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連串氣泡飄忽著向上浮起,像透明的水母一樣。
水從四麵八方湧來。渾身上下濕漉漉的。眼睛閉不上,接觸著水麵感覺不舒服。耳朵裏也進水了,咣當咣當。好多水,被嗆著了,好難受。
身體向下沉,空氣向上飛。氣泡離自己越來越遠。想伸手抓住空氣,左手掐著脖子,右手動彈不得,無能為力。
向下,向下。無法呼吸,形容不上來的難受,動彈不得,和在小店中相比是不同的痛苦,這一次是肉體上煎熬,思考越來越難持續了,這是,自己現在正……
靈光乍現般的,她明白了自己的處境。
她要死了。
想通了這點後,思維不可思議地再度活躍起來,這或許是神明贈與人類的禮物,僅在死前才能享受到的一點慈悲。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流轉,與家人分別的時候,被帶來蒼穹之都的時候,一個人獨自生活,把敢於侵擾自己的人都嚇跑、幹掉,一個人過著很無趣,認識了公孫策和莫垣凱、認識了醫生學姐,依然很無趣。
依然很孤獨。
嚐試去找些需要幫助的人,給予好意。幫上了一些人,但他們不適應地走了。沒能幫上一些人,他們不需要幫助。很少一部分人相處還算不錯,沒過幾天,也離開了。不斷重複著,一次次失敗,連自己都心灰意冷的時候,撿到了一個髒兮兮的男孩子。
遇到了時雨憐一。
有人願意一直陪伴在自己身旁了。
沒有那樣孤獨了。
公孫策也變得容易相處了。遇到了秦芊柏。有了一個小小的團體。朋友們多了起來。之後的日子眨眼而過,回憶一下子跳到了今天,跳到了現在。
現在她要死了。
她想笑一笑,這樣死的能漂亮點,可是笑不出來。臉上的表情一定很難看。
真遜啊,說是要保護綺羅,結果栽在這種地方了。
……
帽子也飄起來了,和氣泡一樣,飄忽著遠離黑暗的水底,飄向光亮的地方。
她想讓飛快變化的畫麵停下,至少再看一眼快樂的回憶。流轉的記憶停滯了,她看到了高中時的自己。
是天文社的社團活動。
說是社團活動,其實不過是幾個不同年級的人,在放學後的小教室裏坐著說閑話。有個學長過來搭訕了幾次,被拒絕後也不再提。這個社團很無趣,不過對第一次參與這類活動的她來說還蠻新鮮。
她準備讓社團變得更有活力,因此認認真真地做了幾份活動計劃,采購新設備、去龍首區的高樓觀星、去大學聯係指導老師……每次提出都令大家苦笑。學長苦著臉說現在這樣的社團活動就蠻好的,社團也沒那麽多經費,再說大家都不想太折騰。
她認為就是找理由推脫,毫無熱情。她做了第五次的方案,這回她考慮了其他社員的自由活動時間和社團裏剩的經費,完美無缺,應當是次適合所有人的活動。
社長看都沒看就把計劃書推到了一邊。他好像生氣了,重重歎氣,挑釁般地建議下次活動去唱K或幹脆去夜店玩玩,其他人紛紛附和。那態度好像自己做了錯事一樣,七嘴八舌的評價分外吵鬧。
她也生氣了,失望透頂。於是就一把火將整個教室燒了。
天文社的事件翻過一頁,高中的回憶繼續著,她又看到了來搭訕的混混,在背後非議的同學,散播留言的女生,還有更多更多令人煩躁的人與事……這些都被她用一把火搞定了。
之後再沒幾個學生敢靠近她。
