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皮普準所住的套房在那種常見的住宅樓裏,這個城市裏到處都是那種住宅樓。樓房一般是七八層高,外牆粉成灰色,每個廚房的窗口有一大攤油跡,樓頂有個平台,上麵歪七豎八地支楞著一些電視天線。樓裏沒有電梯,狹窄陰暗的過道旁堆著垃圾,樓梯過道裏的電燈總是壞的,夜裏人們隻能摸著黑,踩著垃圾行走。

皮普準是一位五十二歲的單身漢,住在這棟樓的頂層,也就是八樓。他的套房有一室一廳,帶很小的廚房廁所的那種。皮普準在政府的一個部門工作,那是一個不怎麽重要的部門,他的工作也普普通通,屬於可有可無的那種。他每天早出晚歸,總是天黑了才回到自己這套房間裏。一般的時候,房裏冷冷清清,皮普準到家後放下公文包,坐下來抽一支煙,抽完煙就胡亂煮點方便麵或米粥之類的食物,就著帶回來的熟肉,匆匆填飽肚子。吃完飯就邊看電視邊涮碗,涮完碗又邊洗臉洗腳邊看電視,洗完腳後,覺得似乎無事可於了,便“啪”的一聲關了電視機上床睡覺。

當然皮普準的夜生活也並非千篇一律。有的時候,一個月裏麵有那麽兩三回吧,會有好奇的鄰居來他家裏坐一小會兒。鄰居總是東張西望的,目光又躲躲閃閃,臉上的表情似乎是討好,又似乎是不放心或鄙視,總之鄰居的表情很難說清。他們有時是男的,有時是女的,有時是中年人,有時則是老婆子。不管是誰來,皮普準家裏實在沒有什麽東西可看:客廳裏一張塑料麵板的舊方桌,幾把舊椅子,一台電視機擺在方桌上,皮普準吃飯也在這張方桌上。臥室裏有一張簡易鋼絲床,床下胡亂堆著乏味的老單身漢愛看的那種花裏胡哨的雜誌。沿著臥室的牆邊還擺著一排舊木箱,裏麵裝的都是皮普準的日常用品、衣物,以及一些忘記了的雜物。廚房裏案板上的用具都油膩膩的,漱口杯和拖鞋什麽的隨便扔在地上。廁所裏微微有股尿臊味。每當客人進了屋,皮普準的家當可說是一覽無遺。他也從來懶得去關上廁所或臥室的門,就那樣敞開著,讓來人去細細研究。

皮普準很健談,鄰居一來,他就對他們談些小報雜誌上看來的逸聞,或城裏發生的瑣事,而且一講話就總是盯著對方的臉,想從對方的答話中刺探點什麽的味道,最後總是搞得對方悻悻離去,對他印象惡劣。但皮普準不在乎,再說他是否知道別人對他的印象也是個問題。對於他來說,有客來的晚上隻是意味著他睡得晚一點而已。不過平時,他就是上了床也沒有馬上睡著,他總在胡思亂想。這倒不是性**,到了他這個年紀,長期獨身,吃的東西亂七八糟,身體又不怎麽好,性衝動可說是越來越微弱了。說到他的胡思亂想,這是從青年時代就開始了的老習慣,他自己至今也沒有理出一個頭緒來,也無法用語言來陳述自己到底想些什麽。近年來,他越來越放任自己了,有時八點鍾就上床。他早早睡下就是為了充分享受胡思亂想的樂趣,他把這稱之為“單身漢的一點小小的特權”。

一個嚴寒的冬夜裏,門上有人膽怯地敲了三下,然後響起一個清脆的童音:

“皮普準先生在家嗎?”

進來的是住在三樓的年輕姑娘。姑娘雖然冷得發抖,還是像別人一樣好奇地東張西望,望過之後,又冒冒失失地走到他的床前,彎下腰,用凍僵的手拾起那些雜誌來翻閱,一邊翻一邊往手上哈氣。十幾分鍾就在紙張的翻閱聲中過去了。

“這些年,你已經做了一些事。”姑娘最後抬起頭,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說完就打算離開。

皮普準本來正在洗臉,這時連忙放下濕毛巾,漲紅了臉,用濕淋淋的手去扯姑娘的袖子,還說了一些古怪的、莫名其妙的話。

他說:“你不要對我產生興趣。你知道我為什麽獨身嗎?不知道吧。我告訴你,就因為自私。我每天臨睡前都要獨自一人想些烏七八糟的事,比如一隻狗或一隻蟑螂什麽的,一般人從不談論的事,我也說不清這些事,但我就是烏七八糟、渺無邊際。你想,假如我結了婚,和別人睡一處,豈不會煩悶得要死嗎?”

“請你不要抓住我的袖子。”姑娘臉色發白,陰沉沉地說。

“我還有一些個事要告訴你,”他仍舊扯住她的袖子不放,“我一時想不起來,請你給我一點時間。讓我想一想——對了,你樓上那一位,養著幾個情婦吧?這老狐狸,有錢得很啊,今天我看見他去商店買一些女人的**,我倒不是盯他的梢,隻是無意中碰見的。”

“請鬆開你的手。”姑娘從牙縫裏擠出憤怒的聲音。

“你要走嗎?現在就走啊?請等一等,我忘記問你了,你來這裏幹什麽?”

“我來幹什麽?”姑娘冷笑一聲,猛地一下甩開他的手,還拍了拍袖子,唯恐上麵沾著什麽汙穢。“我來調查你!你賊頭賊腦,引起懷疑。你以為我是一個人來的嗎?我的家人都在門口呢!”她氣衝衝地說。

“但究竟為什麽你對我產生興趣呢?”他緊盯她。

“我們擔心丟失東西,這就是理由,你滿意了吧?”

“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麽你偏偏注意到我,這個住在頂層的、最不引人注意的老單身漢。我就這麽值得讓人產生興趣嗎?你使我對自己有了一種新的想法,就像沉睡了多年一下突然醒來……你就不覺得我已經太老了嗎?喂……”

他還在嘮叨,但門已經“砰”的一聲關上了,外麵響起雜亂的腳步聲,果然是她的家人等在門外。

皮普準看了看表,似乎不早了,於是關了電視,收拾好東西,鑽進被窩。因為寒冷,他將頭蒙在棉被裏睡覺。這一次,他並沒有胡思亂想多久就睡著了。但那一夜,奇怪的事發生了。

皮普準睡著後大約一小時,忽然醒來了。是的,這老單身漢就這樣醒來了。他在黑暗裏睜著眼,翻來覆去的,最後幹脆爬起身,走到屋頂平台上去了。那天夜裏雖然寒冷,卻並沒有一絲風,從平台上向四周看去,零星的燈光像鬼似的眨眼。皮普準蹲在屋頂發呆的時候,一隻黑貓上來了,蹲在離他很近的地方,他和它就這樣不動不挪地對視了幾個小時。直到快天亮,皮普準才回到自己的住宅,躺下休息一會兒就起床去上班了。

以後就天天如此。由於夜間的折騰,皮普準的臉上日漸消瘦,上樓的腳步也顯出了疲乏的老態,雖然他竭力遮掩著這一事實,每次上樓都拚了全力,樓裏的人卻很快發現了事實的真相。他們看出了皮普準的窘態,因而有意在他下班回家時等在樓道口,一齊用目光死盯住他的腳步。於是每當臨近家門口,皮普準的心髒就狂跳起來,如同穿過敵人封鎖線似的。這樣過了些天,他發現自己的日程完全被打亂了。他心猿意馬,精神渙散,不能再如以前那樣熟練地做飯、涮碗等等,往往不是忘記關火,就是往菜裏放多了鹽,吃飯也完全倒了胃口,甚至根本吃不下去。而此種現狀又根本看不到有所改變的希望。皮普準決定弄出點事來,這似乎出於一種破釜沉舟的決心。

