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宴抬起頭,不解看向他,“怎麽了?”
衛淩冷著臉:“你出來便是。”
祁宴見他看著自己與衛蓁交握的手掌,慢慢將手從衛蓁手中抽出。
衛蓁額間滲出汗珠,等祁宴離開後,便又攥緊涼蟬的手。
樹林深處,綠楊陰裏,樹杈掩映。
衛淩等身後人走近,轉過頭來,開口質問第一句便是:“祁宴,你是何時與我阿姊走得這麽近了?”
祁宴便猜到他在意這個,道:“你阿姊方才正忍痛,你沒看到我一走,她便又去攥其他人的手了嗎?我隻是恰好在她邊上罷了。”
衛淩道:“祁宴,我了解你,這段時日,你對我阿姊過分照顧,已是反常,我便留了一個心眼。起初我也不敢確定,可看著你二人越親密,心中越發確定。”
衛淩那冷鋒般的目光,直刺祁宴的臉上。
祁宴淡聲道:“不是你叫我照顧她的嗎?我多關照一下,也是應該的。”
應該的。
此前衛淩謝祁宴替他照顧衛蓁,對方也回答說:應該的。
原來他口中應該,不是出於護衛的應該,是作為姐夫應該。
衛淩一路懷疑姬沃心思不正、懷疑其他士兵會對阿姊不軌,唯獨漏了最奸詐狡猾一個。
衛淩勾唇笑道:“那少將軍當著我麵起誓,說你對我阿姊有半點別的心思。”
祁宴挑了下眉,他不承認和衛蓁的關係,因為二人本就沒有捅破最後那層紗。
祁宴看向身後林子:“車隊離國都就還有幾日路程,你且在路上看看,你阿姊對我,和對其他人,其實並沒有半點不同。”
衛淩收起笑容:“那是自然,剩下幾日,在下必定會日日盯著少將軍。”
話音才落,遠處林子響起足踏枯葉聲。
涼蟬從叢林邊上走來,“少將軍,少主,公主來傳話,說醫工已施完針了。”
衛淩看祁宴一眼,轉身往林外走去。
車廂內藥味濃烈,衛蓁跪坐於梳妝台前,對著銅鏡左一下右一下細看自己的臉頰。
她的右半張臉,眼睛以下的地方,都塗上一層黃灰色的藥膏,因那藥膏與人肌膚顏色相似,若不細細打量,看上去就像肌膚天生這般粗糙似的。
衛淩與隨後進來的祁宴,見到她第一眼,都是微微一愣。
衛淩雙目晶亮,笑容溫和,入車後就換了一副神色。
他問道:“阿姊,這藥要塗多久?”
“要塗到紅疹徹底消了為止,少則十來天,多則要一個月。這藥膏凝固後,黏在臉上也不能洗去,左先生多抹了些藥,是怕紅疹往其他地方蔓延。”
卻也實在有礙容貌。
衛淩走近了細瞧:“若早知那老嫗身有惡疾,我定然要去攔著她的。”
衛蓁對鏡輕輕一笑:“此時說這些也無用了。這紅疹惡疾,隨隊的醫工都沒見,若非左先生在,怕是真的要耽誤了醫治的時機,我也是幸運至極。”
“不過雖有些後悔,但方才那小女娃求到我麵前,我也不能見死不救。”
衛蓁回過頭來,看向衛淩身後少年:“少將軍呢,我記得當時你與那老嫗近身接觸,砍下她一隻手,身上有沒有起紅疹吧?”
衛蓁目中有關切之色。
祁宴道:“沒有,我從地上撿起的玉佩,未曾與她的手接觸。”
衛蓁點頭:“那便好,隻要不接觸她那長疹子的地方,就不會被傳上。”
不多時侍女送上來膳食,因為她的事耽誤了許久,眼下三人都尚未用午膳。
衛蓁讓他們留下來一同用膳。
期間,衛蓁隻覺麵前二人氣氛古怪,叫衛蓁不由懷疑,方才衛淩為何將祁宴喊出去?
