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單來說,朱達斯總督是歡愉魔徒,傑戈先生由於當了間諜備受良心煎熬所以一心求死?”

“我想沒錯。”普林斯總督說,“我深受震撼,不知所措。”

普林斯總督是個老實人,說話從不誇張。這位長期鎮守魅霧之州的教會高層如今極為茫然,隔十來秒就歎口氣。公孫策很能理解他的心情,中午頭的時候教會高層還在開會商討,吃了頓晚飯回頭一看一位總督叛逃了一位總督自殺未遂,這換了誰都得不知所措。

朱達斯的本體壓根不在火風之州,想要尋仇一時也沒有對象。如今傑戈因重傷而昏迷,事兒都壓在了普林斯總督的身上。老好人忙活著善後一晚上,滿臉寫著心力交瘁,公孫策猶豫了一番,很不忍心地說道:“其實我這還有一個重磅消息……要不您整理下情緒明早再聽?”

“請說吧,公孫先生。我現在不在乎多聽一個機密了。”

公孫策五次三番建議他做好心理準備,然後說道:“我們船上那個女遊俠瑟薇絲,就剛剛跟傑戈大戰一場那位。她可能是傳奇聖者本人。”

普林斯總督跟凍僵了一樣坐在原地,他緩了快半分鍾哆哆嗦嗦拿出個水瓶,咕咚咕咚喝了兩大口溫水。

“請原諒,公孫先生。”他說,“我很需要先休息一陣。”

公孫策好言安撫了他一陣,護著教會僅剩的最高層回到了聖左輪大教堂。數十分鍾前的爭鬥沒給熔穀城造成一點傷害,兩位控火者的技藝精湛至極,少量餘波也被旁觀的卡爾黛西亞及時化解。瑟薇絲的奇妙力量讓一般市民們忘卻了這場爭鬥,少數了解局勢的人則不得已熬夜操勞。

朱達斯的背叛早有預謀,在火風之州事起時有多個教會管轄州發生了內亂,蓋烏斯的人手乘虛而入,在這個夜晚奪取了三個圖騰的控製權。這起必將失敗的“背叛”像是一個大煙霧彈,亦或者司徒弈有意的試探,但公孫策懶得再想了。嚴契說得沒錯,比他懂戰略推演的高層海了去了,他要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在能起作用的地方。

他緩緩飛起,沿著聖左輪大教堂的白色外牆徑直向上。這座教堂的造型傳統又神聖,長方形的外側建築護衛著中央的主體,教堂正中的圓頂在夜色的襯托下更顯潔白,好似一朵待放的花苞。

女遊俠就坐在這朵花苞的曲麵上,靜靜俯視著火光中的都市。她的坐姿很隨意,修長的雙腿自然伸展,雙手隨便搭在兩側,一點不像個大人物。

公孫策無聲停在遊俠旁邊,吹了聲口哨:“我女朋友也喜歡往屋頂上鑽,不過她總是看月亮。”

遊俠瞥了他一眼:“你那麽多女朋友鬼知道你在說哪個。”

“我說時雨零……好吧其他幾位也滿喜歡高處。”

“什麽啊,一船笨蛋。”

他們一同笑了幾聲,遊俠收回目光,盯著腳下的教堂。

“這教堂是我當年親手蓋的。”瑟薇絲說,“當時我的第一次巡禮結束了,北大陸重歸和平。我跟夥計們歡天喜地準備找個由頭好好慶祝。保羅——當時德魯蘇斯的家主——建議我們蓋大樓,他說口口相傳的故事傳著傳著就會變,但大樓能保存很久很久。如果幾百上千年後人們還能看到這棟樓,他們就會一直記得我們這幫人的故事,誰也忘不了……

我們都覺得這點子太棒了。老斯洛克給它起了聖左輪大教堂這個名字,從此我們開始用武器為教堂命名。教堂建成的那天我自己都滿意極了,我想以後再不會有比這更氣派更宏偉的建築物,它就像我的傳奇一樣獨一無二。”

她又望向遠方,熔穀城的市中心高樓林立,百層以上的大廈並不罕見。在21世紀的鋼鐵森林中,千年前的大教堂顯得像一件藝術品,精致又脆弱。

“不過時代變得很快啊,現在有些大地方的遊俠工會都比這兒高了。他媽的這幫人把樓建那麽高做什麽?也不知道給古人留點麵子……”

瑟薇絲一臉怨念地碎碎念著,公孫策聽了有點想笑。他盡可能板著臉:“這麽說你還記著做遊俠的工作……看樣子你想起不少事兒啊,那你現在是瑟薇絲還是聖者大人?”