皮普準吃過晚飯,收拾好房間,並沒有細想就下樓了。他記起那位年輕姑娘大家都叫她“離姑娘”,便敲了門。離姑娘不在家,她的父母正在替一隻貓捉身上的跳蚤,他們看見皮普準來了,就請他按住這隻貓,他們好繼續工作,皮普準雖然覺得有些別扭,還是照辦了。那隻貓瘦得皮包骨頭,哀哀地啼哭著,不斷地想掙脫而去,但這一男一女就如上了癮似的捉了一隻又一隻,用指甲掐死那些小生物,還帶下一些貓毛來。皮普準實在不忍心看下去,就故意將手一鬆,貓一竄就逃走了。離姑娘的父母臉上立刻變了色,開始冷言冷語,含沙射影。

“我們早就知道你是哪號貨色了,遊手好閑,東遊西**,外加散布流言。看看你的後腦勺吧,已經開始禿頂了,這種習性還沒改。”老女人邊說邊撇嘴,“你沒見我們正忙著嗎?你倒有空閑。如果有人想打主意做我的女婿,他首先得學會怎樣工作!我們一家都是勤勞的人,容不下懶漢。”

“我並不要做你們的女婿,”皮普準一開口,就隱隱地感到了那種興奮,“我這個人,太自私了,不適合過婚姻生活,我還有一個見不得人的老習慣,就是胡思亂想……”

“哈哈哈!”老頭子大笑,“這不是不打自招嗎?我們也告訴你,我們並沒有女兒,離姑娘嘛,隻不過是個遠房侄女,再說她又出走了,你來這裏,不幫助我們工作,來幹什麽呢?好久以前也來過一個像你這樣的人,那個人比你年輕,頭還沒禿,你猜他來幹什麽?”

“我猜不出。”

“猜不出就不要猜了,總會明白的。你口袋裏放著那種雜誌吧?”

聽見“雜誌”一詞,老女人眼一亮,忍不住湊到他麵前,笑嘻嘻地說:

“你這個人,還浪費時間幹什麽,我們忙得要死,快給我們講講雜誌上的新聞。別人都說你是幹這事的老手,你講吧,我們愛聽。”

“最近又出了一樁大事。”皮普準緩緩地說,開始在腦子裏搜索句子,“一名九十歲的老嫗去舞廳跳舞,跳穿了一雙鞋底,當時舞廳裏的年輕人都慚愧得躲起來了。”

“你在亂編。”老頭注視著他的後腦勺上頭發稀疏的那處地方,弄得他不自在起來。“你時常亂編,口袋裏揣著雜誌做樣子,現在越編越離奇了。別跟我們來這套,你打錯了主意。”

老女人也附和道:“正是這樣,心想事成是不可能的。你年紀這麽大了,還這樣幼稚。那邊樓上一家有個姑娘,長得如花似玉的,昨天竟有個賣燒餅的老鰥夫去向她家求婚,這不是昏了頭嗎?人總得安分守己。我說這話並不是指你想打我們離姑娘的主意,因為離姑娘也並不是我們的姑娘,她又已經出走了。”

“我一個人過得很愜意,每天晚上胡思亂想。”皮普準辯解道,很有點力不從心似的,“你們不是要我講雜誌上的故事給你們聽嗎?我講了你們又不相信。那好,我照本宣科,一句一句讀給你們聽。”皮普準從口袋裏掏出那本叫作《都市奇聞》的雜誌,打算翻開,不料他們倆就像觸了電一般,從他手中搶過那本雜誌,走到窗台那裏用勁一扔,扔到下麵去了。兩人這才轉過身來看著他,鬆了一口氣似的。老女人還走過來捏了捏他的胳膊,似乎要確定他還活著。

“我們一直盡力挽救你。”老頭說道,“這耽誤了我們好多時間。貓身上的跳蚤一天比一天多起來了,我們的貓深受折磨,我們卻在此地高談闊論。喂,老太婆,我問你,這個人是誰?我怎麽忘記了他是怎麽進來的?我們竟然會讓他來亂攪一氣,這不是很奇怪嗎?”

老女人湊近皮普準,催他趕快出去,因為老頭子已經發脾氣了。他發起脾氣來可不是好玩的,尤其最近,因為離姑娘出走了,他的脾氣就更可怕了,她老擔心他要殺人。她說著說著就將皮普準推出了門。皮普準腦子裏亂哄哄的,與迎麵走來的一個人撞了個正著,他抬頭一看,此人正是離姑娘。

離姑娘站穩後,白了他一眼,又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我——”他開口道。

“你不想結婚,”離姑娘打斷他,“就因為自私,對不對?那你來找我的父母幹什麽?啊?你說說看!你這偽君子!你不要破壞我們的家庭!”她一跺腳就進了屋。

皮普準上樓時腳步分外沉重,於黑暗中他又撞倒了一個裝垃圾的撮箕,垃圾撒了他一腳,摸上去黏糊糊的,似乎是剩飯之類。撮箕的主人將門裂開一條縫看了一下,惡罵起來,說他“老風流”什麽的。皮普準回到家,換下肮髒得要死的衣襪,一賭氣,幹脆臉也懶得洗,腳也懶得洗就上床了。這一回,他破天荒第一回沒有胡思亂想,一睡下就罵個不停,將最齷齪的字眼都罵了出來。罵了很久,還是氣恨得睡不著,又搜尋那些惡毒的字眼來罵。最後差不多所有惡毒的字眼都罵完了,他才停下來想:他咒罵的對象是誰呢?他腦子裏帶著這個疑問,無論如何睡不著了。

忽然,一道光照亮了他那黑暗的大腦。他記起三年前,他曾在商店裏買過一支手電筒,因為當時他上夜班,每天黎明前下班他都用那支電筒照路,為自己壯膽。後來不上夜班了,他就將手電筒收進他的木箱不用了。而現在,他回憶起樓道裏的黑暗和肮髒,就記起了他的手電筒。他披衣起身,打開電燈,在一個木箱裏找到了那支手電筒,還有兩節電池,他將電池上進去,奇怪得很,手電筒裏的燈泡馬上亮了,而一般的電池放這麽久早就不行了。手裏拿著這件武器似的電筒,他覺得自己膽大包天似的。他披著衣走出門外,用手電筒照著周圍的垃圾,小心地下樓。剛剛下到七樓,就聽見“吱呀”一聲,是樓道兩旁的單元房打開了門,燈光射得他睜不開眼來。住在東邊單元的老王一把將他抓進屋去。老王長得又高又大,抓他就像老鷹抓小雞似的。皮普準驚魂未定,一身簌簌發抖,昏花的眼睛看著眼前的老王,就像見了鬼似的。

老王奪過他的手電筒,端詳了半天,最後嚴厲地說:

“皮普準,你怎敢用這個東西在樓道裏照來照去的?”

