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淵看完了信,慢條斯理重新紮好竹簡,抬起它送到屬下手裏,“將東西放回原處,莫要叫魏國人察覺。”
“是。”
幕僚悄無聲息推門離開。姬淵手捧著下巴,在黑暗中靜靜思忖著,以如今的形勢,自己下一步棋該如何走。
大雪寂靜地下著,純白覆蓋世間萬物。
一連三日都是雪天。窗紗上氤氳著水汽,清透的雪光從窗外透進來,灑在大殿中,也照進了床幃,灑在榻中一道影子上。
祁宴自那日拜見晉王之後就未曾出門,背上傷勢需要靜養,他便一直在殿中養傷。
他抬頭看著窗外不斷落下的雪,目光縹緲,問身邊護衛:“今日正月十三,是阿娘的忌日吧?”
祁宴手撐著床榻起身:“南燭,你將火盆拿到外麵簷下,我為阿娘燒點紙錢。”
護衛去尋火盆,“少主,火盆裏還有最後一點木炭。晚上怕是不夠用了。”
祁宴披上外袍,“無事,夠燒紙錢就行。”
祁宴傷勢過重,經不起路程顛簸,並未離開王宮前去將軍府,隻是宮中宮規森嚴,要找到這些紙錢並不容易,也費了祁宴不少門路。
祁宴推開門,冷風呼嘯灌入,吹得他長袍一角飄飛,他走進雪地中,蹲下身,袍角與腰間配飾墜在雪地上,抬起手將紙錢灑進盆中。
幽幽靜靜的火光升騰起,映亮他蒼□□致的麵容。
祁宴的眼中倒映著明暗搖曳的火光。有雪粒沸沸揚揚飄落在木炭上,火苗左右搖晃,下一刻就要熄滅,祁宴抬起披風袖擺,為火盆擋住冷風。
紙錢燒成了灰燼,隨風飄飛升起,往蒼灰色的天際飄去。
祁宴露出淺淺的笑意,對著冷空輕喚了一聲:“阿娘。”
南燭在旁看著。
祁宴半蹲著,柔聲地自說自話,以孩兒的口吻,向姬琴公主訴說自己來晉國大半年的遭遇。
紙錢都已燒光,祁宴卻久久未動,陪著火盆中最後的一縷火苗消失殆盡,又待上好一會,這才緩緩起身。
南燭去捧火盆,“少主年少英勇,如今也在晉國成了將軍,公主知曉定然欣慰。這個時候想必老將軍也在祭奠公主吧。”
祁宴微微一笑,攏了攏披風,道:“我們回去。”
王殿之中,晉王與臣子議事,一議便到了傍晚。
殿中臣子離去後,晉王扯了扯衣襟,洪碩扶著其起身,“宮人已為大王擺好晚膳,大王移步內殿便可。”
今日是姬琴公主的忌日,清晨晉王為公主上一炷香,而按照慣例,宮中也會備下一桌公主從前喜歡的菜式,放上兩雙筷子,一雙給晉王,一雙給公主。
晉王嗯了一聲,轉步往內殿走去。
這一頓晚膳,晉王用了很久,洪碩侍立在外頭,不敢進去打擾,隻將內殿留給晉王。
許久之後,洪碩挑簾子入內。
晉王靠案幾後,身側窗戶大開著,大片雪花直接從外頭飄了進來,有幾粒沾染到了他裘衣上。而他不動,舉目眺望著天上那一輪皎潔的明月。
洪碩彎下腰,聲音輕輕的:“大王,醫工交代過,正值冬日,您當保暖,不宜吹冷風。”
晉王全然未聽進去,隻喃喃道:“從前阿琴在時,每到年關,都會陪寡人身側為寡人撫琴。寡人實在想念女兒的琴音啊。”
老人抱著手爐,孤寂地坐著,月色加重了他身上的寂寥感。
洪碩默了一刻:“不若奴婢去請楚公主來為殿下撫琴一曲?今日殿下與臣子商談立儲之事直到傍晚,公主的琴音或可緩解殿下的疲累,也可緩解殿下對公主思念之情。”
晉王轉過頭來:“你倒是向著衛蓁,這個時候也不忘在寡人麵前提起她。”
他一下揭穿洪碩的心思,卻也並未表現出分毫不悅。
“奴婢是看著大王青睞楚公主才如此說的,大王雖嚴厲,對楚公主和祁將軍卻是都極好。”
晉王麵露譏嘲之色:“寡人對祁宴是好,可祁宴何曾記過寡人對他的恩情。寡人叫他這幾日莫要出現,他便真不來見寡人了?”