瑟薇絲將眼一瞪:“老娘我打一千年前出生起就叫瑟薇絲!”

“我草我還以為這是你假名……”

“誰整天隱姓埋名在道上混啊累不累啊?”瑟薇絲將雙手在腦後一枕,在房頂上翹著腿躺了下來,用腳尖斜斜指著公孫策。“不喜歡仰著頭看人,有話躺著說。”

“你這麽大人物能不能有點矜持,在教堂頂上躺著吹夜風……”

公孫策拉開了一點距離,有樣學樣地在屋頂上躺下。屋頂的白石被熱風烘烤得很暖和,像是原始的暖爐。

“現在狀態怎麽樣?”

“爛透了。”瑟薇絲咂嘴,“記憶……一千年來的記憶……在腦子裏胡拚亂湊。我每次開口前都要確認一下這到底是哪一年,和我說話的是公孫策還是過去認識的某個年輕人。想起來的事兒不多,我廢了很大功夫才連蒙帶猜地弄清楚這是怎麽回事。”

“我猜你當年沒想永生吧。”

“怎麽可能,老娘死前連墳都選好了,就在以前幽浮之州的位置叫聖者埋骨地。我死的時候用斷罪之槍製裁自己作為整個術式的收尾,確保整體萬無一失才咽了氣。”瑟薇絲怔怔地望著遙遠的山地,“但我低估了太多事情。我太低估自己的影響力了,也太低估人們的力量了。”

公孫策仔細琢磨著這些話,猜測道:“因為信仰?”

“是啊,該死的信仰,我真他媽犯了個大錯誤。”瑟薇絲歎氣,“我死前以為聖典裏寫的故事會一直這麽傳下去,最壞的情況也就是被人遺忘。但我壓根沒意識到神話會變!2010年的聖典和我們當年寫的版本壓根不是一個東西,當時的聖典很薄的,就一本小冊子總共51章,你上班路上抽幾分鍾隨手翻翻幾天就看完了。可你看看現在這本大部頭,這裏麵都什麽啊?!”

瑟薇絲拿出一本《聖典》狠狠往身邊一拍,北大陸隨處可見的平裝版32開本,將聖典故事原文濃縮到了言簡意賅的468頁,字字都是精華字字都是瑰寶。

公孫策友善地提醒道:“這是濃縮版,原版聖典合計51卷加起來快一千七百頁。”

“都他X誰寫的破爛玩意!”女遊俠拍著本子氣急敗壞,“這裏麵大半的故事我都沒聽說過!一個公教會還分出過4個主要教派,民間還有數不清的糊逼版本!老娘當年的冒險故事被傳歪了也就算了,他們還開始添油加醋了。聖三一教派說聖者至高神天輪乃三位一體聖者的離世實際是變回至高神統領塵世,天使教派說聖者與天使書記梅塔特隆本為一人如今也在天國巡遊,回歸教派直接說老娘就沒死還在北大陸混著!他媽的我的墳地就在幽浮之州這幫人怎麽還能瞎掰成這樣啊!?”

“你這原作寫太好了也不能怪愛好者們積極二次創作不是。”公孫策說,“況且你知道大眾其實不在乎事實,他們隻在乎自己想相信什麽。”

瑟薇絲深感崩潰:“我哪想得到啊?我是個探險家是個自然學家又不是社會曆史人文學者!”

“總之這些雜七雜八的信仰讓你的形象在死後依然鮮活……然後你就因此而複活了?為什麽?”

瑟薇絲麵無表情:“你知道心意因子嗎?哦現在叫模因心意。”

“知道啊,海量的冗雜心意匯聚在文化模因上,使得模因成為了編織術式的材料……”公孫策下意識說完,猛然一驚,“你成為了文化符號?聖者是最知名的模因!”