“到處是垃圾,”皮普準訴苦道,“衣裳弄得特別髒。我是單身漢,要自己洗,我這個人又比較自私,想過安逸的生活……”

“我們的衣裳就不髒嗎?”老王大喝一聲,打斷他的嘮叨。“樓道裏是可以隨便照的嗎?你這個人,太想當然了。我是什麽人?十幾年的老住戶,比你資格老得多。你的頭發都快掉光了,上起樓來像個老頭,怎麽還這樣幼稚?真讓人想不通啊。”

這個時候,老王的老婆和兒子也都披著外衣出來了,他們顯出厭惡的神情站在一邊,那兒子還從老王手裏拿過手電筒看了幾眼,然後摔在地上,說:“什麽狗屁東西。”

“我並不十分老。”皮普準不服氣地說。

“是嗎?”老王的老婆冷笑道,“那麽,為什麽每次上樓都拚命地跑呢?並沒有人追你嘛。也不知底下那一家打的什麽主意,要是我有女兒的話……喂,老王,像這種深更半夜的騷擾,怎麽就沒人來管一管?這不是太自由了嗎?都這樣起來還怎麽得了?依我看,偽裝應當剝去,他不是快六十歲了嗎?這位皮普準先生?這個人,我還聽說了有關他的桃色新聞呢!今天的事件就是一個總的爆發。”

老王的兒子從裏屋找來了一把鐵錘,“砰!砰……”地錘了好多下,終於將鋁製的手電筒錘扁了,玻璃也碎了。皮普準想溜走,卻被老王的大手死死鉗住走不了。老王說,他早就想與皮普準一道“消磨這漫漫長夜”了,隻是苦於沒機會,現在機會送上了門,他怎能放他走?於是他吩咐老婆兒子“搬那兩張竹靠椅來,並放上棉墊”。老婆兒子照辦了,老王就扯著皮普準與他一道並排躺在竹靠椅上。皮普準以為他要聊天,但他熄了燈,一聲不響地躺在黑暗中,他的老婆兒子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退出房間,到裏麵去了。

大約躺了半小時,皮普準覺得渾身都不自在起來。竹靠椅是冰冷的,躺在上麵時間一長就差不多要凍僵了,根本無法“胡思亂想”。那些“棉墊”裏麵也根本不是鋪的棉花,而是一些沙子和小石頭,還有鬼知道是什麽的粒狀物,硌得他背上生疼。再看老王,似乎根本沒有感覺到不舒服,隻是平靜地躺在那裏,像是睡著了。皮普準從他的呼吸方式上感覺到他並沒有睡著,不由得十分氣憤,於是他站起身。

“我要回去了。”他在黑暗中說。

“怎麽可能呢?”老王仍舊躺在竹靠椅上,聲音變得威嚴起來,“怎麽能說來就來,說去就去?簡直開玩笑。我告訴你,現在就回去是不可能的,你必須等到天亮。在這種深更半夜,所有的情況全改變了,我家和你家之間隔著千山萬水,你想回去也找不到路,再說你的手電筒又砸了,我們就是為了斷你的後路才砸它的。你這樣冒冒失失的,不自投羅網才怪呢!我勸你還是躺下,你要是真煩躁,我叫我兒子來替你搔一搔背。”

說話之間,那牛高馬大的兒子已溜進了房,不由分說就將皮普準按倒在竹靠椅上。他下手很重,不是搔背而是又捏又按的,就像搔胳肢,弄得皮普準笑個不停,連連喊他停下,可他就是不停,足足搔了十多分鍾。

“現在你可以睡得著了。”老王說。

但皮普準越發睡不著了,他極想和老王聊天,以此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抵禦寒冷。

“三樓的離姑娘的事,聽說了吧,”他順著自己的思路說下去,“她跑到我家裏來挑逗我,後來又翻臉不認人,倒打一耙,說我要向她求婚,她的父母就是這麽說的。那兩個愚頑不化的老家夥,唯一的特長就是替貓捉跳蚤。憑良心說,我從未考慮過結婚的問題。我的年紀是已經不小了,年輕的時候也胡鬧過,現在偶爾也胡鬧一下,不過講到結婚嘛,那是不行的,因為我每天都要胡思亂想,又不願意有人來打擾,另外我白天還要去機關上班,哪裏還有多餘的精力來成家呢?我這個人,考慮問題比較周全,我不願意別人對我產生誤會。現在我夜裏不睡,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但我還在挺下去,這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我隻希望別人對我有個正確的認識。你沒睡吧?我告訴你一件事,樓下那家夥,我在商店碰見他,你猜他正在買什麽?”

“你剛才提到一個敏感的問題,”老王從右邊伸過來一隻冰冷的手,壓在皮普準的臉頰上,說道,“你說離姑娘的父母唯一的特長就是替貓捉跳蚤,你說這話時的口氣非常狂妄。現在我倒要問問你,你的特長是什麽?你有一個特長還是兼有幾門特長?除了拙劣的偽裝之外,你還有什麽其他的特長?請問?”

皮普準覺得臉上就像壓著一塊冰似的,難受得打起噴嚏來,他想挪開老王的手,可那手就如生了根似的緊貼他的臉頰,於是他蹦了起來。

這個時候站在暗處的老王的兒子走了過來,問皮普準要到哪裏去。

“隻能去離姑娘家道歉。”老王說,“你必須把你的真實意圖告訴離姑娘的父母,你傷了他們的心,這件事我們大家都心中有數。剛才你用手電亂照時,你以為我們睡著了嗎?我們清醒著呢!你知道是為什麽嗎?我們知道你今夜要采取行動,大家都在關心你的事呢。你這就走嗎?”

皮普準想了一想,決定還是留下。他此刻實在是怕去三樓,怕碰見離姑娘一家。他歎了一口氣,重又躺在竹靠椅上。

“你的雜誌帶來了嗎?”老王陰沉沉地問。

“沒有,我並沒有打算出來聊天,我隻是想出來看一下。”

“出來看一下!”老王嗬斥道,“連雜誌都不帶,還有比你這種行為更為**裸的嗎?不帶雜誌,倒帶了一支手電筒晃來晃去的,你完全把事情弄顛倒了。既然這樣,你現在編一點什麽故事給我聽聽吧。”

“離姑娘的父親說我一直亂編,口袋裏揣著雜誌做樣子。但我確實知道這棟樓裏的一個秘密,是我偶然發現的。”

“你不要說了,”老王說,“你說出來更顯得你自己幼稚。他們說你已經五十九歲了,從外表看去,你大約有六十歲的樣子,而你自己自稱五十二,這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你總在混日子,搞些不著邊際的事,比如剛才照手電這種行為。一個人到了這種年紀,應該懂得誠實是怎麽回事了。我聽說離姑娘的事之後,真為她感到慶幸,我們大家都私下裏認為你配不上她。剛才我是怎麽和你說的?我並沒有叫你說這棟樓裏的秘密,我是要你編一個故事給我聽,你連我的吩咐都聽不進去,你太自負了。”

“我躺在這裏,麵對著你,棉墊裏的砂石硌得我的背很疼,我的腦子裏怎麽也編不出故事來。現在幾點鍾了啊?”

