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壁與地板蒙上了一層錯位的邊際,燭火的微光中兩道焰心貼在一起,公孫策未摘下眼鏡卻體驗到了視覺障礙者的世界,眼前的一切都成了模糊的重影。那種難以形容的歪曲感幾乎令人作嘔,好似另一個完全一致的世界與現實重疊在了一起,分不清誰真誰假。

公孫策第一時間看向自己周邊,發覺身旁的眾人身上沒有離奇的“重影”現象。然而他看到了本不存在的虛幻人影,像是透明的幽魂那樣在石室內外徘徊,或原地談笑或默默打坐。他快步走出石室向外望去,秦氏大宅此刻顯得格外擁擠,或老或少的虛幻人影均在偌大的宅院中四處活動,修行者監督者閑談者比比皆是。有時真實存在的秦氏族人會與它們行到一處,那時雙方的輪廓便會如無生命的死物一般“重疊”。

公孫策強行恢複了真實視野,他心中的幽冥之眼激烈地躁動起來。這向來內向膽怯的巨龍部件此時活躍得反常,那種狂躁的震動活像是複仇者見到了他追尋一生的死敵,顫抖嚎叫著要將仇人碎屍萬段。

殺意的確出現在了現實中。黑紅色的火焰閃過,寂靜王自火中走出,她垂目望著沉睡的嚴契,像是困擾又像是鄙夷。

“是梵定界的唯一曆史。”她說,“他的過往被牽住了。”

“什麽意思?”公孫策皺眉,“不是平等王搞鬼?”

“那隔岸觀火之人不是早與說過了嗎?他什麽都沒有做,隻是選了最好的時機降臨而已。”寂靜王冷笑,“抓緊時間吧。不解決秩序王的侵略,你們所有人都會死去。”

公孫策總覺得她的話比以前變多了,表現也更“人性化”了,隨著對現有世界的交流與認知增多,寂靜王似乎正變得更像一個人類而非王者。她評價完了就要像先前數次那樣轉身離開,公孫策趕忙叫住。

“稍等一下寂靜王小姐!看在咱們這麽久合作的份上勞煩幫忙解答下疑惑!”

“什麽疑惑?”她站住了。

公孫策正色道:“秩序王與平等王,在你看來何者威脅更大?”

“威脅?對你所生活的這岌岌可危的世界嗎?如果你執意要守護眼下虛假的平和,那麽對你而言最大的威脅……”

寂靜王緩緩轉過頭來,燃燒的眼眸中透著一絲譏誚。

“就是我。”

她轉身消失在劫炎之中,不再回頭。公孫策心中的長劍長久震動,發出聲聲淒厲的錚鳴。他的目光跟隨著散去的黑紅火焰,感到肩頭格外沉重。

這次與往日不同,寂靜王不再是他可以依靠的幫手。四隻君主巨龍的死去讓實在境界遭遇了嚴酷打擊。平等王已可以靠化身降臨,寂靜王的自由度隻會更大。因為她的軀體至今仍在,以終末劍的形態封印在他的心中。而在她真正降臨的那一天,世界必將在火中燃燒。

公孫策悶悶歎了一聲:“別這樣啊小姐……至少我們可以合力解決最後兩條龍再決一死戰……”

他知道自己的爛話沒有作用,寂靜王不是能被言語打動的主兒。可他還是習慣性寒暄著,期望那個火中的女子能夠回頭。

屬於兩人的靜寂視角消散,真實的世界中時雨零正一臉驚悚地朝他揮手:“喂你之前朝牆角自言自語是搞什麽鬼?你的眼神好像暗戀班花三年被無情甩掉的高中生那樣滄桑!”

“你錯了,我看到的是一路和勇者並肩作戰同甘共苦每一次都說‘哼!下次人家才不會幫你!’的傲嬌女反派。”公孫策一臉深沉,“而這次她留下告別信真準備走了,要回魔王城演她的滅世魔王了。”

“聽上去比暗戀失敗還難受……”綺羅說。

“誰說不是呢?”公孫策聳了聳肩。他轉向劉忠武說:“情況我大概明白了,這是梵定界的侵蝕?就像合眾封印著奇秘界一樣,帝國也封印著一個王者的世界?”