她看到自己惱怒地質問憐一,為什麽身旁的人都這樣無趣,憐一回以苦笑,什麽都沒說。
憐一知道那答案不會令她開心。她也知道。
她其實一直都明白自己為什麽少有朋友。
她的性格太爛了。
她總習慣用超能力解決一切。
人們叫她紅獅子。她討厭這稱呼,她極端厭惡有人用類似的稱呼叫她。
因為她知道這外號沒錯。
她暴躁,神經質,自以為是,自我中心。總對他人抱有自顧自的期待,一旦旁人沒像自己想象的那般“有趣”,就歇斯底裏地大鬧一通,像一隻仗著暴力任意妄為的野獸。最後把一切都搞砸掉,把所有人都嚇跑,獨自坐在廢墟裏暗自神傷。
還好有憐一在。
憐一永遠都包容她的任性,陪著她去各種各樣的地方,從來不抱怨什麽。和他相處久了之後,她真以為自己也變了。不那樣任性了,成熟了,好相處了……直到今天,原形畢露。
一團火砸去之後,憐一也被自己轟走了。隻因為他開了個玩笑,隻因為事態的發展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樣……
那成了他們之間的最後一麵。
她甚至沒來得及說聲抱歉。
她的確變了,沒有變好,而變弱了。
……
回憶不再浮現,病態般的思維緩慢下來,一點點停下。看不見氣泡,也看不到帽子,連自己的身體也感受不到。
她隱約窺見黑色的影子。死前的幻影來得真晚。
對不起,憐一。
黑影如真實存在的人般將她擁入懷中。
帶她升起,前往光亮之處。
……
“火……”
耳旁聲音紛紛亂亂,聽不清晰。
身體被拍打著,一下又一下,不由自主地吐出水來,漸漸能聽到聲響了,好像有人在大喊著什麽。
“卡……火……!”
做不到。她昏昏沉沉。因為……什麽原因來著……做不到……
嘴唇傳來異樣的感觸,氣體被送入口中,帶著令人安心的溫暖,帶著某人熟悉的溫度。
我正在被……
“卡爾黛西亞,變成火!!”
自滅意識被更猛烈的感情壓製了,她蹭得變成了一團火焰,又狼狽地變了回來。
水被蒸發了,她大口大口地呼吸著空氣,記憶在腦中蘇醒:死之翼的能力,骸首的算計,溺水時的走馬觀花,抱住自己的黑影……唇上傳來的溫度……
“咳唔哇?!”
卡爾黛西亞猛得睜眼,她下意識想要捂住嘴唇,發覺右臂依然動彈不得,左臂則被某人牢牢抓住了。
那人就在她的身旁,穿著一身黑色西裝,俊秀的臉上一片煞白,眼中像是有火在燃燒。
“憐一——?!”
時雨憐一將女孩摟住,水珠一滴滴從發梢滴落,砸在她同樣濕透的衣衫上。
“卡爾黛西亞。”
他們的身體緊貼在一起。憐一的聲線依舊穩定,可她察覺到男人的整個身子都在顫抖,明明是救人的一方,表現的卻比差點死去的自己還要恐懼。
他抱得是那樣用力,像孩子緊握著手中的珍寶,仿佛一鬆手女孩就要消失不見,去向他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卡爾黛西亞輕聲吸著氣。
“沒事的,憐一。”
她小聲地安慰著男人,盡管她自己才是被拯救的一方。
“沒事的,憐一,我沒死呢。”
時雨憐一極粗重地喘著氣,慢慢鬆開了手。
他不由分說地將女孩抱起,引起一聲驚呼。
“綺羅給我發了信息,我的能力聯係不上你。我聯係了公孫,得到了警告。我們被算計了,你身上有可聯網的電子設備嗎?”