“你怎麽好意思在我麵前問這種問題,我不會回答你的。你要想讓時間快快過去,你就隻有編點什麽故事。你編不出嗎?誰讓你不帶雜誌來呢?活該!既然你編不出,就講講你那個所謂秘密吧。”

“我們這棟樓裏有一個人,在外麵養了幾個情婦,有錢得很。而他的實際的職業則是小偷小摸,我親眼看見他在公共汽車上幹那種事。說老實話,我很羨慕他呢。”

“你講的這個人,我對他一點都不陌生,也不感到驚奇,倒是你把這事當新聞說出來我覺得驚奇;而且你雜誌也不帶就下樓,還用手電照我們,你這樣輕佻太使我驚奇了。我想不通一個人怎麽可以這樣無拘無束,你難道一點也不顧忌什麽嗎?這世上到處都是偶然的事,比如離姑娘翻閱了你那些雜誌,她就被你迷住了,可能當天她正好與父母吵了架。這樣優秀的一位姑娘也有偶爾犯錯誤的時候啊。”

“我很尊重她,真的,我們談得來,是知心朋友。”皮普準衝口而出。

“但是已經遲了!”老王嚴厲地說,“從一開始你就心術不正,你傷了他們一家人的心,你去賠禮道歉吧。”老王站起來,將皮普準推到黑咕隆咚的門外。“外麵有點黑,你小心點。”

皮普準扶著扶梯一級一級往下走,走了一會兒,忽然忘了自己走到第幾層樓了。他幹脆下到一樓,站在樓前的空坪裏。夜裏冷風刺骨,還下著小雨。他抬頭一望,看見自己那間臥房裏亮著燈,有兩個人影映在窗玻璃上,正在格鬥。“嘩啦”一聲,一塊玻璃碎落下來,落在腳邊。那兩個人還在繼續打,其中一個人被另一個扼住脖子,推到了窗台上,正往下推。“救人啊!”皮普準不知怎麽就喊出了聲,糊裏糊塗地就往樓上跑,這時聽見身後“嘭”的一聲悶響,大約是那人被推下來了。

皮普準上樓時撞了一個人。

“家裏出事了嗎?”那人說。

“殺人了。”皮普準沮喪地說,“我想回去看看。”

“這本是意料中的事,用不著看也知道。你聽到哭聲了嗎?右邊這個門是離姑娘的家,她夜裏睡不好,正在哭,你當然清楚她哭的原因,他們都說你傷了她的心,你趕快進去安慰安慰她。”

皮普準走過去敲了幾下門,門就開了,燈也亮了,跟前站著離姑娘,手裏竟握著他放在自己床底下的那份雜誌,皮普準記得這雜誌的名字叫《城市花絮》,封麵已被他弄破了。離姑娘雙眼紅腫,頭發蓬亂,還在肩頭一聳一聳地啜泣。皮普準走過去,摩著她的肩頭安慰她。

“好了,好了。”他說。

“你怎麽能欺騙我這樣的人呢?”離姑娘抬起頭來,淚眼蒙矓地看著他說道,“我今年才二十三歲,從未對任何人說過謊,難道你還沒看出來嗎?”

“我要向你道歉。”

“道歉有什麽用呢?你已經做下了不該做的事,現在我隻能和你偷偷摸摸來往一下了,因為我的父母已經生氣了。噓,輕點,別讓他們聽見了。現在我夾在你和我的父母當中真是兩邊受氣,他們又對你成見很深。剛才我還在想,我應該與你一刀兩斷,可是我還借了你的雜誌,必須還你,所以也就不能一刀兩斷了。你一來,我卻又很生氣,隻想一刀兩斷,免得我父母生氣。我怎麽辦呢?你說說看?”

“你順其自然吧。”

“你倒說得容易,輕輕巧巧的,但我這裏卻會鬧出人命案子來啊。”

“我家剛才已經出了人命案了。”

“呸!瞎說!輕聲點,別讓他們聽見了。昨天你走後,我父親揮著刀,吆喝著要殺我,因為我把你引到家裏來了。這種事我現在不能想,一想就頭昏得要死。你昨天來我家裏,就沒有看出什麽異樣嗎?”

“我去的時候,他倆正在替貓抓跳蚤,似乎是很忙的樣子。”

“噓!別瞎說,你怎麽可以這樣說話呢?那天晚上,我到你家裏去,翻了你的雜誌,我就和你好了,我今年才二十三歲,你不可以欺騙我的。你聽,媽媽在咳嗽,她也睡不好,讓我們關了燈,到浴室裏麵去說話吧。你跟我來……小心,這過道上有把椅子,好了。現在,你編一個故事給我聽吧。”

皮普準聞著浴室裏潮濕的黴味,覺得很不舒服。雖然這位年輕姑娘牽著他的手,緊緊挨著他靠牆而站,他一點也沒感到那種男女間的衝動。他對自己的這種生理反應感到很詫異,莫非他真是那麽衰老了?莫非這年輕姑娘看透了他的衰老,才如此大膽的?她把他當成一具木乃伊了嗎?他不知道怎樣來表達自己的不滿情緒,他慍怒地甩開姑娘的手,說道:

“所有的人都要我編故事,而我一編出來,他們又不滿意,找岔子,把我說得一無是處。我真是見了鬼了。”

“皮普準先生,你到底期望一個什麽樣的結果呢?你總是說這種小孩子氣的話,我真拿你沒辦法,你的要求太多了。對於你我之間的事,我是非常嚴肅的,你不要耍脾氣。來,把你的手伸過來!這就對了。我告訴你,我是非常非常嚴肅的。現在開始編故事吧。”

“我現在不想編,我很累。再說萬一你父親醒了,要殺我,我往哪裏跑呢?這是必須馬上決定的事。”

“我這裏有根繩子,我拿著繩子的一頭,你從窗口跳下去。”

“這不是太危險嗎?我從未幹過這種事。”

“你沒幹過的事多得很呢,你以為你五十多歲了,就什麽事全幹過了嗎?還有一件事你必須注意,就是在你跳窗時,我隨時都有可能鬆掉手裏的繩子,這要看我的情緒怎樣來定。我父親是很凶的,你必須豁出去。還有什麽問題嗎?你開始吧。”

“剛才有一個人從我家裏的窗口跳下去了,他一定是死了。殺人犯躲在我房裏,我放心不下。家裏出事了,我卻在這裏胡鬧。”

“你把這叫作胡鬧!”她尖叫起來,“啊,原來你是騙人的!原來你偽裝忠厚,卻藏著狼子野心!我就這樣輕信了你!我就這樣把青春托付給了你!我,純潔無瑕,從不撒謊,現在叫我怎麽辦?啊,媽媽!媽——”她吼叫了起來,皮普準連忙開溜。

他溜到門外,死命地往自己樓上的住所跑,最後終於用鑰匙開了門,進了自己的房間。房裏一個人也沒有,但已經被翻得亂七八糟,床底下的那堆雜誌已不見了,那一排木箱全都底朝天地放著。他趕忙去窗台上看,看見那裏有一些血滴,再朝下一望,黑乎乎的,什麽也看不見。三樓的窗口也是黑的,也許所有的人都睡了。皮普準一看表,已是早上四點,他想到早上還得上班,連忙倒在**,一會兒他就昏昏入睡了。

七點鍾的時候他被鬧鍾吵醒了,匆匆洗了臉,吃了一包方便麵,他就夾著公文包下樓了。剛一出了樓道,他便看見離姑娘在他前麵低著頭走,他連忙跑過去,與她並排走。

“我原來告訴過你,我這個人,一貫比較自私,這是實話。但經過昨天那不尋常的一夜,我的一些基本想法動搖了。我想也許我該找你父母談談我和你的事。”他紅著臉說。

“皮普準先生,你不要瞎說。”姑娘直瞪瞪地看著他,“我和你會有什麽關係呢?什麽也沒有。怎麽好意思去跟我父母談呢?再說他們並不是我父母,我昨天夜裏隻是偷偷溜回來一下,我早就從這家出走了,你今後不會再在這家看見我了。”

“我不太明白你們的話,你和你的父母都說你出走了,但我總看見你在這棟樓裏,看見你根本沒出走,還受到大家的關心。”

離姑娘有幾分曖昧地笑了笑,說道:“大家必然要關心我的,你連這也不明白。我才二十三歲,是這棟樓裏唯一的年輕姑娘,他們不關心我關心誰?”

“那麽,他們也在半夜找你聊天嗎?”皮普準急忙問道。

“從來不。”

“那麽,我是唯一的半夜找你聊天的人了?”

“你找過我嗎?我不記得了。我這個人,記不住瑣事。你能證實嗎?”

