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隻小蟲像沒有實體般從地底“鑽”了出來,在柏油路麵上慢吞吞地爬著。它的動作不急不躁,不光將路上的碎紙、煙頭等小物件燒毀,也靜靜燃燒著道路本身,在身下留下一條焦黑的爬行痕。

這樣的蟲子眨眼間就出現了十多隻,將斯賓塞爾家門口的道路占據了大半,放眼望去整條路上都是蠕動的火紅色,公孫策猜想此時家家戶戶的門前或許都有著相似的景象。

就在蟲子們出現的十來秒後,一陣急促的鈴聲在街上響起,緊接著響起的廣播聲聽著很有居委會大媽的派頭:“現在是熔岩蟲時間,請各位鄰居配合除蟲,小心燙傷。”

斯賓塞爾夫婦走到自家門前,雷亞先生搬來一個果籃似的黑色石框,阿爾弗洛達則揮舞著一根像鉗子般的奇怪武器。她動作利索地夾起一隻蟲子,在石框邊上用力一磕。綁得一聲鈍響後,那隻熔岩蟲雙眼一閉,不動彈了。她隨手把蟲子丟進石框裏,開始處理下一隻蟲。

“這是熔岩蟲。”雷亞先生告訴一旁好奇的公孫策,“在某些日子,日夜交替的時候,它們就會從地下鑽出來,慢吞吞地在地上蠕動。它們會燒掉路上的一切可燃物,甚至引發火風,因此我們必須定時處理蟲子——時間不長,一般十分鍾左右就能搞定。”

石框已經被填滿大半了,公孫策麵色僵硬:“處理方式是把它們當做儲備糧……?”

“一部分環保主義者會將他們放生回澱火裏,不過我們更喜歡做成肉幹或烤著吃。把殼敲開後撒點鹽和胡椒,味道很不錯。”

在隨後的交談中公孫策得知這些蟲子在地底時全然無害,熔岩蟲上浮到地麵的過程中甚至不會損壞地下管道,隻有在地表時它們才會變成這種愚笨的焚燒者。他望著那些緩慢行動的蟲子,總覺得有些別扭,卻也說不上為什麽。

“是不是很像澱火?”嚴契冷笑。他沒等公孫策搭話,轉頭招呼:“噴火丫頭,你也出來!”

“啊?你們無常……你們搞專題作業關我什麽事?”

卡爾黛西亞一臉茫然,但嚴契已自顧自走了。她趕緊和爹媽說了聲飯後散步,拽著正洗碗的時雨憐一快步追來。

四人離開小樓行了幾步,嚴契無言捏了個印契。下一刻炎熱的氣流轟然吹來,難受的幹燥感讓他們不自覺緊抿嘴唇,腳下鮮紅的烈焰好似地獄中血海翻湧。他們毫無征兆地出現在了熔穀城的市中心,站立在那道撕裂大地的創口上方。

嚴契忽然問道:“澱火安沉地底,遇風就燃,上地即爆,為何熔穀城依火而建卻得以安存?”

卡爾黛西亞想都不想就說:“州政府投資建設了高精度空氣過濾循環係統,可以精準過濾浮風……”

“胡扯!”嚴契嗤笑,“熔穀城有近六百年的曆史,裂穀周圍更是自千年前就有人居住,那時哪裏有什麽科技可用?”

“額……”

卡爾黛西亞一轉身躲到男友身後,給他一個鼓勵的眼神。時雨憐一低頭望向那深不見底的裂穀,若有所思。

“是定義的擴大化嗎?澱火在地底時是安全的,地底是‘地麵的下方’,如果頂著澱火強行挖掘出極深的裂穀,那麽這附近一帶都可說是‘低於地麵’的區域……配合城內的建築規劃組成擴大化的法陣,熔穀城的安全就得到了保障。”

“腦子倒是還沒廢掉。”嚴契點了點頭,又問,“火風之州幅員遼闊,僅一州之土地就有尋常兩州大小,為何不去安穩的天上築浮空城,卻要大費周章在地上定居?”

