盡頭出現第一抹天光,祁宴到達了邊境,敲響了一間煉鐵室的門。
此處乃是邊關的牢獄,關押著普通犯人,流放罪犯,還有罪臣家眷。
天才剛剛亮,男丁們便已被喊起來幹活,煉鐵室裏熱烘烘得,猶如巨大火爐,回**著“鏘鏘”的捶打聲。
獄首聽到敲門聲,推開門,正要斥問來人是誰。
祁宴指尖上抬,推開竹笠,露出了一張清俊的麵容。
獄首沒想到會見他,連忙作禮,壓低聲音,“將軍可是來找左盈的?”
祁宴點了點頭。
這幾年來,祁宴每隔幾個月便會來探望那罪犯,獄首已經熟悉。
獄首道了一句“稍等”,轉身往煉鐵室走去。
獄首對左盈多有照顧,卻也不能叫人發覺,嚷道:“罪臣左盈,出來!”
爐火燒得極其旺盛,鐵爐旁立著一道精壯的身影,男子赤著上身,正在捶打桌上的那把寶劍。
聽到呼喚,他也不動,繼續捶打。
火星迸濺飛出,照亮那張秀美的麵龐。不斷有汗水從他麵頰上滑下,滾過滿是傷疤的強壯軀體,消失在他下身的衣袍中。
在那聲“罪臣左盈”一出後,煉鐵室爆發出一陣譏笑,“是找左大人啊。”
“大人,快去吧。”
這是最下等的牢獄,關押的都是一些在邊關作奸偷搶的碌碌鼠輩。
左盈是當中最特殊的一個,出自楚國六卿之一的左家,也曾入朝拜官,以文名動天下。
可惜後來家族落敗,被楚王清算,闔族男丁被發配邊疆。
他來到了這裏,前後已過去整整五年。
久到楚王已經快遺忘了這一人。
對於牢獄中這些罪犯而言,從前遙不可及高高在上的勳爵貴族,淪落到與他們一同捶鐵的地步,永生不能出去,實在是一件太值得譏諷的事了。
左盈終於錘完鐵,用濕布擦去汗珠,撈過一邊衣架上的白袍,無視周遭一切嘲諷的目光,大步往外走去。
門外天已全亮,晨風清涼,遠處山野清曠,綿延的山脈猶如龍脊骨。
祁宴立在馬邊,給馬順毛,聽到腳步聲回頭。
左盈垂下眼眸,向他行禮,聲音沉靜如水:“罪臣左盈見過將軍。”
“左大人不必客氣”
當年左家被流放,左盈不過十六七歲,初來到邊關時,為獄卒虐待,驅使為牛馬,若非祁宴撞見,好心他救下他,他怕早如左家其他人一樣死在關外。
祁宴打量著他。
五年一過,他身上的文氣一洗,沉澱了一身雪淵般清冷的氣質,一雙眼睛古井無波,再也一絲波瀾。
從他身上,再難見昔日郎豔獨絕、謙謙君子的一點影子。
左盈道:“不知將軍來找奴婢有何事?”
祁宴走上前,從袖中拿出一枚玉佩,遞到左盈手裏:“從前你在京都,對金石玉器之類頗有研究造詣,能否看看這枚玉佩。”
左盈道:“都是些年少之時不務正業的消遣,這麽多年過去也忘了。”
祁宴道:“但且先看看。”
左盈接過玉佩,對著清晨的陽光仔細打量。
祁宴看著他的動作,也拿不準他是否能看出來,半晌見左盈微微蹙眉,問:“是有何不妥嗎?”
左盈問道:“少將軍是從何處得來的這枚玉佩?”
祁宴道:“是我一友人自小的隨身之物。”
左盈不由多看了他一眼:“各個地方的玉各有不同,東北產岫岩玉,南方產和田玉,而西北的玉,色澤清淺且更透,這玉佩溫潤細膩,呈被水流衝刷過特有的紋路,應當是西北的魏山玉。”
“魏國的玉?”
“是,且玉佩上雕刻的是騰蛇紋,騰蛇紋常見,但在魏國卻絕非尋常人能用,唯有魏國王室與幾大宗親貴族方能使用。”
左盈將玉佩還到他手中:“少將軍認識的這位友人,是魏國的貴族子弟?”
魏國、貴族。
她是魏國人?
祁宴眸色微深,問道:“還能看出其他的嗎?”
左盈搖了搖頭。
祁宴將玉佩收起:“還有一事,我需你幫我。”
左盈垂下眉眼:“將軍有恩於奴婢,奴婢有能幫到將軍的,定會全力相助。”
祁宴道:“左大人精通岐黃之術,這些年在獄牢之中,時常幫獄卒治病,醫術應當並未生疏吧?”
“我這個友人,她眼睛有些舊疾,每到夜晚便能難以視物。”
“這個病,大人能不能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