“昨夜我和你在你家浴室裏談了一些事,後來你媽咳嗽,我就溜了。”

“是這樣嗎?你怎樣證實這件事呢?昨夜我並沒睡在家裏,你完全弄錯了。你走那邊嗎?我要去坐車,再見。”

“等一等,你就走啊?連一句告別的話也沒有嗎?我真舍不得你呢。”

“我看出來你還並不怎麽老。上次在你家翻雜誌我就發現了這一點。”

“正是這樣。”他一急又抓住了她的袖子,“他們都說我幼稚得像個小孩。”

離姑娘立刻臉一沉,冷冰冰地說:“請放開你的手。”

皮普準鬆了手,她又在衣袖上拍打了好多下,唯恐沾上了什麽汙穢的樣子。然後她岔進一條小路,頭也不回地走了。

那一天,皮普準在上班的時候又看見他樓裏的那位男子在對麵商場裏選購女人的**。他似乎是選了幾條黃的,幾條綠的,選完付了款,他就徑直朝皮普準的辦公樓走過來了。不一會兒,秘書就通知皮普準有人找他。皮普準看見他的鄰居坐在會客室裏,那隻裝滿女人**的紙袋放在他膝頭上,十分顯眼。皮普準竭力不去看那袋子。鄰居卻將那些花花綠綠的**一條一條取出,放在椅子上,像展覽似的。皮普準左右環顧了一下,連忙將會客室的門關上了。

“你一定知道,我是老曾,我們以前相互間太缺乏交流了。”鄰居說,“你和很多人都談論過我,我也向很多人提及過你,但我們相互間卻沒有交流,這是不正常的。你覺得這些**怎麽樣?你怕別人看見,是嗎?其實有什麽關係呢?你要是怕,我收起來好了。”他又一條一條地將那些**收進了紙袋。

“你們對於我,到底是怎樣一種看法呢?”皮普準問老曾。

“我們怎麽會把這種事告訴你呢?”老曾狡黠地眨了眨眼,“這是一個秘密。我在街口那裏有一套房子,和一個女人住在一起,你要是有膽量的話,什麽時候可以來參觀一下。”

“我現在對這種事興趣不大了。我比較自私,身體也單薄,再說我又老是怕上別人的當。”

“你說這種話騙誰呢?我們樓裏的離姑娘說你向她求過婚了,你敢說興趣不大?”

“也許是吧。但她拒絕了我,她高不可攀,我一想起自己的舉動就後悔。”

“你真是一隻老鼠!”老曾嘲笑道,“一隻禿頭老鼠。每天沿著街邊的牆角溜進這座辦公樓,見人就嚇得哆嗦。你覺得我的比喻中肯嗎?”

“我就是一隻老鼠。”皮普準賭氣地說。

“過幾天你一定要去我的新家看看,我會給你一些新雜誌,富於刺激性的那種。這樣你又可以帶著它們去敷衍大家了。”

“昨天夜裏有個人從我的窗口栽下去了,這事與你無關吧?”

“總會有人幹那種事的,那隻是個遲早的問題,你不必記在心上。現在我要走了,總有一天,我會告訴你我們大家對你的印象,目前你不要管這些。”

老曾走了以後,皮普準又想起了離姑娘,回憶起夜裏他們相處的時光,竟然產生了衝動。似乎是,昨夜的每一瞬間都蒙上了一層薄紗,充滿了那種神秘。他回憶起離姑娘在浴室裏說的那些話,覺得她的嗓音是那麽**人,覺得她真是可望而不可即。即使事情已經過去,此刻想到這些,他那枯瘦的臉頰上也會泛起陣陣紅潮。

從前天起,皮普準生理上出現了一種特殊的變化,他將這種變化稱之為“辦公室綜合征”。每當他坐下來工作時,他就聽見隔壁房裏有兩個女人在吵架,聲音之大,震聾發瞆。吵架的內容都是些芝麻大的事,如誰拿了誰的杯子喝了茶;誰出去忘了關門,讓風吹進來;誰開抽屜的聲音太響等等。皮普準覺得十分憤怒,終於按捺不住,衝到隔壁辦公室,想與她們大吵一頓。他進去之後,才發現辦公室裏隻有一個小老頭,正在埋頭抄寫公文。

“你找誰?”老頭冷冰冰地問。

“我聽見有人在這裏講話,就過來看看。”他躊躇了。

“這種事多得很呢!”老頭誇張地一揮手,“你內心十分煩悶吧?請注意好自己的公文包,而不是隔壁講話的聲音。”

皮普準滿臉通紅地退了出去,重又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坐下。然而剛一落座,那兩個女人又吵了起來,氣勢洶洶,最後還打起來,砸破了杯子盤子什麽的。皮普準覺得自己的腦袋就要爆炸了,他捂著頭,在辦公室裏踱來踱去,弄得同室的老劉大為生氣,建議他去看醫生。皮普準就問老劉隔壁新調來的老頭叫什麽名字,老劉一聽他的話大驚失色。

“隔壁根本沒有什麽老頭!你在此地工作了這麽多年,難道不知道?那是一間大空房,做儲藏室用的,裏麵裝滿了舊書廢報紙,你卻說什麽老頭。”

皮普準知道再說下去就危險了,所以他悶悶不樂地閉了嘴坐下來。那兩個女人吵架的聲音漸漸小了,變成了聊天。

“隔壁坐在窗前的那家夥是一隻老狐狸。”一個女人說。

“你怎麽知道的?我看他隻是膽小而已。”另一位說。

“我有個朋友叫離姑娘的,她告訴我……”第一位婦人的聲音小了下去。

皮普準的臉色變得慘白,老劉懷疑地注視著他。

“我們這就去問問她!”第二位女人的聲音。

皮普準聽見了敲門聲,便死死地盯著房門。

“是你那什麽朋友吧?”老劉斜眼看了看皮普準,“我不想起身,要開門你去開。”

“我也不想開。”皮普準抖抖簌簌地說。

敲門聲又響了一陣,便聽見了遠去的腳步聲,皮普準歎出一口氣,倒在椅子裏。

“你今年多大了?”老劉忽然問。

“五十二。”

“五十二?”老劉說,皺了皺眉。“啊,很好。我對你的那些個緋聞也略有所聞。這樣看來,你並不老嘛!”

“都說我舉動幼稚,很像個小孩呢!”皮普準這才感到血液回到了臉上。“你知道我是怎樣與我們樓裏的一位姑娘好上的嗎?就因為我床底下堆了很多吸引人的雜誌,我是個有眼力的收藏家,她呢,一看見那些雜誌就盯上我了。”說到這裏,他又聽見那兩個女的在隔壁吵起來了,聲音一浪高過一浪,其間還夾雜了粗俗的咒罵。當他傾聽時,老劉又懷疑地注視著他。

“我覺得那也不能算是什麽真正的緋聞。”老劉說,“以你這種年齡,不會有什麽了不得的衝動了。不就一個小姑娘向你借雜誌嗎?呸,怎麽會變成緋聞的。”

“是這樣,我們站在浴室裏講了很久的話,肩並肩,手牽手,我很奇怪我怎麽沒產生性的衝動。我的衝動是以後才有的,就是說她離開了我的時候。我們那棟大樓裏還發生過凶殺,這些日子我一直在夜裏監視著。”他覺得很詫異,為什麽人人都關心著離姑娘,人人都與她相熟,一說到她就心領神會似的。她不就是他那棟住宅樓裏一位普通的姑娘,一對抓跳蚤的老怪物的女兒嗎?大家關心著離姑娘,就連帶著也關心起他來,這種情形可是他以前沒經曆過的。這種情形逼得他隻要一開口,就像在懺悔,把自己的全部底蘊都抖摟出來,把自己搞得比以前更窘。

