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信上說了,楚軍佯裝攻打邊境的城池,實則是以障眼法迷惑魏國邊關將士,真正的楚軍主力已經由景恒帶領,繞道直奔國都而來。
衛蓁一收到信,便提著裙裾往王殿奔去。
一路上宮人紛紛避讓。
她來到王殿,向魏王說明此事,魏王很快召來心腹大臣一起商量對策。
殿內空氣凝固,氣氛壓抑而低沉。
魏王穿著一身單薄素衣,立在書案邊,看著鋪展在桌上的地圖,眉心深深地攏起。
衛蓁道:“姬淵圍魏救晉,意圖以此要挾魏國前線的兵馬撤兵。”
魏王點了點頭。楚軍有備而來,勢如破竹,也是魏國無良將可以用,以至於讓楚軍一路**腹地。局勢實在不容樂觀。
魏王問:“楚軍還有多久到達國都?”
衛蓁道:“三日,他們遠道而來,不會立即攻城,至少也會休整上一日,也就是國都還有三四日可以做好防禦的準備。”
魏王輕聲道:“的確很快,所以,咳咳……”
他突然手抵著唇,用力咳嗽幾聲,臉色一瞬間漲紅,衛蓁扶他坐下,眼中浮起擔憂,與魏王對視上,他示意她去與眾臣說話,衛蓁一下明白魏王意思,慢慢起身麵對眾臣子。
“所以,城中當立即做好防備。七千對三萬兵馬,人數懸殊太大,絕對不能硬碰。我們隻能守城。當即刻調令士兵,做好迎敵的準備。”
這些都是魏王最心腹的大臣,聽命於衛蓁,對她的話沒有任何異議。
“可公主,就算調集全部兵馬,是否可以抵禦楚軍?”說話者眉宇間滿是愁緒。
朝中大臣尚且露出如此擔憂,更不用想消息散出去後,城中百姓會多恐慌。
衛蓁垂下眼簾,望著麵前地圖:“楚軍來勢如猛虎,一定會一鼓作氣圍城,在前幾日發起猛攻,隻要我們抵禦住最初的攻勢,熬到楚軍士氣落下去,便能取勝。”
衛蓁雖從未帶兵打過仗,但少時跟在祖父身邊耳濡目染,又與祁宴相處那麽久,不至於對兵法一點也不了解。
麵對眾臣子或是詫異或是惶恐的目光,她斬釘截鐵道:“我會寫信給衛淩,讓他盡快從晉國回來救援。所以諸位也莫要再耽誤了,立刻行動起來,調集糧草、清點武器,國都存亡之時,需要諸位一同協助我。”
她的話音果斷,讓眾人來不及再沉於慌亂之中,很快明確各自的職責。
衛蓁將兵事統領留下來商討迎敵之策。殿外天色從湛藍變成昏黃,又一點點轉暗,衛蓁才走出王殿。
夜裏寒風徐徐吹來,吹得她的衣裙隨風飄舉。
蒼茫的月色下,漢白玉台階錯落,前方是層層宮牆,再往遠些,山巒蟄伏在黑夜中。
夜裏,烽火台升起烽火,起初是隱約的一點火光,很快一片天際都被照亮。
烽火一道又一道升起,星子般劃破黑夜,朝著往南方一路延伸,迅速連接成一條明亮的線。
身後傳來腳步聲,衛蓁回過頭,魏王在宮人的攙扶下緩緩走上來,與她一同憑欄遠眺。
或許是今夜的風太大,那刮過的獵獵風聲,都猶如人在嗚咽。
魏王輕聲問道:“害怕嗎?”