“為了利用澱火……”

公孫策才說了一半就覺得不對,若隻圖利用自然資源,那大可單在裂穀周遭建築開掘場地,而將都市本身建在更為安全的地方。冷鋼之州那種民風彪悍的地方能造出燃鋼城,火風之州這種政治文化中心卻沒理由依樣照做,如果在危險地區建城另有所圖……

他向上飛去,飛到足以在高空中一覽都市全貌。這時公孫策看到了一張火紅色的“網”,這條網由都市中心的大裂穀為起源,向著五個方向延伸而去,每條主路上又生出無數神經般細小的支路,覆蓋了整座熔穀城。這張網是活動的,組成它的火紅色是那些從地底鑽出的熔岩蟲,而它同時又是黯淡的,因為蟲子們正被這座都市飛快除去,居民們以武器清掃自家門口的小蟲,市中心則有無人機部隊以精密的高效率滅殺蟲子。

不出幾分鍾,熔岩蟲的網絡就幾乎看不見了,卡爾黛西亞望著自己熟悉的故鄉,突然感到有些陰冷。

她喃喃自語:“那個網怎麽像威爾先生用過的術式?”

三人都想起來了,曾經葦原城浮到空中的時候,特工威爾就用了一個龐大的術式將整座都市固定,那銀色的鎖鏈與此時熔穀城的景象竟分外相似。嚴契將下巴一揚,笑道:“你說那術式藏在哪裏?”

卡爾黛西亞望向裂穀的正中,好奇心在此時占據了女孩的心頭,她呼得化作一團火焰,飛進了熔穀城的裂穀深處。火焰就如同她肢體的延伸,感知隨著地底的火脈**開,讓她一下子看清了這座都市,這片土地。

她看到澱火流入一個個隱秘的工坊,人們借此打造奇異的武裝;她看到許多火焰被教會的神父們以黑色的石塊收納,做成子彈亦或炸藥;她看到澱火的最深處有一隻冰冷的巨蟲靜靜站立,它被無數道銀色的鎖鏈束縛在地底,像一尊亙古前留存的石像。那些亮銀色的鎖極為粗壯,隨著五條主脈一路延伸,從熔穀城的地下蔓延到整個火風之州,又在西方荒涼的某處收束。它們的表麵浮動著不起眼的彩光,像是杯中殘餘的酒沫……

卡爾黛西亞猛得從火焰中跳出,她晃晃腦袋,頭暈目眩:“是秘銀的鎖鏈!有人用海量的秘銀在火風之州的地下做了一個‘鎖’……一頭連著這裏,一頭連著西方……那是聖者的封印嗎?他在封印什麽?”

嚴契隨意擺擺手,隻說:“回去吧!現在你有應付父母的談資了。”

卡爾黛西亞被這人的態度氣得磨牙:“我在這出生在這長大我有權利知道自己老家的秘密!”

“可老子沒義務教你!”

嚴契惡劣地大笑了兩聲,瞬間就與公孫策消失不見。卡爾黛西亞瞪眼指著黑衣人曾在的位置,氣得提高了八個聲調:“憐一你說怎麽會有性格這麽爛的超級高手啊!?”

“嚴先生一向這樣,”時雨憐一語氣溫和,“與他相處總要很好的耐心。等回去之後我們可以問公孫。”

“這和他直接告訴我們會有什麽區別嗎?!”

時雨憐一想了想,一錘手掌:“他能少做解釋吧,那個人向來很怕麻煩。”

……

嚴契的傳送與時雨零完全不同。在利用影蒼蘭或夢幻國行動時,公孫策總有種在世界下層遊動的古怪感受,而與嚴契同行時他沒有任何“感受”,好似他們仍站在原地一步沒動,周圍的世界卻自主換了位置。

這一次他們來到了一片荒涼的山區,山石中透著黯淡的赭紅色,像是幹涸了許久的血跡,又像是鐵鏽腐蝕了岩石。嚴契一言不發,在山前等待,公孫策熟悉他的脾氣,知道這人不願開口時說再多也隻有不耐煩的回應,便隨著他一起靜立。

他們沒有等待多久,幾分鍾後一道亮銀色的光芒劃過天空,穿風衣的特工拎著手提箱落在兩人身旁。公孫策驚訝地揮手:“威爾先生?你從蒼都過來了?”

“第七騎士替我接過了重擔,此刻我在北大陸更能發揮作用。”威爾帶頭向前走去,“公孫先生,你今日做了什麽?”