老劉不相信地看著他,搖了搖頭,一言不發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

那一天餘下的時間格外漫長。隔壁的那兩個女人在大聲說起他與他周圍人的關係,待他想要聽個明白,卻又怎麽也聽不清了,那結論也似乎是模模糊糊,不了了之的。他就這樣張著耳朵,根本無心工作了。當他坐在那裏胡思亂想時,對麵的老劉偶爾抬頭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似乎是十分厭惡,十分不耐煩,於是他更坐立不安了。下班的時分,聽見隔壁的兩個女人也在嘀咕著要下班了。她們在收拾東西,扣上公文包,皮普準又聽見她們相互道了明早再見,然後腳步聲出了房門。一陣絕望的憂鬱籠罩了皮普準,他覺得自己卷進了一個陰謀,再也無法擺脫了。

老劉也回家了,皮普準一個人坐在空****的辦公室裏東想西想。

不一會兒又進來一個人,正是鄰居老曾。老曾一來就挾持著皮普準去他的“新居”,力氣之大,令皮普準沒法反抗。他們拖拖走走的,到了街口的醬油店,上了樓,走進一間很舊的小房子。房間裏擺了一張床,床底下塞滿了花花綠綠的女人的**,地板上也撒了不少。

“她到哪裏去了?”皮普準問道。

“你是說她?”老曾笑一笑,“並沒有一個一定的‘她’。你知道,我隨意與各種各樣的女人住在這裏,我總在換人,也可以說我一直在單相思,尤其在深夜。你那位離姑娘,她也來過這裏,她對我的評價也不怎麽高。我現在差不多快要死了心了,等我一死心,我就搬回去住。”

“你總在我辦公室對麵的商店裏買女人的**,我注意你好長時間了。”

“我去那裏就是為了引起你的注意。你想,我們是鄰居,卻從未深交過,這種情形很不正常呀。你那離姑娘,說句老實話,也不怎麽樣。喂,你聽見下麵的人在說話嗎?”

“我聽不清,他們說什麽呢?”

“你還沒習慣,等有一天習慣了,就可以聽得很清楚了。比如我,我住在這裏可以說是耳聽八方。我也可以幫你找個這樣的住處,這樣的話,你與那位離姑娘的分歧就不會太大了。我會操心這件事的,各式各樣的事都得我來操心。下麵的人正在議論你的長相呢!說實話,你的確不怎麽好看。”他向地板伏下去傾聽著,很陶醉地眯著眼,咂著嘴。

“我也想聽一聽。”皮普準說。

“這可不行。”老曾立刻警惕地站了起來,“怎麽能隨便讓人亂聽呢?你還不到這個層次呢。我會幫助你找個這樣的住處的,這事我來操心。現在你可以走了。”

他將他送到街上,然後,似乎很生氣似的,也不道別就自己回樓上去了。皮普準從街上朝那樓上看,看見他將一條粉紅的三角褲做成一麵旗子,掛在窗口。就在這時候,離姑娘從對麵走過來了。她顯然是朝老曾住的地方走去。皮普準心裏一急,就追了上去。

“你不要去,那種地方。”他又扯住了姑娘的袖子。

“為什麽不?”離姑娘豎起眉毛,甩掉他的手,“他那裏才有意思呢!”

“要去我和你一道去。”

“你?一道去?哈!好!三個人在一起一定更有意思,我們走吧。”

醬園裏人頭湧動,他們在眾目睽睽下穿過人群,上樓到了老曾房裏。

“你怎麽又把這個傻瓜弄回來了?我告訴你,他什麽都不懂,也教不會,我剛把他忘記,你又將他帶到我麵前,真沒辦法。”老曾歎了一口氣,頹然倒在**。“這下子我什麽欲望都沒有了,隻想打瞌睡。”

“正好我也想睡了,我先不脫衣,和你睡在這裏好嗎?”她說著就走過去,倒在那張床的另一頭。一會兒,兩人都打起呼嚕來了。

外麵天已經黑了,皮普準覺得十分的餓,但又不願離開這房間,他總想看出一點端倪來。離姑娘睡著了的樣子看起來很蠢,半張著嘴,還流口水。老曾的樣子更不順眼,像個木偶。皮普準等了又等,不停地看表,終於,兩個小時過去,他們打著哈欠醒來了。

“我們出去吃飯吧。”皮普準說,同時眼裏冒出一陣金花,全身虛弱的樣子。

“吃飯?”老曾笑了起來,“吃什麽飯呀,好戲還在後頭呢。我們已經恢複了體力,我們要讓你懂得什麽是真正的**,我們的花樣可是層出不窮的。”

皮普準的雙眼亮了起來,趕緊說道:“這也是我想要知道的。我為什麽餓著肚子等在這裏呢?全是因為想要尋根問底呀!我這個人,因為自私,很少有過什麽真正的**,現在聽了你一番話,我的肚子也不餓了。”

他們說話間,離姑娘正在翻弄床底下那些女人的**,將它們一條條地擺在地板上,那都是些新買的,裝在好看的塑料袋子裏。她貓著腰,撅著屁股,在床底下鑽進鑽出,把**擺得滿屋都是。老曾就在一旁笑眯眯地說:“這是給雲姑娘的。”“這是給文姑娘的。”“這是給曉姑娘的。”或“這是給新近來的方姑娘的。”然後離姑娘就與他爭吵,說他騙人,說並沒有那麽多什麽姑娘來找他,他在誇大事實,抬高自己,他年紀已經不小了,怎麽就不知道害臊?老曾聽著她的斥責,還是笑眯眯的,一點也不害臊。他倆沒完沒了地重複這種把戲,皮普準覺得自己的肚子又餓起來了,他向外走,想去街上吃點東西。老曾走過來擋住他的去路,嚴肅地問:“你真的不關心離姑娘的命運了嗎?馬上就要有好戲看了。”

皮普準隻好又在床邊坐下。然而老曾和離姑娘又為一個什麽“丁姑娘”吵起來了,吵著吵著就相互譏笑,老曾說離姑娘是“破掃帚”,離姑娘說老曾是“尿桶”,兩人忽又“咯咯”地笑著倒在**,壓住了皮普準的大腿,使得皮普準麵紅耳赤。他倆在**滾了一氣,離姑娘叫了起來:

“這個老家夥怎麽還沒走?真太不知趣了,礙手礙腳的,還好意思坐在**不動不挪,真是個冷血動物!”

他倆就這樣不停地壓他,踢他,說些嫌棄他的話,命令他出去。

皮普準感到自己沒法挪動,他的身子像被磁石吸住了一樣,他不眨眼地盯著這兩個人,希望看出點什麽,但那兩個人隻是一個勁地鬧,鬧得房間裏灰騰騰的,卻根本沒做他想象中的那種事情。

“你還要等在這裏看什麽呢?”離姑娘在間歇中氣喘籲籲地問。

“真的,這個老傻瓜怎麽還等在這裏呀?”老曾也詫異地說。

“我等在這裏,是因為關心離姑娘的命運呀!”皮普準滿心委屈與沮喪。

“我好得很。”離姑娘立刻止住笑,板起了臉,“請你放心。我不明白你怎麽好意思說這樣的話,你怎麽能說這種不負責任的話。我今年才二十三歲,你把我給毀了,你這種人太沒意思了,我現在一看到你就萬念俱灰。你怎麽還不走?你忘了回家的路嗎?你是想等我和你一起回去?可是你忘了關鍵的事情:我已從家裏出走了。我已經無臉見我父母了,現在隻好由你去向我父母請罪了,我很懷疑他們會不會再接待你,爸爸總說要砍斷你的腳。”

皮普準再次看了看表,已是淩晨三點了,他走到窗前向外一探頭,整條街黑乎乎、靜悄悄的。皮普準垂頭喪氣地摸黑下了樓,高一腳低一腳地沿著隱約可辨的小巷子朝前走。走了一段路,看見前麵拐角處站著一個大黑影,那黑影朝他撲過來,他一歪身子,公文包掉在地上,“啪”的一聲脆響,腦子完全糊塗了。但那黑影並不是撲向他,而是撲向他旁邊的一個人。這個人一直就在他旁邊行走,但由於黑暗,皮普準沒看見他。現在這個人倒在地上,發出悶悶的呻吟,黑影在扼他的脖子,動作幹脆麻利。這個人抽搐了幾下,便不動了。皮普準想跑。

“不要怕,”黑影忽然說話了,“這種事會常發生的,每次你都會虛驚一場。”

皮普準張了張嘴,想問一點什麽。那黑影一轉身就消失了。再看地下那人,並沒有死,正坐在那裏係他的鞋帶,若無其事的樣子。皮普準一邊拾起他的公文包一邊問:

“你是誰?”