衛蓁放在石欄杆上的手收緊,魏王緩緩道:“沒關係的,央央,是人便會害怕,這麽些年來,父王也沒有一日不處在惴惴不安,擔憂著魏國的未來。”
他麵容一如以往的溫雅,伸手覆住衛蓁的手,“如若害怕,便到父王懷裏來。”
衛蓁撲向他懷中,“父親。”
魏王輕撫著她鬢上的珍珠,看著她的麵頰,“阿蓁,在黑夜的時候,你可以恐懼,可以撲在父王懷裏,但到了白日,你便不能叫人看見你如此脆弱的一麵。”
衛蓁不解地抬起頭,夜色下魏王的麵容如灑上了一層銀霜。
“明日楚軍到來的消息,會傳遍整個國都。城內百姓會恐慌,那時你不能在外人麵前露出一絲膽怯,你得記住,你是君,無數道目光都落在你的身上,你身上承載著是所有人的希望,你沒有任何的資格退縮。”
魏王的眸色鄭重,一字一句道。
衛蓁今日在所有人麵前都維持著冷靜一麵,然而四下沒有人了,那些恐懼才一點點漫上心頭。
她沒有指揮過戰役,沒有麵對敵軍攻城,不知道自己接下來做的,是否能對得起一城百姓。
但父王膝下隻有她一個孩子,除了她不會有別人能站出來。
“你不要妄自菲薄,”魏王柔聲,“央央,你來魏國已經學了許多,父王相信這一次,你也可以做得很好。”
“父親。”衛蓁目光晃**。
魏王轉頭道:“腳下是你的城池,是你的國,你若退縮,那些百姓也會跟著退縮,央央。”
衛蓁俯瞰著遠方,王城的百姓還沒有意識到即將到來危險,空氣中隱隱飄來那些嬉笑聲、叫賣聲、絲竹聲,安寧一如從前。
若問衛蓁是否已經克服恐懼,衛蓁想到那些戰爭的畫麵,仍會感到惶恐不適。
但這是她必須要麵對的一仗,她不會退縮。
“父王。”魏王回過頭來,看到她目光倒映著遠方烽火,聲音清亮而堅定:“我相信我們的人,可以熬到援軍到來的那一日。”
就如同起於青萍之末的微風。
他們這些人,雖然渺小,但細小的微風積聚,便能匯聚成勁猛彪悍的大風,最後足以讓星星之火燎原。
……
楚國大軍很快便會到來,消息傳出,王都百姓陷入恐慌之中,或是祈求上蒼垂憐,或是尋求法子出城,衛蓁派出人去安撫百姓,畢竟方圓數裏沒有城池會比國都更加牢固,隻要國都不破,這裏便是最安全之地。
王都道路上處處可見忙碌的行人,士兵們加緊操練,工匠們幫著修繕武器,壯丁們加緊加固城牆。
隻是眾人沒有想到,楚國大軍來得比想象中更快。
探子回來向衛蓁稟告,楚軍已經逼近王都,到了離郊外十裏的地方。
衛蓁心突突直跳,再也坐不住,走出王殿。
她知道,第一仗已經開始了。
她為遠道而來的楚軍備下了圈套。就在京郊外,如今有兩千將士埋伏在山穀之中,靜候楚軍的到來。
……
塵土漫天,馬蹄聲轟鳴。
楚軍策馬疾馳,他們知曉前方那一座城池並沒有多少兵馬,且多年未曾遭受戰爭侵襲,軍紀散亂不堪,加上魏王病弱,竟糊塗到讓一區區公主代政,麵對數倍的兵馬壓城,處境危如累卵,不堪一擊。
隻要他們一鼓作氣拿下城池,到時候,金銀珠寶與勳爵地位,便都唾手可得。
楚王景恒,高聲鼓舞著將士們的士氣:“占領城池!破魏國都!重振楚國之風!”
士兵高聲附和:“重振楚國之風!”
軍隊直逼關隘,前方到了一處形似葫蘆口的山穀口,道路有些逼仄狹窄。
探路的士兵打探過,前方可以走。景恒頷首下令士兵前進。
然而他們並不知道,此刻魏國兩千士兵就蟄伏在暗處。這一支魏國隊伍被派來執行任務,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相當於先前隊伍,幾乎是有來無回。
但就是他們兩千人,今日要在這裏耗掉至少五千、八千、乃至一萬的敵軍兵力,為王城中的士兵再多爭取一些時間。
這第一場仗,一定要大挫敵軍的士氣!
