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福森失蹤了。
喬福林把母親安葬完,就沒再見到大哥,他問了幾個人都說沒見到。他想起在母親葬禮上,他摔完喪盆就癱倒在地上起不來了,還是關大壯把他攙扶起來,架著他繼續完成葬禮的所有程序。埋葬完母親,大家都往回走,隻有喬福森瘋了似的跪在墳前哀哭。喬福林試圖把他拽起來,卻像拽一棵觀音嶺老柞樹一樣,根本拽不動他。
喬福森說:“大林子你們先回去吧,我沒事,我就想在咱媽墳前多跪一會兒。”
侯寶山擔心他做出過格的舉動,讓關大壯留下來陪他。喬福森說:“不用,你們放心,我不會尋短見的。”
可是現在,直到下午兩點多鍾了,喬福林也沒尋到喬福森,想起母親臨終前的遺言,他覺得對不起剛剛下葬的母親,她剛入土,恐怕還沒過奈何橋,還沒見到父親呢,自己就把她最放心不下的大兒子給弄丟了,他覺得特別對不起母親。於是他發動關大壯、畢得財、孫俊和畢雪梅、徐蓮蝶等人分頭去尋找喬福森。
後來葛亞麗告訴他,上午10點多鍾的時候,喬福森到小賣店買過酒,還破例沒賒賬把酒錢付了。
此後幾天,喬福林讓畢得財多去菌地照顧著,他開著越野吉普上了觀音嶺,他擔心大哥因自責而尋短見。而關大壯也把菌地的事交給肖金玉打理,帶上獵狗,揣上幹糧和水,鑽進觀音嶺的深山密林裏尋找喬福森。最後喬福林和關大壯在觀音廟相遇,都沒尋到喬福森的蛛絲馬跡。
喬福林又到林陽鎮尋了三天,仍沒見到喬福森的蹤影。來的第一天,他去見了火車站站長吳雅娟,請她讓列車員回憶、留意一下,看看喬福森是不是坐火車走了。吳雅娟很上心,立即布置站內職工,讓他們睜大眼睛瞅著點。
這天晚上很晚,喬福林拖著疲憊的腳步回到旅店,簡單對付了幾口,嗓子發炎根本咽不下東西,索性不吃了,他給李萍打了個電話。還沒張口,他就淚如雨下哽咽起來。
李萍嚇壞了,說:“你咋的了,病了嗎?”
喬福林努力抑製住心中的悲涼和哀傷,說:“我沒病,可是老婆,我,我把大哥給弄丟了……”
李萍顯得很驚訝,說:“那天參加葬禮時大哥不是還在嗎,他啥時不見的?”
喬福林就把經過跟她說了。
李萍不僅也擔心起來,“莫非大哥因悲傷自責,而去尋了短見?”
喬福林說:“我就擔心這點啊,咱媽臨死前千叮嚀萬囑咐,讓我別丟下大哥不管,可她屍骨未寒我就把他弄丟了,我,我真沒用啊。”
李萍安慰了他幾句,說:“你上火也沒用,咱一起尋找吧,明天我跟我爸和朋友們說說,讓他們幫著留意一下,也許大哥到了縣城呢。”
因擔心菌地上的事,喬福林回到了柞樹村。徐蓮蝶像見了鬼似的嚇了一跳,說:“才幾天不見,你咋變成這樣了呢。”
喬福林淒婉地笑笑,拿起換洗衣服就去了菌地。
黑木耳開始澆水養菌了,而給菌袋澆水看似簡單,但其實裏麵卻隱藏著學問,什麽時候澆水,一天澆幾遍,一次澆多長時間,早晨澆多少,下午澆多少,晴天澆多少,陰天澆多少,風天澆多少,都不一樣,都要根據菌地的具體環境、濕度和木耳菌的長勢、幹濕程度而具體操作。