“你說對了。”瑟薇絲沒精打采,“原本那些無主心意會匯聚到一個與我無關的‘聖者’模因上,但好死不死我把墳頭做成文明戰線的穩定中樞了。你知道文明戰線本來就是個利用大眾認知的封印,在它運轉的過程中這些心意就集中在了我的身上……所以我在墳裏躺了十來年把眼一睜,驚奇地發現我活了。”

“你轉化成了信息生命體?”公孫策問。

“我的靈光轉化成了信息生命體。”瑟薇絲糾正,“但我的肉體沒有,雖然我現在有實體能和你互動但這玩意更像是……我想想我記得前段時間見過一個零島女人……”

“赤法師?”

“啊對對,就是她那種狀態,靈光成精了。”瑟薇絲哭笑不得,“我跟你講我起初還挺高興的,想著我傳奇聖者不愧是傳奇死了還能再活一世。可之後我發現事情沒那麽理想,那些心意不僅讓我複活了,它們還在一直影響我。”

公孫策想起艾蘭迪婭的課堂,講模因心意時她說綺羅修無常法會非常快但也肯定會惡性化,因為她是信息生命體會直接受到模因的影響改變自己的本質。而瑟薇絲的處境與綺羅相似,那些心意能讓她複活也就能再改變她的存在。

聖者在這麽多年的記載中一直是一個純粹的男性形象,而眼前的瑟薇絲明顯還跟原來相差不大,這說明她想辦法解決了自己的難題……形象……自我的模樣來源於對自己的“認知”……

公孫策回想著變化模樣的綺羅,又想起了零島那些因認知而扭曲的匿神,心中頓時有了猜測。

“你用了一個巧妙的方式解決問題。如果你定期清除記憶再給自己安插一個事先設定好的假身份,你就能將‘自我’與‘聖者’隔離開來。這樣一來你能夠維持對自己的認知,也能防止自己在過長的時間中逐漸磨損自我變成真正的幽靈。失憶不是複活的副作用,是你為了自保而自己讓自己失憶了。”

瑟薇絲一動不動地瞧著他,直到他被盯得渾身發毛。

“帥哥,有沒有人說過你很聰明?”

“我師父總說我蠢。”

“哪有,是那個黑衣男人太過自以為是了。”瑟薇絲說,“事情就跟你說得差不多。你應該見過骸王吧?那就是被眾生心意汙染的結果,我當年為了避免自己死後變成什麽變態**特地囑咐他們把我遺體火化了,結果到頭來變成幽靈了……”

瑟薇絲收回目光,望著夜空中點點繁星。

“這一千年來我當過修女幹過水手,有幾次好像還幹過牛仔和強盜,我記得上一次失憶前我還是個旅行家,結果這回變成遊俠了……我搞宗教之前還做過這一行嘞,想不到千年之後又做回最開始的老本行……”

她囉囉嗦嗦地說了一大堆零碎的事情,很多部分都像神經病人的妄想那樣胡拚亂湊,由毫不相幹的事情混在一起。她對公孫策的稱呼在這過程中一直在變,開始的時候還是‘帥哥’,後來變成了‘小子’‘學生仔’,再後來成了‘大衛’‘阿尼斯’等陌生的人名。公孫策聽著她的敘述感到一陣心酸,他想現在瑟薇絲眼中的世界恐怕是無數片相似的記憶重疊在一起,她是在和這次認識的朋友講述過往,也是在於那些曾經的友人敘說真相。

可那些人早早都離去了,隻剩她一個人孤獨地在大地上遊**,走著那趟不知重複了多少次的巡禮之路。恐怕這行為也與失憶機製一樣是曾經的瑟薇絲為自己刻下的暗示……因為除此之外,她也再沒有什麽事情能做了。

“你看現在都1674年了……哦搞錯了,現在是2010年。”瑟薇絲錘了錘自己的腦袋,“總之就這麽回事。得虧現在沒想起來多少,不然怕是要直接瘋掉。”

“還記得天使嗎?還有隱秘律法?”

“記不得多少,我自己都納悶。”瑟薇絲哭笑不得,“我他媽做事這麽張揚的人現在出門自帶隱身遺忘效果……”

公孫策忍不住問:“你接下來打算做什麽?”

“我不知道。”瑟薇絲說,“現在記憶鎖解除了,如果我去墳頭那睡會說不定能想起更多事情,也能多恢複點權限幫上些忙——別指望有當年的力量嗷,我早死一千年了。但是如果我找回了那些長久以來的記憶,那我還是現在這個遊俠瑟薇絲嗎?