她沒反應過來對方在說什麽,下意識答道。
“我應該就帶了手機,給綺羅了……”
“這樣應當能暫時屏蔽幹擾。”他點點頭,“另外,骸首的超能力沒變,單翼標識的倒轉是靈相法的效果,他這次找了無常法使幫忙。”
他抱著女孩走出水庫,出口周邊倒著十位黑衣人,各個麵目扭曲,如同遭受了無可名狀的恐懼。路旁停著一輛眼熟的紅色跑車,時雨憐一拉開車門,將女孩安置在副駕駛座上。
“車子自動來接我了,應當也是綺羅的幫助。放心,來的路上我把車子的聯網模塊卸了。”他對目瞪口呆的女孩做出解釋,“有人對交通係統做了手腳,我差點就晚了。”
他握緊了拳頭。
卡爾黛西亞像上岸的魚兒一樣來回開合著嘴。她承認自己的大腦跟不上事情的發展了,她不明白憐一怎麽做到的這些事,更不明白憐一說了這麽許多是什麽意思。她隻理解了兩件事,一是憐一救了自己一命,二是自己突然間不再呼吸了,且左手又不安分地動了起來。
“沒事的沒事的憐一!比起這個我現在中招了,你先離我遠點可能會傷到你!!”
零島來的青年摘下手套,露出滿是傷痕的手背。
“卡爾黛西亞,握住我的手。”
他輕聲囑咐,女孩困惑又震驚地搭上了這隻醜陋的手。
“代價是一分鍾的刺痛,回報是三分鍾內將詛咒轉移到我的身上。”
瞬間,身體變得輕快起來,自滅的意誌真的消失不見了。她望著青年關上車門,坐回主駕駛座,表情活像是第一次認識他一樣。
“所以……”卡爾黛西亞擔憂地發問,“這才是你真正的能力?可是憐一,骸首的能力是——”
“我知道。”
比起治愈,暫時轉移所要支付的代價要小得多。骸首的能力實質是一種詛咒。
巧合的是,他唯一的特長也正是詛咒。
青年握緊方向盤,輕笑著看向他親愛的女孩。
“之後我全都會說的,現在交給我。”
她望著青年臉上熟悉的笑容,毫無緣由地安下心來。
“你他X誰啊!”“給老子下車!”“滾一邊去混賬!”車外喧鬧大作,被緊急調來處理意外的黑衣人們叫罵著舉起武器,機槍口火舌舐動,子彈劈裏啪啦打在車上,在專業的防彈處理前統統變成了玩具。青年腳踩油門,跑車後方噴起靚麗的藍火,赤色流星號的引擎全力運轉,發出咆哮,將黑衣人們撞飛至數米之高!死之翼的阻攔形同虛設,跑車頂著慘叫與火花衝出了水庫!
“哇哦!”
卡爾黛西亞剛興奮地叫了一聲,突然冷不丁說道:“你剛剛是不是親我了。”
西服青年正遞來一頂濕漉漉的禮帽,聽了這話胳膊一僵。
“我在做人工呼吸……我的意思是……”女孩眉飛色舞的樣子讓他變得更局促了,“我們之後再說這件事好嗎,卡爾黛西亞?至少先把手頭的事辦完。”
她扣上禮帽,轉了轉眼珠。
“那我們現在是去約會,還是又一個整蠱玩笑?”
西服青年活像被噎住了一樣。
“我們先……”
他拿起白手套,卻沒來得及戴上。卡爾黛西亞抓起他的手,將滿是傷痕的手背貼上自己光滑的麵龐。
時雨憐一愣住了。
她輕輕蹭著青年的手背,口中不折不撓,寸步不讓。
“約會,還是整蠱玩笑?”
時雨憐一看著倔強的女孩,她的金發像太陽的光芒一般閃亮。他一時間無法閉上雙眼,嘴唇苦悶的扭曲著,最終綻放出一個微笑。笑容裏帶著無奈與從容,以及從未有過的灑脫。
“你原本打算做什麽,卡爾黛西亞?”
“哦,我原本打算打爆骸首的頭。”
“好的,那我們去約會。”
赤色跑車疾馳而去,兩人奔向死亡之路,時雨憐一的回應被風拉得極長。
“順便打爆骸首的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