好半晌,晉王隻覺心中煩躁異常,抬手示意洪碩扶自己起來。
“扶寡人去見祁宴。今日是他阿娘的忌日,寡人去看看他此刻在做甚。”
洪碩一愣:“可大王,您身上傷口……”
晉王道:“無妨,你且引路便是。”
快入夜了,燈籠左右搖晃,燭光與風雪在潑墨般的夜色中交織纏綿。
祁宴就在殿內,正趴在榻上。左盈幫其上完藥,起身將雙手在水盆中浸了浸,“將軍的傷勢是皮外傷,未曾傷及筋骨,隻要按時上藥,傷口處生肌去疤,很快就能痊愈。”
祁宴臉埋在枕頭中,嗯了一聲,“左盈,你將藥也給公主送一份。”
左盈才應下,餘光瞥見一道影子不知何時出現在了門外,定睛一看,正是晉王。
對方跨入門檻,抬手示意他莫要出聲,左盈朝其行禮,拎起藥箱,退了出去。
殿門在背後關上,晉王拍了拍身上的雪,一眼便看到床幃之後趴著的祁宴。
少年赤著膊,身上纏滿紗布條,額間碎發上還沾著細碎的汗珠,雙目安靜地閉著,仿佛太累睡了過去。
晉王等了一會,也沒等到床榻上人的動靜,這才邁開步伐朝榻邊走去,他坐下,靜靜打量著麵前人。
燭光勾勒出年輕男子漂亮的眉眼,他眼簾濃密,眼角輕勾,每一分弧度都恰到好處,在燈下顯得尤為溫和,一瞬間令晉王想到了故人。
他蒼老的手從袖管中探出,懸在半空中許久,終是慢慢覆了上去,便覺祁宴眼睫在自己掌下一顫。
年輕男子睜開眼,眸中一閃而過惑色:“大王。”
“你醒了。”晉王收回手,語調冷淡,“寡人夜裏出來,正逢大雪,無處歇腳,路過你這處院子,隻是順道進來坐一會。”
“嗯。”少年就低低回了這一聲,沒再開口。
這態度平平叫晉王覺得,反成了自己非要來見他不可。
晉王視線從他身上移開,掃視這一間大殿,殿內陳設簡樸,處處透著冰冷,無一點生氣。
晉王攏緊身上狐裘:“屋內冷如冰窖,怎不點火盆?”
“大王忘了,您叫醫工不許給我上藥,也不許宮人送炭火來。”
晉王經他一提醒,想起自己氣急之下的確下過這一命令。
“寡人叫你不許點炭火,你記得一清二楚,叫你不許與楚公主在一起,你怎麽偏就不聽?”
祁宴不語。
晉王冷冷一笑:“還和寡人強,真不知你這脾氣學了誰。”
祁宴道:“臣性情繼承父母,自然也是承襲於祖輩。”
他說得麵色坦然,晉王倒被堵得說不上話來。
晉王道:“今日是你母親的忌日,你可知曉?”
兩三刻的沉默,祁宴道:“臣未曾忘記過,早些時候已經給她燒過紙。”
晉王眼中堅冰似的神色漸漸消融,他啞著聲音道:“祁宴,你對你母親可還有印象?”
祁宴道:“有的。阿娘去世的早,但臣這麽多年還記得阿娘的音容笑貌,記得阿娘極愛花鈿。”
在他三四歲的記憶裏,阿娘身影沐浴在金色的夕陽下,坐在梳妝鏡前,長裙柔媚地貼順著地麵,自己捧著臉趴在阿娘的膝上,父親為她貼上花鈿,那些珠寶華簪折射出明滅的光亮,與融融金光點落在她眼裏,她笑靨溫柔,這是祁宴為數不多的的印象,埋在心中最柔軟的地方。
祁宴輕聲道:“在瑕城封地,我時常會去阿娘屋子,看到那些從未變過的擺設,便感覺她好像仍陪在我身邊。”
晉王眸光微**,聲音渺渺如煙:“是,她是愛花鈿,從小就喜歡漂亮的東西,寡人給她的嫁妝都是各類首飾。”
思量起往事,濃烈的感情便如潮水湧來,晉王抽出思緒,看向麵前人:“寡人問你,你可知罪?”
