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傷城

烏江,相當於浙川的環城河,陳雪站在橋頭,思索著該往哪邊的樓梯下去,才能順利的走到橋洞。

江畔,本是鬱鬱蔥蔥的草坪,可是到了秋日,草坪也微微的枯了,陳雪順著樓梯,走到草坪邊,一眼便望到橋洞,那裏掛著巾巾吊吊,仿佛有人住一般,她顧不得許多,跑往那裏。

還未走到橋洞,便傳出刺鼻而難聞的味道,說不清楚是什麽,就是很惡心,橋洞裏,仿佛有人在動,陳雪有些怯,站住了腳步,輕聲喚道:“媽媽。”

那碎布之後沒有人回答。

陳雪聲音大了些:“媽媽,小霜。”

突然,一隻幹瘦而烏黑的手伸出來,撥開橋洞上的碎布簾,陳雪有些害怕,但卻沒有逃開,隻是愣愣的看著那隻手。

碎布被撥開,露出一張瘦小而極蒼白的臉,幾縷已經打結的發絲結在鼻前,隨著她輕微的呼吸而微微的飄著。

這是誰?陳雪往後退了幾步,她著實嚇了一跳,正欲離開,那人輕聲喚道:“姐。”

陳霜?陳雪上前幾步,仔細看著,這個瘦小的人,正是自己的妹妹陳霜。“小霜?”陳雪的眼淚止不住的流了出來,幾個月之前,總嚷著太胖要減肥的妹妹,竟然瘦得隻剩皮包骨了,那雙已經無神的眼睛,更顯得毫無生氣了。“小霜,真的是你!”陳雪已經顧不得害怕了,一把握住陳霜髒兮兮的手:“媽媽呢?”

“媽媽去找吃的了。”陳霜的臉上沒有一點生氣,說話也極費勁,可她卻死死的抓住陳雪:“姐姐,我好餓。”

陳雪的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她拍著陳霜的臉:“小霜,姐姐馬上去給你買吃的。”可是陳霜卻不放開她,看著她掙紮的模樣,看著她帶著一絲希望的眼神,陳雪的心都碎了,輕聲哄道:“小霜,乖,聽話,姐姐買了吃的就馬上回來。”

陳霜那沒有生氣的眼睛流出了淚水,聲音帶著乞求:“姐,別丟下我。”

“乖,姐姐怎麽舍得丟下你?”陳雪的眼淚滑過臉龐,大顆大顆的落在手背上:“放心。”說著,掙脫了她緊緊抓住的手,一狠心,往橋上跑去。

“姐,別丟下我。”陳霜使出全身力氣喊了出來:“姐,姐…?…”

當陳雪提著熱呼呼的稀飯和包子回到橋洞時,看到陳霜正在默默流眼淚,一見陳雪手裏的包子,一下搶過來便往嘴裏送,那狼吞虎咽的模樣,讓人心酸。

“慢點,慢點。”陳雪心痛極了:“來,喝粥。”

那滾燙的包子入了陳霜的口裏,雖然被燙壞了,可是她仍不願意吐出來。

她到底多久沒有吃飯了?陳雪胸口窒息,難受極了,仇恨瞬間漲得滿滿的,夏老夫人,真是十足的巫婆,到底,她到底對小霜做了什麽?

“媽!”陳霜嘴裏含著包子,含糊不清的朝陳雪身後叫著。

陳雪一驚,趕緊轉頭,發現一個衣衫襤褸的女人,隻一眼,她便認出這是養育自己二十一年,為了自己終日辛苦奔波的母親,她的手裏,此刻正捧著一個碗,碗裏,還盛著已經餿了的飯。

心酸,心痛,心糾結得緊,陳雪緊緊擁住了她,淚如雨下,聲音極顫:“媽媽。”

陳華萱還未從驚喜中回過神來,剛才她遠遠的看到橋洞邊坐著一個女孩時,一眼就認為是陳雪,可是,她卻晃晃頭,病得太重,難道花了眼嗎?陳雪此時正在夏家,過著衣食無憂的大小姐生活,怎麽可能到浙川來?可能是自己太想她了吧,當她虛弱的走近橋洞時,當她被陳雪緊緊抱著的時候,她的心房垮了,長久以來竭盡全力支撐的東西仿佛在瞬間就垮了。

感覺媽媽的消瘦,寬大襤褸的衣服下,仿佛全是骨頭,陳雪觸目驚心,吃驚的看著陳華萱:“媽媽,你怎麽成這樣子了?”