“還能是誰,老曾嘛。”他答道,口氣裏帶著深深的厭惡,“離姑娘已經喪失了活下去的願望了。以前她每天都從家中出走,可談到不想活,這還是頭一回,我知道原因在哪裏。你快走吧,像你這種人,離我們越遠越好。”

皮普準摸黑上了樓,回到他的住所。生平第一次,不洗臉也不洗澡、不洗腳,他就那樣和衣倒在**,用被子蒙住了頭。天一會兒就破曉了,雖然這一天是個休息日,但皮普準沒法入睡。他用渾濁的目光掃視屋內,看見一隻淺藍色的幼鼠正順牆根溜過,他覺得它很麵熟,卻怎麽也記不住在哪裏遇見過它了。

皮普準開始搜索記憶中關於這隻幼鼠的事,他覺得這隻幼鼠與他青年時代的一次迷路有必然的聯係。那是一個巨大的、幹涸的水塘,塘泥已經結成堅硬的外殼,也是在夜裏,借著微弱的月光,他下去了。他踩著堅硬的泥巴,辨認著那些雜亂的、野物們的腳印。那些腳印都是在濕泥巴上留下的,如今已經固定下來了,螢火蟲在那些小小的坑窪裏閃閃爍爍。然而他迷路了,後來的事全忘光了。早上一個年老的樵夫告訴他,他在塘裏發了瘋似的兜圈子,是他走下塘去把他領上來的。樵夫拍著他的背安慰他,還從他的柴捆裏拽出一根香木送給他作紀念。他一走到家門口就將那根香木扔掉了,就扔在樓下的陰溝裏。他正回憶這件事與幼鼠的關係時,有人來敲門了。

來人是離姑娘的父親,皮普準一看見他就打了個冷噤,連忙掀開被子站了起來。

“你過著這樣一種墮落的生活,我一看見你就有氣。”離姑娘的父親說,“你在外麵鬼混到淩晨才回家,整棟樓的人都聽見了你上樓的腳步聲,人人都在生暗氣,因為大家沒合眼。你照照鏡子,看看你自己這副尊容;衣裳不整,滿臉汙垢。再看看這房子,和豬窩沒什麽兩樣。你說老實話,你怕不怕我給你一棍子?”

“給吧,無所謂,我現在反正也沒什麽盼頭了。”皮普準忽然從心底生出一股英勇的情緒來。

“哈哈!”離姑娘的父親笑起來,“你搞錯了,我偏不給你那關鍵的一棍子,我是說一說逗你的。請問我打斷了你的腿又有什麽意義呢?她不過是我的侄女,我們之間的關係從來不是很密切,再說她又已經出走了,我犯不著管她的事,你當我們的女婿是她造成的既成事實,我們隻好認了。我不打你一棍子了,我們講和吧。作一個交易怎麽樣?你來幫我們抓五百隻跳蚤,然後我和離姑娘的媽媽一道將離姑娘騙回家來,我們大家團聚一下。我忘記告訴你了,前天你在我們家浴室裏與離姑娘幽會了吧?是我把她騙回家來的,你還欠著我的情呢。有時候,我覺得自己變成了你的同謀似的。生活真是變幻萬千啊。”

“我願意考慮抓跳蚤的事。”

“是嗎?我知道你一直在考慮,你從我們家學到了很多東西吧?要知道,可不是人人都有資格到我們家來幹活的。離姑娘沒出走以前,從來就是挑三揀四,兩眼朝天,誰也看不上。她被你勾搭上了這件事真是嚇了我們一大跳,到死也想不通。”

皮普準下到三樓從事抓跳蚤的工作了。還是那隻瘦貓,稀稀拉拉的毛叢裏跳蚤多得惡心。皮普準眼睛近視,工作起來不大順利,不斷受到離姑娘母親的大聲嗬斥。工作了一會兒,肚子裏咕嚕咕嚕響得厲害,他忽然記起自己從昨天早上到現在還沒吃過東西。離姑娘的父親到廚房裏拿了兩個冷饅頭給他吃了,然後拍著他的屁股稱讚道:

“你現在很有一點敬業精神了。”

吃完饅頭又和他們一道捉跳蚤。那隻癩子似的黑貓哀哀地叫著,叫得皮普準的心緊縮成一團,手也發起抖來。手一抖,工作就更不順利了,離姑娘的母親就罵他“笨得像豬”。

“這隻貓還是離姑娘養的呢。”離姑娘的父親自豪地說,“你以為養一隻貓是件容易的事嗎?你也看見了,我們每天都在緊張地工作,而且這種工作是不可以中斷的,所以不能憑興趣。你先幫我在這裏幹,我會給你好處的,我這就去把離姑娘騙回來,我可以騙她說家裏失火了什麽的。”

“你怎麽可以這樣呢?”皮普準不無擔憂地說。

“我為什麽不可以這樣呢?”離姑娘父親反問道。

“但是你找不到她呀!”

“我會找不到她?你這個人,腦子裏盡裝著一些糊塗思想,它們是阻礙你成功的重大原因。這麽說,你反對我去騙她嗎?”

“我不能確定,也許她會生我的氣。”

“好吧,你就在這裏胡思亂想吧,你放棄了黃金般的好機遇了。喂,老婆,我忽然覺得不可思議了,我們當初怎麽會同意這個人來做我們的女婿的呢?我們認識他十幾年了,從來也沒想過要讓他來做女婿呀?我們一腔熱情,不會把事情弄錯吧?”

離姑娘的母親立刻放開手中的貓跳了起來,拍著自己的前額說:

“該死!該死!我們忽視了根本性的問題了!”

這時那隻貓就趁機擺脫了皮普準的擺布,還在他手上用力咬了一口,咬出了血,皮普準失口大叫了一聲,臉色慘白。

離姑娘的父母被皮普準的叫聲嚇了一跳,兩人愣了一愣,清醒過來,一齊撲向那隻凶惡的貓,重又將它按在地上,一邊罵皮普準“注意力不集中”“滿腦子歪門邪道”,一邊繼續工作,再也不說話。一會兒工夫地上就躺了許多死跳蚤,皮普準感到自己的脖子上也有同樣的小東西在作惡,就停了手中的活去搔脖子。這時離姑娘的父親就陰險地看著他,冷笑幾聲,笑得皮普準發窘。他又發現兩位老人的頸窩裏也有跳蚤飛快地穿行,但他們根本沒有感覺,全神貫注於手裏的工作。皮普準則不得不用力搔脖子,否則他就會暴跳如雷了,他生平第一次體會到跳蚤咬齧的可怕。

“啊!啊!”他邊抓邊叫,臉上變了色。

兩位老人翻著白眼看他,命令他“住口”。

“你要是忍受不了這種工作的艱辛,你可以到老王家去學習一段時間再來,我們這裏不歡迎大驚小怪的人,我早就打算要你去學習了。”離姑娘的父親一邊推他出門一邊說。

門口正好站著大塊頭老王,離姑娘的父親將皮普準親手交給老王,又叮囑了幾句什麽,就進屋去了。於是老王拽著皮普準上樓去他家,兩人拉拉扯扯,磕磕絆絆,步調完全不協調。每次皮普準要跌倒,老王就將他猛地一下拉起來。老王取笑他“像根煮熟的麵條一樣”“怎麽這麽沒出息”。皮普準提出抗議,請老王不要拽住他,老王卻又嗤之以鼻。

進了屋,老王將他推到硬邦邦的竹靠椅上,問道:

“你是怎麽被趕出來的?”