“不錯,而與傳奇聖者那依靠眾生之力的封印不同,帝國的封印職責便扛在曆代皇帝的肩膀上。”劉忠武麵色嚴肅,“時空龍·梵定界的封印中樞,就在神京太清宮中,當朝天子座下。”

公孫策皺起眉頭:“可我先前感覺這侵蝕來源於月球……”

“你的感知絲毫不差。”劉忠武微微一笑,“神京城的皇宮僅是幌子。永光帝國真正的皇宮,就在你我頭頂上的月球裏側。”

……

月球,太清宮。

遲子敬踏過白玉長階,走入漆黑的宮殿群中。

墨般烏黑的建築內看不見一絲自然的光亮,帝國真正的皇宮冰冷又蕭條。縱使宮中熏香日夜不息,四周長明燈盞盞明亮,也遮不住空曠無人帶來的陰森氣息。從小遲子敬就覺得太清宮起錯了名字,這裏合該像神話中一般叫廣寒宮,廣闊陰寒得像是一片壯觀的陵墓。皇帝的一生中有絕大部分時間都住在這片墓裏,直到退位或身死才能回到地上,如歸根的落葉般靜靜老朽死去。

遲子敬向來不願來皇宮,他害怕這片黑漆漆的陵墓,連帶著也害怕住在墓中的男人。而現在墓中的男人說不出話了,便要由他來主動踏入墓穴,麵對自己心中最深處的恐懼。

名為皇座的恐懼。

腳步聲在空曠的皇宮中回**,一聲聲仿佛幽靈的哀呼。遲子敬走得不快,他全神貫注地釋放自己的感知,用小心到了極點的動作去觸碰皇宮深處那龐大的意誌。步步前行間太清宮堅固的石牆開始微微震動,兩個武者的意誌交流甚至影響到了現實,連皇宮也為他們的會麵而顫抖。

劉忠武說皇帝失聯了,這是不嚴謹的說法。重霄皇帝一直都在,倘若他真的意誌全失,永光全境早已淪喪。唯有與他血脈相連之人才能以武道意誌的共振取得聯係,而這一代皇族中有資格與重霄皇帝共振的人,隻有一個。

遲子敬眉頭緊緊鎖著,他走到了至高無上的皇座之前。世上權力最大的男人就坐在那張椅子上,穿黑色冕服戴十二旒的冕旒,一根根玉旒垂下遮住了他的麵龐,遠遠望去如皇宮一般深暗。遲子敬遙望著皇帝,良久後舒展眉梢。

“十年了,爹。”他輕聲說。

這時候一連串腳步聲劈裏啪啦響起,好似一把爆豆被頑童丟進了宮裏。戴眼鏡的灰發青年急匆匆走入大殿,其後跟著三位姑娘與板著臉的劉忠武。老劉率先行禮,略顯僵硬的動作暴露出他的緊張:“陛下……”

遲子敬咧嘴一笑:“我爹一時半會絕無大礙。”

“哎呦我的天呐……”

這話說出來太常卿大人大出一口長氣,一身上下一百八十來斤差點就癱在皇宮地板上。公孫策同樣心中一輕,先向皇帝肅穆地行了一禮。遲子敬從這一禮中看出了太常卿大人的苦心孤詣,好歹沒讓這帝國出身的家夥行王國禮節否則老爹在天……在月之靈能笑出聲來。

公孫策其後猛得一轉頭瞪向遲子敬,眼中說不出的震驚愕然:“你剛剛管這位叫什麽?”

遲子敬麵容一肅,歎道:“很抱歉隱瞞了各位這般久……實不相瞞,我的真實姓氏實則為‘赤’,我爹便是重霄皇帝,我則為當今永光帝國太子,赤子敬!”

公孫策大吃一驚,伸手點道:“什麽,這沒可能的啊!你不過是戰鬥時頭發會變紅,身帶尚方寶劍,會用赤帝武學而已,你怎麽可能是赤帝皇族呢!”

赤子敬點了點頭:“你都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我便不理解你還有什麽震驚之必要……”

“總要配合你震驚一下嘛,好歹我們大家配合你瞞了十年這包袱再爛也得多抖一抖的。”公孫策一推眼鏡,“皇帝沒事就別太緊張,剛剛看你臉色黑得像皇宮地板一樣,不適合你。”

赤子敬一愣,沒想到十年過後旁人眼中的自己竟也是不怒自威的黑臉男了。

這時劉忠武緩過勁來,他用袖子擦了擦頭上的汗,一把攥住赤子敬的手腕,問得叫一個言簡意賅:“究竟怎麽回事?”