是因為她在上藥時握住了祁宴的手嗎?
可那時她極度疼痛,下意識隨便握了一人,起初以為是涼蟬,是後來祁宴離去,她睜開眼才意識到握錯了人
但衛淩倒是麵色如常,衛蓁便也不多過問。
車隊再次啟程,衛淩卻沒有下車去,隻說要陪著她。
快到晉國國都,最後的一段路,有弟弟多陪著也是好的。衛蓁笑著應下。
衛蓁取出琴放到案幾上,手才搭上去,衛淩便製止道:“阿姊今日受傷,這會還要練琴,就好好歇息吧。”
衛蓁搖頭:“我的琴技和多年習琴之人比,還有諸多不足,晉王愛琴如癡,若我就這樣到他麵前,定會露絀出醜。”
“其實琴技高低,也不在於多年的練習,而是對於樂曲有自己的獨到的體會,能用自己的指法奏出來,”祁宴道,“你極有天賦,日夜練習這麽久,彈得已極其不錯,不會露絀的。”
衛蓁莞爾微笑。
“阿姊,你與祁宴聊,我歇息一會。”衛淩頭靠在車廂上說道。
衛蓁點頭,繼續練琴。
不多時,衛蓁看衛淩睡著,抬頭看向麵前之人。
“其實左盈說那疹子應當能治好,是為了先安撫好使臣,卻也說有不能轉好的可能,需要我日日配合上藥才行。我方才沒與阿淩說,是怕他擔心。”
祁宴握著茶盞手,唇角勾著笑意。
他想,怎麽這話不能告訴衛淩,反倒能告訴他呢?
祁宴指尖叩了叩桌案,欲提醒衛蓁,衛淩還在車上,衛蓁已轉過身去,在她身後那堆書簡中翻找起什麽東西來。
過了會,她道:“祁宴,你上次給我吹奏的那隻竹曲,是不是這個?”
衛蓁從後捧出一隻書簡,鋪在案幾上,輕聲道:“有女同車,顏如舜華,這一篇。”
女郎柔柔的呼吸浮在他鼻尖,祁宴沒想到她聽了出來,扣著茶盞的手微緊。
背對二人而坐的衛淩,眼皮微微動了一下。
祁宴抬眸,給她做了個眼神。
衛蓁順著他餘光,落在衛淩身上,頓時反應過來,耳根微紅,連忙道:“那應當是我聽錯了。”
衛蓁紅著臉與祁宴對視,思來想去還是覺得,衛淩剛剛下車必定與祁宴說了些什麽。
衛淩醒來後,伸了下懶腰,看著還在彈琴的衛蓁:“阿姊,你練了這麽久,等會該歇歇了吧。”
衛蓁笑著道:“好。”
衛淩下車,走到離衛蓁馬車有一段距離了,才看向祁宴。
“你說她待你一般,這是一般嗎?”