還好,有畢得財這個專家坐鎮,幾個雇工幹了一兩年又很勤勞、熟練,20萬袋黑木耳被他們伺候得還蠻舒服,菌絲已經開始生長。但喬福林還是發現了端倪,就是最近天氣幹燥,早上因靠著率賓河的潮濕霧氣,澆十幾分鍾水即可,可下午太陽灼熱,空氣濕度降低很快,而雇工們仍按照尋常慣例澆水,就讓木耳菌感到幹渴了。於是喬福林吩咐雇工,下午澆水多澆五分鍾。
傍晚畢得財騎著摩托車來到菌地,喬福林正在生火做飯。
畢得財說:“你別做了,我買了二斤豬肉,雪梅在家包包子,跟我回去吃吧。”喬福林喊遠處一個40多歲的人過來,這是他雇的外地人,叫趙毅,據說以前還是他們村的會計,喬福林就讓他一起擠在窩棚裏住,吃飯也就添了副筷子。趙毅是個勤快、負責的人,腦瓜又靈活,一般的活兒他跟著幹幾次就學會了,已經在這幹了兩年,喬福林就讓他當了工頭,領著其他雇工一起幹活。趙毅顛顛跑過來,光著的腳丫子沾滿泥巴。
喬福林說:“鍋裏水燒開了,你下把掛麵,打兩個荷包蛋,碗裏有醬,焯點柳蒿芽自己吃吧。”
喬福林跨上摩托車,畢得財發動起來。傍晚的河套靜謐極了,歸巢的鳥兒也已歇息,微風陣陣,河水嘩嘩,楊柳依依,西邊天空的火燒雲彤紅彤紅,像天宮畫師不小心把顏料瓶打翻,潑灑到天空。摩托車駛上吊橋,河風大了些,調皮的小手不時掀起喬福林的頭發。
大嫂的包子果然好吃,也許是最近尋找大哥像個流浪漢,肚子的確缺少油水,喬福林一口氣吃了7個大包子,直吃得嘴角流油,直打飽嗝。吃晚飯,畢雪梅給他倆和父親沏了杯畢得財拿回來的茉莉花茶,自己則坐在炕沿上發呆。
喬福林說:“大哥失蹤了,大嫂你回家吧,不然家裏沒人,‘秋子’和雞鴨該餓著了。”
畢雪梅苦笑著搖搖頭,鬱鬱地說:“那個家我是不打算回去了,你大哥找不著了,咱媽又不在了,我一個人住那麽大房子,看著什麽都傷心,我,我不回去了。”話沒說完,她眼淚下來了。
畢得財說:“也是,那麽大房子她一個人住著,多瘮人啊,再說也不安全啊。”
喬福林想想也是,就不再堅持,而是悶頭喝茶。
“家那麵你放心,”畢雪梅說,“我每天回去喂雞鴨,隻是‘秋子’咋辦啊,咱媽走的頭幾天它不吃不喝,現在好不容易喝點水、吃點東西了……要不我把它牽來吧?”
喬福林說:”行,‘秋子’懂人性,跟你又親,把它牽來吧。”
喝了口茶,喬福林看著消瘦、憔悴的大嫂,說:“這些天讓你受罪了,大嫂。”
畢雪梅低下頭歎口氣,眼淚斷線珍珠似的滾落,說:“命,這都是命。”
她父親放下水杯,自責道:“都是我不好,閨女,要怨你就怨爸吧,是爸害苦了你啊。”
畢雪梅擦掉眼淚,端起大茶缸去廚房續水,說:“爸你別自責,我不怨你,誰也不怨,其實剛結婚那陣福森對我還是很好的,隻是後來進觀音嶺采黑木耳,被黑瞎子要去半個腳後跟後,他的脾氣才變了的,才開始自暴自棄。”
一天早上,大榆樹下推來一輛手推車,推車的人是圍著藍底黃花圍裙的畢雪梅,車上放著兩個苕條編製的大筐,大筐上麵蓋著雪白的籠屜布。
手推車在大榆樹下停住,一股掩蓋不住的香氣飄散開來,很快就牽絆住那些匆匆往菌地趕的腳步。村民紛紛圍攏過來,問苕條筐裏裝著的什麽,咋這麽香氣誘人呢。
畢雪梅掀開籠屜布,一些小胖豬似的肉包赫然呈現在村民麵前。於是有人開始流哈喇子了,問多少錢一個?