“爹現在的狀況便與嚴契相似,他失聯是為了集全部力量壓製梵定界,否則我們現在所見的就不是兩界重疊,而是兩界廝殺。”赤子敬正色,“爹的實力遠比不得嚴契,縱使有秦老師助拳,梵定界失控也是早晚的事情。我們必須先將秩序王的這道陰招破掉,爹與嚴契才有脫困的可能。”

公孫策思索片刻:“我先前和寂靜王有過短暫交流,她說這現象是秩序王的‘唯一曆史’,聽著似乎是對時間軸的影響,可在我看來反而像是平行世界幹涉。”

眾人皆看向最懂時間的專家,時雨零仔細打量著皇宮,腳尖一下下敲著漆黑的地磚。

“當下的時間沒有問題。”時雨零斷言,“問題出在其他地方。你們認知的平行世界是什麽樣的?”

綺羅投影出一棵樹:“原本的時間是直來直往的,一個過去決定一個未來。而如果有一些事件有了不同的走向,就可能誕生出不同的未來。比如我現在拋出一個硬幣……”

綺羅拋出一個虛擬幣,數字一麵落在地上。

“我們就處於‘正麵在上’的世界線。”綺羅說,“而硬幣還有‘反麵向上’的可能,假設這兩種可能性都同時存在,那麽在硬幣拋出的一刻世界就分出了一個‘反麵向上’的平行世界。那個世界中的一切人與事可能都與我們的主世界一模一樣,因為他們之間的分歧點隻有區區一個硬幣。”

綺羅在虛擬樹上畫出一條分叉,又畫出許許多多長短不一的分支。她的解釋一目了然,這樣的分歧點可謂無處不在,倘若平行世界理論當真成立,世上就能有無數個大差不差的“現實”同時重疊。

“科普做得挺不錯,現在我們來做第二個假設。”時雨零指點著虛擬樹上的硬幣分叉點,“如果這一刻的分叉點不是硬幣這種小事,而是影響極大的事件——比如小丫頭沒能在流星城突破最終境界——之後的發展會怎麽樣?”

綺羅引出一條極為粗壯的分支,活像是主幹上長出了另一棵小樹。

“那樣的話我會輸給克萊因,流星城的戰局就會崩潰。最後或許會變成蓋烏斯和克萊因作為主力抗擊司徒弈的走向……世界的發展會完全不同吧。”秦芊柏說。

“正是,這樣一來分歧極大的平行世界就出現了。現在我們來做最後的假設……”

時雨零用手指拖拽著分支點,令其一路向下,來到虛擬樹接近根部的位置。

“假設這個影響頗大的分歧點出現在很久之前,情況又會變成什麽樣?”

代表平行世界的分支自虛擬樹根部開始發芽,起初不過是稍粗的枝條隨時光的流逝飛速成長,最終在代表當前的時間點下長成了一棵走向完全不同的新樹。眾人望著那顆同樣粗壯的大樹,頓時理解了當下的狀況。

“寂靜王說得沒錯,秩序王這次是對曆史動了手腳。”時雨零撇嘴,“他在過去埋下了一個分歧點,以此為基礎用梵定界的力量推演出了一條相似又不同的世界線。如果梵定界的侵蝕完全完成,我們就會活在那個秩序王模擬出的世界裏……至於在那個世界裏我們混得怎麽樣,就隻有永恒王者才知道了。”

“不是這離大譜的玩意也算梵相法啊?怎麽不見你這麽厲害呢。”公孫策撓頭。

時雨零翻了個白眼:“大姐姐我當上創界法使還不到一年秩序王創立梵相法都不知道幾千幾萬年了好吧!永恒王者幹出什麽事我都不意外。”

“那這事我們該怎麽解決?”公孫策歎氣,“有什麽幹涉過去的法子嗎?難不成派一位特工回到過去把秩序王的分歧點砸爛了讓整個世界線扳回來?”

眾人緩緩望向公孫策,眼神一個賽一個複雜。公孫策呲牙咧嘴:“我隨口活躍下氣氛你們不會……?”

老劉笑出了慈祥的味道:“依我看來,寂暉司的方案非常具有實踐價值……”

赤子敬雙手鉗住公孫策的肩膀,感情充沛至極:“公孫同誌,帝國現在有一個艱巨的任務要交給你!”

“不是我說你們認真的?真穿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