公孫策心中一緊,大罵嚴契賊子設計害我。早知道威爾今天過來那怎麽得也要抓緊時間幹點實事啊!到時候拿個本子一拍屢屢道來這是今日會議記錄敵方布防狀況雙方模擬戰鬥分析,怎麽得也得讓對方另眼相看讚一聲效率極高不愧是我們蒼穹之都的王牌專員。現在這摸了一天魚還聊個屁嘞,對方聽完行程安排涵養再好不得來一句您這是出來幹事的嗎?你丫是來公款旅遊的吧?

“我去卡爾黛西亞家做客來著。”公孫策尷尬地笑笑,心想形象到這兒就算完蛋了。

特工的下一句發言讓他猝不及防:“玩得開心嗎?”

“啊挺好的,她爹媽人都很不錯,我們晚上還吃了本地的炭火烤全雞……”

公孫策說完一愣。我們現在分明是在往什麽不得了的禁地走等著揭開火風和教會的大秘密吧,可這和諧到詭異的家常話交談是怎麽回事?您莫非也給自己安排了一個“蒼都特派檢查員威爾老師”的身份現在還在入戲嗎?那您這不放過一點練習時間的職業精神可真是值得學習哎!

“非常好。”

“啊?”

威爾拿出本子,記了兩筆,麵色似乎變得輕鬆起來。他領著兩人一路深入山區內部,用變為手槍的斷罪之槍輕敲一片平平無奇的山壁。古老的山石內浮現出銀色的法陣,隨後赭紅色山石轟隆隆抬起,顯出一條直通地下的通路。

威爾領頭向通路內部走去,山壁合上後沒有一點光亮,他的聲音在黑暗的空間中回**。

“我們已得知司徒弈對你設下的限製,並基於現狀調整了教學計劃。但在正式開始之前,我們一致認為應再對你做一次重要的考察,以免衝動釀成大錯。”

他用了“我們”,不止一人。公孫策皺眉:“問心考察的話艾蘭迪婭就可以……”

“拂曉騎士的判斷會摻雜私人感情,”嚴契說,“她自己心知肚明,才委托我們做事。”

“好吧好吧那我們的考察要進入禁地嗎?”

“考察已結束了。”威爾說,“公孫先生,我想請你為我們講解一段故事。我們知曉那事件的來龍去脈,卻不知當事人曾有著什麽樣的思考。”

“我來講?”

他們隨著山中密道一路向下,在滿是塵土味道的黑暗中前行。特工從風衣中拿出一個小金屬球,將它拋起,那球體發出白色的光芒照亮四周。

公孫策借著光芒隱隱看到了道路的盡頭,這條路直通向一座古樸的神廟。七根秘銀打造的巨柱撐起了石製的屋頂,一塊塊平整的白石砌成神殿的基石,神殿的表側隨他們的到來而隱隱發出光亮。

“故事是這樣的。在千年之前,火風之州是一片富饒的土地,那時火焰在大地上燃燒,卻如流水般平易近人。火與風都是生活中的寶藏,人們依賴自然的力量生長繁衍。德魯蘇斯家族是那時最強盛的家族之一,他們實力雄厚,企圖稱王。

同樣在千年之前,我們腳下的土地還不叫火風之州。那時這片山地歸屬於幽浮之州,它是馬爾西烏斯家族的領地。他們狡詐,貪婪,野心勃勃,他們生活在黑暗的地底,因為幽浮之州有著奇妙的力量。事物僅在地表之下才能穩定存在,一旦浮上地麵,便會空虛如無根浮萍。”

公孫策從未聽過幽浮之州的名字,合眾國沒有這個州。

“這樣的日子本應繼續下去,直到聖者來到了幽浮之州。”

說話間他們踏入了神殿。在這古老建築的最中心處,有一隻魁梧而巨大的生靈沉眠,它的金屬皮膚泛著閃亮的銀光,四條粗壯的腿部好似建築的承重柱,長長的鼻子自然垂下,像一條為巨人準備的滑梯。它睜開眼睛,目光在威爾身上一停,隨即慢悠悠起身,發出友好的叫聲。

這隻銀色巨象叫起來時像是在笑,公孫策猜它的脾氣一定很好。他在大象的身上找到了熟悉的筆跡,這一次沒有聖者諫言,作為開頭的是一句沉重的獨白。

【在此記錄我的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