少年緩緩抬起頭。
說了這麽久,晉王願意看在女兒的麵上,給祁宴一次機會,隻要祁宴肯低頭。
祁宴聲音平靜:“臣何罪之有?臣傾慕女兒家,願與她結為眷侶,此情出於本心,不知自己何罪之有。”
“就算大王逼臣認罪,可大王知曉我心中的答案。”
“你若當真是不知悔改,那寡人便按照律令治你的罪。”
祁宴起身:“臣甘願受罰。”
晉王氣得說不上話來,看著麵前執拗的少年,也早就預料到會得到這個回答。
他歎息道:“在見到你前,寡人也曾想過姬琴的孩子會是何樣,你當真與她一樣不知悔改,不撞南牆心不改。”
晉王起身欲走,目光落在他枕邊,“你養傷時還在看兵書?”
“是,臣既為將領,便不能有一日廢止學習。從前大大小小無數戰役,皆能為我所學,”
晉王神色複雜,轉身離開大殿。
一出大殿,洪碩立馬上來為他撐起雨傘。
雪珠打在傘麵上,晉王突然停下,望著濃墨般的天穹,“朝臣都在勸寡人立儲君,可朝中根本無儲君可立。若祁宴是寡人之孫,那該多好。”
洪碩聽得腳步一頓:“大王……祁將軍乃是您外孫啊。”
“是,若是將其過繼到寡人名下呢?”晉王道。
洪碩握著傘的手柄發軟:“大王這如何能行?古往至今從未有過外嫁女子之子即位的先例。”
這涉及到儲君的冊立須得萬分謹慎,一旦起了爭議,那便遺下無窮的後患。
洪碩知晉王隨口一提,絕無可能傳位於祁宴,可聽到這話心驚肉跳。
“儲君難立啊。”晉王歎道,“寡人膝下這些孫子各有各的不足,長孫狂妄,目中無人,次孫平庸,目光短淺,再有幾人都是碌碌無為之輩,唯有姬淵姬沃稍微出挑。”
晉王與洪碩緩慢地往前走著,問道:“你以為王孫中誰最合適儲君之位?”
“奴婢不敢妄議朝政。”
晉王道:“姬沃隻可當守成之君,耕耘樹藝,關心民生,若是太平之世,必能有一番作為,可如今是亂世,亂世需要狠厲之君,其性格軟弱,難以服下,姬淵行事更是穩妥,也懂謀略禦下之道,可其專營朝堂謀術,並非放眼天下之君,也不如姬沃知民間疾苦,此二人相比祁宴,都實在差太多。”
“隻是他到底並非寡人的孫子,若是孫子那就省心多了。”晉王長籲出一口氣。
他回過頭,望向身後落後幾丈遠的宮人,宮人手中所捧的盔甲,已沾滿了雪花。
這件盔甲是晉王特地為祁宴所打,本是打算在祁宴從南方楚國回來後,就嘉贈於他,不曾想這中間出現了那樣多的波折。
“祁宴這般目中無寡人,若寡人一下就原諒過錯,是不是顯得太過輕易心軟?”晉王道。
洪碩搖了搖頭:“祁少將軍並非目中無大王,而是少年人性子硬,不肯壓彎傲骨。大王既今日來探望將軍,也莫要再一味糾結,反倒叫自己一直過意不去。”
“你說的是,可寡人不可能這樣輕飄飄揭過去,一定要給他們一點教訓才是。”
晉王揮手,示意宮人將盔甲先收起來,緩步往前走著。
快回到王殿時,一道身影立在殿門口,見到晉王,立馬便迎了上來,“大王,臣負責調查王殿內奸一事,今晚已有結果,那宮人被拷打,已經吐出了實話。”
“吐出來了?”晉王眯了眯眼,“進殿說吧。”
……
而次日,衛蓁起身不久,王殿那邊便傳話,讓衛蓁過去一趟。
衛蓁數日不曾被晉王召見,敏銳察覺到不對,問來接自己的洪碩:“大王召我是何事?”
“昨夜司獄來向大王稟告宮中內奸一事,大王聽後氣血攻心,頭風複發,故而奴婢來請公主去。”
衛蓁道:“內奸調查的結果出來了?”