魏兵藏在草堆中,注視著山穀下方的動靜。楚軍走得極其謹慎,魏軍也不著急,耐心地引蛇入洞。
關隘狹窄而極長,是保護魏國國都的一道天然壁壘,前後幾裏長的山上都是持弓之人。
最前頭的楚軍已經安全出峽穀,後頭的軍士也放心跟上。景恒被眾多士兵簇擁著正要策馬入穀,就在這時,一聲洪亮的“放箭”聲響起,回**在山穀之中。
一瞬間,漆黑的箭雨從四麵八方落下,周圍無數士兵應聲倒地。
“大王!快走!”士兵們持盾護衛在側。
景恒目眥盡裂,立馬反應過來,高聲下令士兵撤出山穀!
然而峽穀已經成為了喪命穀,伴隨“嗖嗖嗖”之聲,屍體烏泱泱堆了一地。
……
峽穀中第一次交鋒,是魏軍取勝。消息傳回王宮時已經是深夜,尚有一千人左右的人馬活著回城,衛蓁出宮親自去迎接他們。
領兵之人,是國都兵事統領顏中,給衛蓁帶來了兩則消息:好消息是,峽穀之中敵軍死傷人數至少過萬,另一則消息,是楚軍的人遠不止之前信上說的三萬,比他們想象中的要多。
衛蓁神色凝重,點頭讓他們盡快休息,不管如何,第一仗贏下,打贏了士氣,叫城中百姓看到了希望。
而楚軍也沒有放棄,次日午後,在城外幾裏之地開始結營紮寨。
兵臨城下,隨時可能出兵。
從夜晚到清晨再到第二日,國都籠罩在寂靜之中。百姓躲在家中,很久以來,國都都沒有經曆過戰亂,他們從未感覺過這般恐慌,沒有人知曉接下來會發生什麽,究竟是楚軍攻破城門,還是魏軍誓死抵抗。他們唯一能做的,便是祈禱。
一聲嘹亮的號角響起,楚軍終於朝著國都奔來。
魏國的城牆之上立滿弓箭手,隨著統領一聲“搭弓”,整齊劃一的拉弓聲響起。
衛蓁就立在宮外高樓上,看著前方的士兵們作戰。
魏軍統領發號施令,“敵軍已經到射程了,放箭!”
箭雨四散,下方楚軍接連倒下。然而很快兵馬再次補上來,好似源源不斷一般。
“弓箭手準備!放箭!”
又一場箭雨落下,第二批衝上來的楚軍頃刻人仰馬翻,然而魏國的弓箭手搭箭速度再快,也抵不過楚國兵團湧來的速度快。
那密密麻麻的人影,烏黑如同罩頂之雲。
很快便有一群楚國士兵穿過箭雨直撲城樓,架起高高的雲梯,試圖攀爬上城牆,魏國弓箭手見狀退下,士兵們上前丟擲火石,裹著熱油的滾燙巨石,轟然落下去,火舌瞬間吞噬了木梯。
淒厲的嚎叫聲,伴隨著風聲,傳遍了王城上方。
衛蓁看著空中如雨的羽箭,高聲道:“不要慌,楚國有兵馬,我們也有輪換的士兵!”
攻城比守城艱難得多,需要攻方數倍的兵力。魏國就算兵力處在劣勢,但第一仗已經打贏,不是沒有取勝的可能。
隻要他們能熬過最難熬的前幾日。
衛蓁再次高聲道:“不要慌!頂住!他們遠道而來,必定疲累,我們以逸待勞,無須懼怕他們!”
浴血奮戰的士兵們,聽到公主親自督戰的聲音,高聲道:“殺!”