“跳蚤咬得像要殺人。我不知道事情會這般難以忍受,誰都知道我通情達理,可是那太過分了。”

“我真為你感到難為情,現在你怎麽辦呢?還有離姑娘,她的問題怎麽解決呢?你這個製造事端的家夥,你就躺著吧。”

老王躺在他旁邊的那張竹靠椅上,不再說話了。皮普準一下子感到很自卑,也不敢說話。他開始審視這間房間。這是一個極小的房間,大約四平方米,沒有窗子,從天花板正中垂下一根電線,吊著一個燈泡,房裏放下兩張竹靠椅就不再有空餘了。他分明記得,就在昨天他來過這裏,當時這似乎是一間大房子,與老王的老婆和兒子的臥室相通,怎麽老王的家現在變成了這個樣子呢?他心存疑惑,又不敢開口,就偷偷地瞟視老王。這時的老王緊閉雙目,呼吸越來越粗,似乎是睡著了。他又等了一會兒,才躡手躡腳地站起來去開門。門外放著一個小煤爐,一個撮箕,對麵那一家裝著花格鐵門,門上有一個獅子頭。這正是七樓,皮普準每天從這裏經過,對這些東西是熟視無睹的,但他從未料到老王會住在這麽小的封閉的房間裏,何況他前天夜裏還來過老王家,當時這房間並不是這個樣子。這棟樓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結構呢?皮普準百思不得其解。

“你不要破壞我的氛圍。”老王在身後說,皮普準嚇了一跳,連忙關了門。

“你說你一直在思考,我看你成天什麽也不想,就想投機取巧。你又特別不能忍受寂寞和空虛,隻好到處製造麻煩來打發日子。你一點都不願意和我一道躺在這裏,你回家去吧。”

皮普準又糊裏糊塗地回了家。可是家已經不成其為家了,除了那隻鋼絲床還在原地,所有其他的物件——臥室裏的、客廳裏的、廚房裏的——全不見了。看起來這個家是遭到了洗劫。但強盜們要他的這些東西幹什麽呢?連他本人也認為這些東西一文不值。皮普準現在懶得去細想這些事了,好在被子還沒被拿走,他瞌睡得厲害,就倒下去睡了。剛剛要睡著,老王又進來了,不由分說就把他的被子掀掉,說:

“我就知道你在幹什麽,哼,你這種人!你在這裏睡大覺,可下麵要殺人了。”

“誰?”

“還能是誰?有兩個人到離姑娘家告狀,他們聲稱是你辦公室隔壁的工作人員,知道你的一些見不得人的事,他們一五一十地講給老頭子聽,老頭子氣不過,就去廚房磨刀去了,說要砍了你。你現在先去我家避一避。”

兩人下到七樓老王家,重新躺在硬邦邦的竹靠椅上。躺了不到一分鍾,皮普準就聽見隔壁在大吵大鬧,兩個女人(正是辦公室隔壁那兩個女人的聲音)在逼尖了喉嚨高聲咒罵。她們先是相互咒罵,罵到後來忽然提到了“皮普準”這個名字,繼而憤怒聲討起皮普準的劣跡來。她們說皮普準這個人從來就是俗氣得要命,卻偏偏裝成清高的樣子,好多人都上了他的當。就包括她們倆,也曾差點被他的偽裝所蒙蔽。其中一個說到,一天大清早,她親眼看見皮普準將偷來的一根香木扔進了臭水溝,從這點就可以看出這個人內心的卑劣。當時她就跑過去將那根香木撿了起來,現在還存放在她家裏,可惜來的時候忘記帶了,不然還可以用它好好教育一下離姑娘的父母呢。她又說,這還不算最卑劣的,最卑劣的要數他對待男女之間的關係了,但這種事說不出口,她也不想說了,讓離姑娘的父母去反省好了。她們倆的聲音就像打雷似的,震得皮普準渾身難受。老王似乎一點兒也沒覺察到隔壁的喧鬧,他躺在那裏睡著了。皮普準開始懷疑那兩個女人是不是他的幻覺,因為他從未見到過她們。但為什麽老王提到她們,而他自己又聽不見她們說話呢?

“我們要把那家夥徹底搞臭,讓離姑娘一家人睜開眼睛。”她們倆信誓旦旦地說,“現在那家夥躲起來了,可是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皮普準忍不住推了一把老王,說:

“隔壁有人。”

老王很生氣,不耐煩地動了動,說:

“那又怎麽,到處都有人,你管得了那麽寬嗎?杞人憂天。你吵得我沒法睡,你已經不是個小孩了,裝也沒用,你不是禿頂了嗎?這是每個人都看見了的事實。你要是那麽感興趣,你就去樓下的餐館裏找她們好了。”

“為什麽去餐館?她們不是在隔壁嗎?”

“那是你聽起來像是那樣,實際上她們此刻在餐館,你去看看吧。”

坐在餐館裏的卻是兩個白發老頭,他們衣衫破爛,正低著頭在吃火鍋,吃得大汗淋漓。皮普準進去後,他們抬了一下頭,又繼續吃。皮普準在一旁等著,他們吃完了,站起來打算要走,皮普準就著急地攔住他們的去路,比畫著想說什麽又說不出。

“我們是知道你要說什麽的。”其中一個老頭說。

“你們總得給我一條出路。”皮普準一急就抓住說話的老頭的袖子。

“你怎麽總喜歡抓人的袖子,”老頭發脾氣了,“抓爛了衣服怎麽辦?我最討厭你這個庸俗的舉動,你想說你就全說出來好了,省得我們去你的辦公室了。我們在你的隔壁工作,這你是知道的。”

“我這就和你們說,我這個人,年輕的時候膽大包天,想入非非。可是現在,我已經五十二歲了,比較愛護自己了,我願意過一種平靜的生活,每天看看雜誌,臨睡前胡思亂想一小會兒,但不久前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你不要說下去了,”老頭打斷皮普準的話,“這件事我們比你清楚,而且我們也不耐煩聽你的敘述。請你說些另外的事。”

“我想獲得離姑娘的父母和她本人的歡心,又不願守在她家抓跳蚤,請問有什麽兩全之計嗎?我想要他們對我印象好。”

“他們早就對你厭煩得要死了,因為你一次又一次地欺騙了他們。”

“我對離姑娘確實是真心的,我並不是說我有了不得的衝動,但我就是離不了她。她是一位非同尋常的女人,隻有當她不在的時候,我才想起她,這與我以往的情形正好相反。我真想找機會向她表白這一點。”

兩個老頭聽了他這番話都很生氣,你看我,我看你,麵麵相覷,不再說什麽。皮普準又想去抓先前說話的那一位的袖子,可是老頭說他“簡直令人惡心”,並打開他的手,做出傲慢的神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