此事關乎不小,但洪碩知衛蓁無二心,也不瞞著她了道:“是,那宦官公主也見過,就是王殿裏當差的安竹,是他在除夕那夜給晉王禮服做了手腳。”
衛蓁道:“我記得,他應當入宮當差多年,何以就這般要謀害大王?那背後可有旁人主使?”
“這安竹生於晉國,雖是晉國人,然其家母是齊國人士,故而安竹有一半齊國血統,其被拷問已經將內情全盤招供,此番背後主使之人的齊王,除夕宴上猛獸發狂便是齊王一手謀劃,欲用野獸除去大王。”
衛蓁心驚不已:“他一個小小的宦官,如何能與齊王聯係上?”
“這便要問齊國公主了。她與兄長暗中有信件往來,敲定除夕之夜事變,齊國公主暗中搭線,找上安竹,給了他能使得野獸發狂的香料,威逼利誘安竹,安竹上鉤願意相助。如今事情敗露,齊國公主被拷打之下已經認罪,稱自己無奈,被異母的兄長送來和親,齊王以遠在家鄉幼弟相逼,才不得不為之。”
衛蓁平日在學宮之中,也與齊國公主時常見麵,雖是點頭之交,相處也算和睦,萬萬想不到其會被齊王利用,但其意圖謀害晉王,下場自是可以預料。
衛蓁長歎了一口氣。到了大殿,一入內,才發現王殿之中坐著幾位大臣,祁宴在一旁,姬淵與姬沃也同樣在場。
隨著她走進,殿內安靜了一瞬。
衛蓁到晉王身邊跪坐下,向其行禮。
晉王坐在案幾後,看著下方的臣子:“齊王豎子,暗害寡人,乃是**裸地挑戰寡人之威,今日召諸位愛卿來密談,正是商議此事,寡人當如何做,晉國該如何做?愛卿們有何想法,不妨直言。”
左下方臣子出聲:“大王切記動怒,先派使臣前去和談,試探齊王態度,令其必給一個交代。”
“豎子已經騎到寡人頭上,還要使臣和談?”晉王拍案,桌上筆墨紙硯隨之一震,下方眾臣低下頭。
“寡人若忍,怕是便不用當這晉王了!”
話說到這個份上,晉王的態度已然明顯。
晉王看向右邊,“祁宴,此事你如何看?”
祁宴從案後起身:“齊王荒唐,蔑視王威,以如今晉國實力,伐齊如探囊取物,大晉銳士的刀劍已久未飲血,正是出鞘劍指東方之時!”
“伐齊”二字一出,殿內一片議論。
姬淵起身道:“晉國此時不正國威,在天下眼中便是畏懼齊國,如此何以稱霸中原?”
晉王道:“可寡人要的不止是伐齊……”
在自己這話落地後,晉王看到祁宴抬起頭來,知曉他定然明白自己的意思了。
晉王從位上起來,長身如虎,身後是大開大合的屏風,“寡人要的是齊國,滅國!此乃唯一震懾齊國之法!”
他的聲音鏗鏘,一字一字,千鈞一般,敲在殿內眾人心尖上。
晉王抬起手,將桌上那枚令牌扔到祁宴麵前:“祁宴,你說你之罪任由寡人處置,寡人給你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齊王頭顱落地之日,便是衛蓁被許配給你之時,如此,你可有異議?”
這話令殿內霎時一靜。衛蓁也睜大眼睛看著晉王。
齊王頭顱落地如何能實現?怕是要攻破王都才有可能,那與齊國亡國何異?那一日要等多久?若是齊王頭顱一日不落地,那衛蓁豈不是一日不能被許配給祁宴?
這話看似是功賞,更像是懲戒,給一個遙遙無期的承諾,不知何日才能實現。
一時間,殿內目光皆看向殿中安靜跪坐的少年。
這晉王的許諾,他會同意嗎?
眾人揣測著,或許祁宴放棄,走其他的路子,比此要來得快得多。
然而令眾人驚訝的是,祁宴慢慢俯下了身,“臣,願率兵馬東行,叩齊國東門,取齊王項上人頭祭旗,成大王東征霸業。”
他再慢慢抬起身子,看向晉王身邊的衛蓁。
衛蓁的心怦然加快,他冷靜的聲音清晰無比回**:“君無戲言。請大王現在下旨,定下我與公主的婚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