陳華萱看了看她,淚眼盈眶,再轉而看了看陳霜,突然,跳也似的離開陳雪的懷抱,聲音變得有些瘋:“快走,你快走。”

當別人趕她走時,陳雪不曾流淚,可是,這句話從最愛、最親的媽媽嘴裏說出來,她的心頓時瓦解,不顧一切的抱住陳華萱:“媽媽,媽媽。”

坐在橋洞裏的陳霜也哇的哭了起來:“媽媽,不要趕姐姐走。不要。”

陳華萱卻絕決的推開陳雪,“滾,滾遠一點。”

陳雪被推在地上,她像小孩子一般哇哇大哭,既內疚又難過,眼前的媽媽仿佛變了一個人,模樣變了,語氣也變了,若說她最開始願意回夏家是因為媽媽和妹妹,可現在,她最最後悔的一件事就是離開她們,去相信夏老夫人的話,如果不離開她們,至少她們應該不會像現在這個樣子,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

“滾,我不想看見你。”陳華萱像發瘋了一般,推陳雪離開,可是,陳雪絲毫不在意,隻是哭泣,陳華萱心軟了,可是,自己現在有病,更不能連累她呀。

突然,陳霜的咳嗽聲傳出來,一陣猛過一陣,陳華萱顧不得許多,隻好坐到陳霜的身邊,為她拍背。

“媽媽,不要丟下我。”陳霜虛弱的聲音傳來,原本蒼白的臉色有了一抹潮紅,雙眼瞬間突然有了光輝:“媽媽。”

“小霜。”陳華萱慌亂的拍著陳霜的背,突然,她的聲音有些淒慘:“小霜,小霜。”

陳雪聽到異樣的聲音,止住了哭聲,趕緊爬到陳霜身邊,隻見此時的陳霜,臉上的神情頗為痛苦,眼睛死死的睜著:“媽媽,我不想死。媽媽…?…”

“不,小霜,你不會有事的,媽媽會陪著你。”陳華萱無助的呼喚:“小霜,你看媽媽,你看看媽媽,媽媽在這裏。”

陳霜的神情緩和了下來,眼睛緩緩的閉上,嘴角有著一抹笑意,聲音呢喃:“媽媽,媽媽,姐姐來了。姐姐看我們來了,姐姐買了吃的,我們再也不會餓了。”剛說完,頭便失去重心一般垂向一旁。

“小霜!”撕心裂肺的聲音從陳華萱的嘴裏傳出來,陳雪從來沒有見過媽媽這個樣了,像發瘋一般。

陳雪的眼淚靜靜的流,陳霜雖然不是自己的親生妹妹,可是,卻在一個屋簷下住了十四年,從小跟在她的身後,依依的喚著:“姐姐。”早就生出血濃於水的親情了,是這一輩子也不能抹殺掉的,她這樣,就這樣,活生生的離開了,生離死別的痛苦折磨著陳雪,更折磨著陳華萱。

陳華萱抱著骨瘦如柴的陳霜,淒涼而柔和的說:“小霜兒臉髒了,媽媽給你洗洗。”說完,她已經極瘦的身子一下抱起陳霜已經癱軟的身體,往江邊走去。

“媽!”陳雪哭著。

陳華萱隻顧呐呐:“小霜,還痛不痛?來,媽媽給你吹吹。”邊說邊走。

看著媽媽極瘦的背影抱著倦縮在她懷裏的陳霜往江邊走去,陳雪不再說什麽,隻是跟在她的身畔,當陳雪看到媽媽抱不穩,險些摔倒,於是扶了一把,沒想到陳華萱如同驚弓之鳥一般一下躲開,眼睛有些驚恐的看著她:“你是誰?要幹什麽?不要碰我女兒!”那樣子,護犢之情昭然若揭。

“媽媽,我是陳雪啊。”陳雪哭著說。

“不,你是壞人,你不是陳雪。”陳華萱愣愣的看著她,聲音有些嘶吼:“快滾,快滾,滾遠一點。”邊說邊用腳來踢她。

陳雪見她像得了失心瘋一般瘋狂,陳華萱朝著懷裏的陳霜溫柔的說:“小霜乖,媽媽會把壞人打跑的。”說完還朝陳雪狠狠看了一眼:“別跟來。”