畢雪梅拿起一個肉包子掰開,說:“先別管多少錢,大家夥先嚐嚐再說。”
包子冒著熱氣,兩個村民顧不上燙嘴,噝噝哈哈吃完,說:“真香,太香了!”然後每人買了10個包子。
不到一刻鍾,畢雪梅推來的100個大肉包子就賣光了,那些聞訊趕來的村民露出遺憾的表情,像錯過一場饕餮盛宴,囑咐畢雪梅明天多蒸點肉包,他們還沒解饞呢。
其實賣包子的主意是喬福林給畢雪梅出的,他是擔心大嫂精神負擔過重情緒不好耳生病,讓她有個營生打發憂愁的時光,其實他沒想讓大嫂掙多少錢,他想好了,每年給她一千塊錢(相當於當時兩個壯勞力一年的收入)過日子,隻要大哥沒找到,他就一直給下去,如果大哥一輩子不回來,她就給她養老送終。他想到了柞樹村的老訓:長嫂比母,既然母親不在了,他就把她當母親孝敬。
可是令喬福林都沒想到的是,大嫂一下成了村裏的紅人,更成了忙人。每天天不亮她就起來發麵、醒麵,剁肉、和餡兒,包包子、蒸包子。菌地裏的活兒累死個人,疲乏的村民懶得做飯,加之種植黑木耳又掙錢,因此肚子裏極度缺少油水的村民總是把她蒸的肉包子搶光。後來,有些村民幹脆起大早跑到她家賣包子。雖然畢雪梅的包子數量不斷增長,卻也無法滿足村民肚裏蛔蟲的需要。
後來,她索性把麵向大榆樹的樟子拆掉,在東山牆上開了個門,專門做起了肉包子生意。
天公作美,風調雨順,加上雜菌率又少,因此今年柞樹村的黑木耳長勢喜人,率賓河兩岸到處都是“黑白配”,滿地的黑白花,白色的菌袋上長滿了黑色的木耳,喜得村民們成天合不攏嘴巴,種植了黑木耳的農戶充滿了無限憧憬,做夢都在數錢。而那些沒有種植黑木耳,仍然種植玉米、大豆等農作物的人家,每天經過菌地看著黑木耳一天天長大、“開花”,心裏滿是後悔,不僅暗下決心,就等明年開春栽培黑木耳大幹一場。
第一茬黑木耳很快就采完了,在晾曬架上還沒曬幹,就有木耳販子進村收購了。去年一斤幹木耳收購價12元,今年一下漲了兩元錢,那些賣了錢的耳農心裏樂開了花,一邊數錢一邊嘴角抑製不住由內而外的喜悅。
去年喬福林背著十斤黑木耳,和關大壯一起到大慶市推銷,那裏風沙大,冬季新鮮蔬菜稀缺,黑木耳就成了稀罕物,有兩個采油廠看中了他們的黑木耳,與他們建立了黑木耳供求關係,他倆出產的黑木耳人家全都包圓了。今年又有一家采油廠的采購員慕名而來,把柞樹溝的黑木耳作為改善職工夥食的福利,所以第一茬黑木耳還沒采摘,大慶的采購員就來了好幾個。他們住在林陽鎮,不時租車來柞樹村查看木耳長勢,生怕別人搶走訂單。好事傳千裏,除了大慶的幾個采購員,省城又來了幾個木耳販子,他們把柞樹溝的黑木耳買回去,發送到關裏的超市或者農貿市場,價格增加了百分之五十,賺得腰包鼓鼓的。
然而麵對這種令人振奮又興奮的狀況,柞樹村有一個人卻快樂不起來,這個人就是支書侯寶山。齊麗美幾次說他家的1萬袋黑木耳秋天肯定能淨賺七八千塊錢,每次他從地裏幹完活回來,她都給他燙一壺酒,做兩個好菜犒賞他,侯寶山覺得老婆有些破費,齊麗美卻振振有詞,說咱家現在就咱倆,兒子侯玉虎在派出所當所長,兒媳吳雅娟在車站當站長,小日子過得像發麵似的,用不著咱操心費力,黑木耳掙那麽多錢咱不花,還能把它帶進棺材裏?
侯寶山說:“你這是指山賣磨,木耳還沒收完,錢還沒到手,你就盲目樂觀,萬一有點啥閃失,看你到時喝西北風去。”
可侯寶山說歸說,齊麗美卻不管哪一套,照樣我行我素,似乎大把的票子已經揣進兜裏。其實抱著這種思想的,不單是齊麗美一個人,柞樹村許多種植黑木耳的農戶,差不多都是這種樣子,於是村裏到處洋溢著歡樂、喜慶的氣氛,就連那些平時成年不吃一口肉的人家,也時常大魚大肉起來,似乎一夜間進入了小康社會。
然而樂極生悲,在村民的這種不可抑製的歡樂中,一種巨大的悲哀像潮水般滿滿向他們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