衛淩手扣上腰間的寶劍,麵容微沉,“總之,最後的路程,還有四五日,你不許再接近我阿姊。”
也不待祁宴回答,少年怒而轉身離去。
祁宴輕歎,此事的確是他做兄弟的不仗義在先,衛淩心中怨怪他也是應該的。
……
一連幾日,祁宴騎馬在車外,都未曾與衛蓁有什麽過密的接觸。
衛蓁隱隱猜到必定是因為衛淩,在心中準備好了應對阿弟的措辭,衛淩一如往常來與她說話,卻絲毫沒在衛蓁麵前提過祁宴一個字。
馬車駛過荒野山路,四日之後,眾人便抵達了晉國的國都,絳都。
作為王國的中心,絳都,得天之厚,地勢平坦,因地處平原,而商業方便,街道繁華。
那拔地而起的宮闕,高低錯落,遠遠望去,簷角如振翅高飛的雄鷹,雄偉而威嚴。
清晨時分,城門已經洞開,道路兩側布滿官兵,身著盔甲,手持長矛,嚴陣以待,恭候和親公主隊伍的到來。
公主的車駕無疑是萬眾矚目的焦點,從前也曾有過和親公主車駕從城門口經過,城民們不說司空見慣,至少並非頭一次見到盛大儀仗,卻唯獨少有像今日這樣,聚集這麽多人,自發走到路邊,翹首以盼公主的到來。
無他,隻因公主的美貌早就傳遍絳都。
那楚公主的畫像,一入晉地,便令王室眾人驚豔,後其畫卷的仿本流入民間,更是一價難求,有豪賈一擲千金,隻為一探公主的玉容。
傳聞之中:公主貌比西施,神似神女,沉魚落雁,是楚國第一美人,那在和親路上有幸見過公主儀仗之人,莫不誇讚公主是仙娥在世。
傳言愈演愈烈,沸沸揚揚。
到了午後,人越聚越多,烏泱泱如同潮水一般,使得迎親的官兵不得不增派人手,維持場麵秩序,卻架不住百姓的熱情。
城門之下,綠樹交錯,大路之上立著數匹高大的駿馬,其上皆坐年輕的貴族郎君。
當中還有一女郎,十七八歲,身著赤紅騎裝,頭戴華勝步搖,明豔奪目,熠熠照人。
此女郎是晉王的孫女,公主姬瑛。
“宮中一大早,便要我等出來迎接那楚公主,都快正午了,也不見車隊一點影子,怎這般磨蹭?”說話的是一位晉王孫。
“聽聞楚公主貌美傾城,等會諸位之中誰先去迎接?”
此話一出,餘下王孫皆笑。
姬瑛嗤道:“諸位哥哥,我看倒是未必,此前也不是有過和親公主送來畫像的事嗎,那畫上之人貌比天仙,結果如何?”
提到這事,四下王孫皆露出鄙夷之色。
那女郎真入晉國,眾人才發現隻比無鹽之女多些姿色。
“這些從偏野地方來的鄉野女郎就是這樣,眼界極低,又偏愛做下三濫的手腳,不過想要得到晉王室青眼相待罷了。”
姬瑛說著甩了甩手上的馬鞭,笑道:“我也真想看看,那楚公主是真的貌比西施,還是也買通了畫工,做些上不得台麵之事。”
正午時分,和親公主的儀仗隊駛入了眾人視線之中,人群頓時起了一片**。
陽光灑在當中那華蓋馬車之上,簷角裝飾的獸獸,閃爍著耀目金色的光芒。
那輜車薄薄的門紗之後,影影綽綽映照出一道窈窕的身子,陽光照在她身上,如覆上了一層迷離金燦的輕紗,雖看不真切,更猶如霧裏看花,嫋娜動人。
和親的護衛隊上前,恭迎公主下車。
眾人都在觀望公主,而姬瑛則望著那攙扶公主出車的郎君,本是無意間一瞥,視線卻全然停住。
郎君青竹袍,白玉冠,俊美無儔,挺拔清俊,抬手攙扶公主出車門,隻往那裏一站,便將周圍人群中的男子都襯托為了無物。
那一瞬間,姬瑛目光好似定住。
眾人更是掩不住好奇,朝著車中望去。
連護送在馬車一側的護衛都如此俊逸,想必公主定如傳聞一般貌美了。
公主從車中探出身,羅裙迎風飛揚,青絲隨風飄動,腰間環佩碰撞,鳴鸞清越聲響。
那一雙眼睛顧盼生輝,好似如萬頃秋波皆在其中,與之對望者,目光莫不被擊中,久久駐足怔望。
如是美人,果真擔得上“國色”二字。
一陣清風掠過,撩起她的麵紗,露出她右邊粗糙枯黃的麵容,四下一陣唏噓。
馬上王孫嗤笑:“怎會如此其貌不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