就這麽一會兒時間,陳霜去了,而媽媽的神情與之前判若兩人,陳雪的心一片茫然,該怎樣?她能做的,隻有流眼。

一直跟在媽媽身後不遠處,隻見媽媽在江邊放下陳霜,之後伸手掬起一捧水,為陳霜擦著臉,“小霜乖,不冷,不冷,媽媽給你洗幹淨。”

好一會兒,陳華萱才將陳霜身上擦幹淨,之後抱著她的頭喚道:“小霜,醒醒,小霜,快醒醒。”

可是,已經死去的陳霜隻是像一隻玩具一樣被她擺弄,沒有一絲回應,最後,在她縷叫不醒之後,她突然有些忿怒:“再不醒來,媽媽要生氣了。”她略帶威脅的話並沒有讓陳霜醒來。

陳華萱似乎絕望了,她悲嗆的哭喊:“為什麽要離開媽媽?為什麽!”

陳雪好幾次想上前,可是她不敢,她怕媽媽更為忿怒,可是,看著剛才媽媽那樣的動作,她再也不能忍了,哭泣著蹲在陳華萱身邊:“媽媽!”

陳華萱猛的一驚,轉過臉看著她。

“我是陳雪!媽媽,我是你的小雪呀。”陳雪哭著道。

“小雪?”陳華萱呐呐自語,最後仿佛接受了她一般,沒有再抵觸,隻是靜靜的朝陳霜說:“媽媽要陪小霜。”

見媽媽情緒緩和了,陳雪也鬆了一口氣,正在她擦眼淚的時候,卻發現陳華萱抱著陳霜,跳進了烏江。

寬大的江麵淺起一圈小小的浪花,瞬間,陳華萱跟陳霜已不見了蹤影,陳雪仿佛才回過神,大聲悲嗆的喚:“媽媽,媽媽。救命啊,救命啊。”

四周靜悄悄,沒有一點人影,陳雪絕望了,看著突然間沉入江底的媽媽,她隻想抓住媽媽,隻想跟媽媽在一起,她沒有再猶豫,隻是抬著腳步,走往那片波光粼粼。

感覺不到冷,隻感覺空曠,隻感覺腳下是輕柔**漾,水,極快的沒過陳雪的脖頸,隻感覺腳下一軟,便是一片寂靜…?…

很溫暖,很柔軟,很舒適,仿佛是春日裏一抹和煦的陽光一般舒適。

看著那一抹熟悉而溫暖的身影,“媽媽。”陳雪甜甜的笑了,想極快的飛奔進媽媽的懷裏。

陳華萱淡淡的笑著,手裏牽著還很年幼的陳霜,仿佛隻有五六歲一般:“小雪,你乖乖在家做作業,媽媽帶小霜出去一趟。”

“不,我也要去。”陳雪不依的撒嬌。

“聽話,好好呆在家裏。”陳華萱仍在淺笑,說著,已經打開了房間門。紮著兩個小丫的陳霜回頭朝她笑:“姐姐,再見!”

不待陳雪難過,陳華萱跟陳霜的身影已經消失不見了。“媽媽。”整個房間突然變成白色,那樣刺眼的白,刺得陳雪的眼很痛,突然很怕似的:“媽媽,等等我。”可是,她卻在遍白的房間裏,找不到出去的門,恐懼襲擊著她,她大聲哭道:“媽媽,媽媽,等等我。等等我…?…”

一個溫暖而熟悉的懷抱抱緊了她,有著那股熟悉的味道,她猛的張開了眼,口裏仍在大聲叫喚:“媽媽,媽媽,等等我。”

看著懷裏的她,臉色蒼白,淚流滿麵,顧子騫的心似被揪起來一般難受,他隻能緊緊的擁著她,給她幾許溫暖,給她幾許安慰。

陳雪一看到顧子騫,便似有安慰似的,聲音也有了不少驚喜:“子騫。你來了?”