可即便如此,傷員還是不斷被抬下城樓。衛蓁轉身往樓下走去,身後護衛連忙道:“公主,您要去哪裏?街上不安全,隨時會有羽箭落下來。”
衛蓁不顧阻攔下樓,她不能無動於衷光站著那裏,總得做些什麽。
她下了樓,隨手解開身上的披風,接過軍醫手中的紗布,走到受傷的士兵們麵前。
“楚國的大軍開始壓上了。”城門處傳來撞擊聲,摧毀著堅固的城池城門,也重重撞擊在衛蓁的心上。
衛蓁沾滿鮮血的雙手顫抖,低下頭看著麵前士兵,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她是王女,是魏國公主,周圍無數人看著她,她如若退縮,那些將士也會退縮不前。
空氣中充盈著血腥之氣,她許久未曾給傷兵包紮了,才拿起紗布時倍感不適,欲嘔之感從腹中升起。
衛蓁長鬆一口氣,看著麵前的傷兵,微微笑道:“我來為你包紮。”
她期盼著,衛淩收到她的來信後,盡快帶兵趕回來。
快一點,再快一點。
兩軍懸殊如此之大,魏國國都能否守住,全看他們的運氣,也交給天意。
但她心中始終相信,天意會站在他們這一邊。衛蓁堅信。
……
晉國,魏國國都外的百裏之地。
星河燦爛,夜涼如水,已經入夜,萬物開始休眠,王帳卻一直亮著燭光。
身著銀色盔甲的年輕男子撩開簾子,大步走出帳篷,他雙眸清寒,高聲喚來自己坐騎,長身翻身上馬。
在他身後,簾子晃動,衛淩也快步出帳,喚道:“祁宴!”
四周營地上的士兵朝他們看來,衛淩讓他們繼續做手上的事,快步走上前去,拽住星野駒的韁繩。
他咬牙看著馬上人,壓低聲音,道:“阿姊送來的信上隻讓我帶兵回去,她特地交代了,不許你過去。戰事正是關鍵之時,你若離開此地,萬一有突發情況怎麽辦?我去足矣。”
祁宴用力扯了下韁繩,淡聲道:“我知道。”
“那你還去?”衛淩從前竟沒發現這個友人比自己還意氣用事。
馬上的年輕男子眺望著前方,聲音沉靜如水:“她在信上說若是守城,以國都七千將士可以一搏,我也相信以她的本事,不需要我過去,她也能做很好,但我不能坐視不管。”
長風吹來,草葉颯颯,他低下頭,輕聲道:“她的我的妻子,我知曉我有職責在身,但我必須去見她。”
衛淩一愣,便是這一下,韁繩從手掌中脫出。
衛淩看著那一人一馬身影逐漸遠去,感受掌心微辣的疼感,喃喃道:“阿姊是你的軟肋,對吧?”
夜裏寒風拂來,祁宴一人策馬而行,大軍在後,他一人獨自在前,月光為他鍍上一層清冷的寒光。
他握緊腰間那一把衛蓁送給他的寶劍。劍穗上墜著的寶玉傳遞來冰涼的觸感,直達他的心尖。
他知道自己被衝昏了頭腦,權衡利弊之下,明明讓衛淩帶兵回去援助更好。但他心中浮起一個念頭,實在害怕就此失去她。
祁宴將玉墜用力扯下,抵在心口,仿佛能感知她就陪在自己的身邊。
前方山巒連綿起伏,烽火台上烽煙升起,草葉被星光浸染,閃著明滅的的光芒。
那些過往美好的畫麵走馬觀花地湧現在眼前——
春日雨夜裏,他負傷闖入她的屋中,她生疏卻耐心為他上藥;仲夏夜裏,星辰璀璨,他護送她和親,送她寶石玉墜,與她第一次生澀地親吻;秋夜螢火如星,為她過生辰,她醉酒吻上他,說喜歡的人是他;冬夜星河暗淡,她在雪中奔向他,為他擋下那一鞭……
再到又一年春夜,他潦倒無比,她奔赴千百裏從晉國國都來找他,與他度過人生最暗淡的一段時光。
若她曾經不顧一切地奔向她,那他也可以不管不顧地奔赴去見她。
願上天憐憫,請再給他一點時間,讓他去見他愛人一麵。
祁宴握緊手中珠玉劍穗,奮力甩鞭,星辰月色灑在他的身上,照亮他前行之路。
“駕!”
原野之上,白駒踏星,朝著前方義無反顧地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