老實說我挺慌的,我也可以把記憶一封接著做遊俠瑟薇絲,這樣一來我會輕鬆很多……不過也就維持現在這樣了,不上不下半瓶子醋。”

女遊俠轉頭望著公孫策,似乎想征求他的意見。公孫策感覺一口氣堵在嗓子眼裏,想說也說不上來。他該勸瑟薇絲拿回力量的,那對大局無疑最為有利,可一千年是多麽悠久的時光啊,縱使一輩子能活到百年那也是足足十世人生。這一千年間她曾見證過多少悲歡離合,而那些回憶無論快樂還是痛苦都早已變成了曆史的塵埃。

她能平淡視之嗎?她怎麽可能不難過呢?那些記憶可能會讓她變成另一個截然不同的人啊,像一個看淡時光的枯槁老僧,而那時他認識的遊俠就不存在了,瑟薇絲就真的死去了。

“站在執劍人的角度上我希望你去埋骨地。”公孫策坐了起來,“但作為你的朋友,我真心勸你接著當遊俠。他媽的千年前都為烏斯特斯盡心盡力鞠躬盡瘁了千年後的亂局還關你屁事啊?就像你說的那樣你早死一千年了,現在好不容易有第二人生那怎麽開心就怎麽過!”

“哈哈哈哈!”

瑟薇絲捧腹大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公孫策臉上有點掛不住:“草了你笑什麽?”

“你這口氣和你師父真的好像!怪不得我最開始就看你順眼,你還是蠻對我胃口的嘛!”

女遊俠一翻身從屋頂上躍起,她背對著月光單手叉腰,藏在陰影中的麵上露出大大的笑容,和曾經聖者的投影一模一樣。

“不過我打千年之前就是個愛探險的家夥,足足一千年的旅行不讓我看到全貌也太難受了。所以我還是往埋骨地去一趟吧,我總得滿足自己的好奇心嘛……”

瑟薇絲忽然彎下腰來,她輕聲說:“喂,帥哥,幫我做個委托好不好?”

“有什麽需要你盡管提。”

“遊俠瑟薇絲在合眾國旅行很久了,你是她認識的最後一個朋友。”瑟薇絲說,“如果,我是說如果,我從埋骨地出來之後變成了另一個人……就拜托你告訴那時的我,‘遊俠瑟薇絲’究竟是個怎樣的家夥吧!”

女遊俠笑得一如往日活潑,可公孫策在她的眼中見到了一層薄薄的水霧。那淡薄的幻影隻一眨眼就消失了,似乎是他過於多愁善感而產生的錯覺。

“沒問題。”公孫策緊握拳頭,“我記性很好的,你在合眾還認識不少其他朋友,我會盡可能帶他們一起來找你……我保證。”

“謝啦!”

瑟薇絲壞笑著直起身子,將手指放在唇瓣上,拋給他一個飛吻。公孫策被這無厘頭的動作整得一笑:“都2010年了還這套土不土啊?”

瑟薇絲豎起大拇指,得意洋洋地指著自己:“女性魅力再過一千年也不會過時的!”

她輕巧地一跳,躍進熔穀城的夜幕中。公孫策心想這家夥果真古靈精怪像隻森林裏蹦出來的野猴子,誰也猜不到她下一步會做什麽。如果她去作案的話連艾蘭迪婭都會頭疼吧?她就是那種會大大咧咧地在現場寫“殺人者瑟薇絲”後揚長而去的二貨啊,灑脫到讓人羨慕。

公孫策從教堂圓頂飛回地上,獨自走在深夜的熔穀城中。他有些惆悵,又無話可說,便抬頭無言望著月亮,直到手機裏響起悶悶的提醒。

“公孫策,現在1點35分了。”綺羅說,“早些休息吧,明天還有好多事要做呢。”

“我會的。”公孫策說,“還是有點難受,我幫不上她的忙啊。”

“傑戈·德魯蘇斯也是這樣想的吧,所以他也很難受啊……”

公孫策默默點頭,對老男人的苦痛多了一分理解。還有許多事等著他,圖騰爭奪戰在今夜已經開打了,突入流星城的決戰計劃還須繼續商討。他休息了足足一天,之後恐怕少有這樣的空餘。

決戰將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