顧子騫心痛的點點頭,一切的一切,不知該如何向她說起。

陳雪依依的眷戀在顧子騫的懷裏,聲音有些悲淒:“子騫,我做噩夢了。”她伸手死死的抓著顧子騫的衣角,生怕她離開:“我夢見媽媽跟妹妹了。”

顧子騫突然低頭,輕輕的吻著她的額頭,聲音隻是很溫柔,“別怕,有我在身邊。”

陳雪道:“我這一覺,仿佛睡了許久,那夢境中的事,仿佛是我親身經曆的,”說著,她抬頭看著顧子騫,突然笑了:“可能是太想她們了吧,在夢中,我竟然好像真的看見了她們,還跟她們說話。”說到這兒,她仿佛憶起陳霜那消瘦的身體,媽媽那悲嗆的臉色,那縱身一跳的背影,她輕輕的搖了搖頭,努力讓自己趕走那些不快,是的,媽媽她們現在應該一切都好。

“雪兒。”顧子騫有些悲,他不知道該如何向陳雪說著,這一切都不是夢,而是真實存在的,看著她略帶歡喜的模樣,不忍將真實情景說出來。

“你怎麽了?”陳雪發覺顧子騫神情不對,戀戀的看著他。

顧子騫轉過頭,不看陳雪,可陳雪分明發現,他在擦眼淚。

陳雪這才打量這個病房,轉頭看向窗外,不是她曾住過的病房,突然,她緊張的拉著顧子騫:“這是哪兒?這是哪兒?”

顧子騫看著神情突變的她,一下將她禁固在自己懷裏,心痛的緊緊抱著她,生怕她情緒失控而做出什麽傷害自己的事情來,他已經,他已經不能讓自己再一次失去她了。

他突如其來的動作,讓陳雪原本狂燥的心更是忐忑,可是,她並沒有吵鬧,但是,眼淚卻是從眼角流了出來:“我是在浙川,對嗎?”

顧子騫不知該如何回答她,隻能點點頭。

陳雪心底所有的防線垮塌了,所以有的一切都不是夢,是真的,她靜靜的流眼淚,再沒有嘶聲吼叫。

看著無聲的眼淚從她眼角溢出,他心痛極了。

兩日之後,一個秋風瑟瑟的早上,黑色的墓碑前,陳雪靜靜的站著,她的表情呆滯,隻是一動不動的看著墓碑上照片的笑臉,此時,她已經沒有眼淚了,因為她的眼淚已經在浙川流幹了。

站在她的身後,顧子騫身著黑色的襯衣,她那一動不動的身影,讓他心疼,他走上前,摟住她的腰:“回去吧!”

陳雪的腰一陣僵硬,她挺著胸膛,並沒有回頭看他,聲音裏透著陣陣寒氣:“所有的事,你都知道的,對不對?”

顧子騫一驚,轉而解釋道:“雪兒,我…?…”

陳雪仍舊沒有回頭,仿佛在解說一樣:“你一直都知道她們是被送去了浙川,而不是北京,夏家並沒有給錢讓她們治病,而是將她們丟棄在浙川,對不對?”

“不,雪兒,不是你想的這樣。”顧子騫不知道該如何說這一切。

陳雪沒有歎氣,語氣仍如之前一樣寒冷:“你走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顧子騫還想說什麽,卻被她突然轉身,冰冷的目光嚇住,從來,他都不知道,她竟然有如此冷漠的眼神。

“不早了…?…”

“你回去吧!”陳雪的聲音已經沒有了之前的寒冷,而是有了一絲鬆軟:“我想一個人呆一會兒,多陪陪她們。”

見她神情緩和,顧子騫隻得歎了一口氣:“我讓司機在外麵等你。”

陳雪沒有反駁,她不想說話了,又轉身,凝視墓碑,是嗬,墓碑上的笑顏,今生都不能再見了。

身後的腳步聲陣陣遠去,他離開了,此時,陳雪的心房也垮塌了,仿佛沒有了支柱一般,心糾結得難受,這幾日她並沒有旁人預料般的激動,而是淡然,將悲傷沉入心底。

她將手緊緊握成拳頭,那並不尖銳的指甲鑽進掌心,紮得生生的難受,她凝視著媽媽和妹妹的照片,悠悠而似乎咬牙切齒的說:“這所有的一切,都會有人付出更慘痛的代價。”

被仇恨灌滿了心房的她,根本沒有注意到,此時,兩個黑衣的人已經在她身後,一方濕潤的帕子捂上了她的口鼻,在她來不及看清對方的臉之前,她已經暈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