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沒想到,原來當作廢物扔掉的鋸末子,突然有一天成為緊俏貨,這年冬天柞樹村突然陷入鋸末子恐慌,除了喬福林早就與觀音嶺林場簽訂了長期供貨合同不犯愁外,其他大多數耳農都買不到鋸末子了。於是市場上又出現了摻雜使假現象,有些人為了發昧心財,不知從哪弄些柞木鋸末子,再往裏摻一些楊木、鬆木、核桃木、柳木等鋸末子,呼隆隆拉著來到柞樹村的大榆樹底下叫賣。

經過這些年的積累,耳農逐漸相信科學,知道摻假的鋸末子不僅長不出好木耳,還容易受病,於是他們寧可自己出去尋找真正的柞木鋸末子,也不搭理那些販子。但有人實在沒有辦法了,眼看快過小年,如果過了春節再不拌料、滅菌,恐怕明年種植黑木耳的計劃就要灑湯,他們實在被逼急了,就鋌而走險,買了些摻雜使假的鋸末子。

佟林急了,他的菌需購銷部積存的鋸末子早就銷售一空,這幾日像熱鍋上的螞蟻,急得團團轉,他去了幾個林場,想大量收購柞木鋸末子,可除了觀音嶺林場以柞樹為主要采伐樹種外,其他林場大都采伐鬆木、樺木、楊木,而且根據天保工程要求,采訪量越來越少,許多采伐工人變成了護林員。從幾個林場回來後,佟林就開始上火,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好辦法,幾天不見嘴上起了一圈燎泡。

自從兒子著調開起菌需物資購銷部後,佟鳳鳳就讓他搬到自己這邊住了,一是他原來的屋子作為購銷部,二是她幫他洗衣做飯,讓佟林節省時間做買賣。這天早上起來,佟鳳鳳看見佟林的樣子嚇了一跳,隻見他上嘴唇上起了一個瘡,嘴角上和下嘴唇上兩個黃豆大的燎泡,裏麵滿滿的濃水似乎要把燎泡漲破。佟鳳鳳知道,這些天兒子為鋸末子的事上火,所以起早給他沏了碗冰糖雞蛋水,想給他敗敗火,卻沒想到他的火竟然這麽大,便拿出一個三棱子針,逐一將他燎泡挑破,抹上大醬。

佟林疼得齜牙咧嘴,抹上大醬疼痛減輕些,便穿上棉襖朝外走,佟鳳鳳端著冰糖雞蛋水在後麵喊:“上哪去啊,早飯還沒吃呢。”

佟林抓著棉帽子,說:“我去找侯支書,讓他幫著想想辦法。”

佟鳳鳳說:“這孩子,再著急也要吃飽飯啊,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

佟林沒搭腔,繼續朝院外走去。

佟鳳鳳一把抓住他胳膊,說:“把雞蛋水喝了。”佟林接過碗,幾口把雞蛋水喝光,嘴角抹的大醬被衝淡許多,他疼得直咧嘴。

佟林來到侯寶山家的時候,他正坐在炕桌上吃酸菜餡兒餃子,齊麗美在鍋台前盛餃子湯,老人有個習慣,吃餃子必須喝餃子湯,所謂原湯化原食。

侯寶山問:“吃了嗎?”

佟林說:“沒吃。”

侯寶山屁股往炕裏挪挪,衝外屋喊:“拿副碗筷來。”

齊麗美應聲拿來一副碗筷,放在桌子上,說:“趁熱吃幾個餃子,五花肉酸菜餡兒的,我放了點葷油,可香了。”

佟林一副苦瓜臉地在沙發上坐下,悶聲說:“你們吃吧,我沒有心情吃。”

侯寶山看他表情沮喪,嘴巴上抹了大醬,知他上火了,說:“不容易啊,以前不知愁的人,現在也知道上火了,說吧,是不是鋸末子鬧的?”

佟林哭喪著臉點點頭,“你說咋整啊侯支書,我要愁死了,你可得幫我想想辦法啊。”

侯寶山的筷子在那副空碗上敲敲,“先吃餃子,不然一會兒就坨了。”

佟林瞅瞅餃子,冒著氤氳熱氣,的確惹人垂涎,但他真的沒有心情吃,大鵝似的伸著脖子咽了口唾沫,說:“吃不下啊,嗓子發炎腫的封喉了,喝水都疼。”

侯寶山再看他的眼裏,便多了些溫柔和同情,歎口氣說:“都說浪子回頭金不換,佟林啊,你能有今天這個態度,能為幹點正事而著急上火成這樣子,你的忙,我幫了。”

侯寶山和佟林是在第二天黎明時坐上開往小興安嶺火車的,為了趕時間,從柞樹村出發前,他給兒媳吳雅娟打了個電話,讓她給預留兩張去林都伊春的火車票。吳雅娟不敢怠慢,立即辦理。當晚,吳雅娟在林陽鎮一家飯店請他倆喝酒,酒足飯飽後,安排兩人住在車站招待所。

坐了一天一宿火車,侯寶山和佟林來到伊春市,出了站台,看見一個年輕小夥子舉著牌子接站,牌子上寫著侯寶山的名字,站外停著一輛越野吉普。兩人鑽進車裏,大約一個半小時後,越野吉普停在一棟大樓前,小夥子前麵帶路,兩人朝大樓走去。待到近前,看見大門左側掛著一塊牌子,寫著“暖泉河森工林業局”。轉上3樓,他們被小夥子引進一間掛著“副局長”牌子的辦公室,一位中年男子從辦公桌後麵站起來,走過來與他們握手寒暄,喊侯寶山叔叔。

趁中年人沏茶的工夫,侯寶山和佟林在沙發上坐下,問:“你爸身體還好嗎?他有七十了吧?”

中年男人把兩隻茶杯放在侯寶山麵前的茶幾上,說:“侯叔你記性真好,我爸過了年七十。”

坐了一宿火車,侯寶山正口幹舌燥,一口氣把茶水喝幹,說:“如果我沒記錯的話,老連長是二月十八生人,我倆差一天的生日。”

中年男子說:“侯叔說的對,我爸是二月二十八的生日,您二位還沒住宿呢吧,走,咱先去賓館做個登記,你們簡單洗漱一下,再去吃早餐。”

侯寶山擺手,示意他坐下,說:“住宿吃飯先不急,我來有件事想拜托你幫忙。”

中年男子說:“昨晚我爸給我打電話了,命令我必須接待好您,還要把您的事情辦得妥妥的,您放心,我一定盡全力幫您辦事。”

侯寶山心裏一暖,說:“那你有沒有把握啊,不能讓我這老頭子白跑一趟,高興而來,掃興而歸吧?”

中年男子雖然是名領導,但沒有一點官架子,說話溫聲軟語,彬彬有禮,一看就是家教很嚴的人,他說:“哪敢,哪敢,聽說你們要用鋸末子搞地栽黑木耳,我爸別提有多高興了,我哪敢怠慢讓您老空手而歸啊。”

聽了這話,侯寶山心裏有了底,遂跟著他到賓館登記,並在小餐廳吃了早餐。吃完飯走出餐廳,一位鬢發皆白的精神矍鑠的老頭早已在餐廳外的沙發上等候,他明顯有些激動,雙手顫巍巍地朝前伸出來,向侯寶山走過來。

侯寶山快走兩步,緊緊握住精幹老頭,喊了一聲老連長,與他抱在一起,兩人緊緊地擁抱著,搖晃著,都熱淚盈眶。

因為公務纏身,中年男子不能陪他們去各個林場考察,便委托父親陪同。還是昨天那個小夥子開車,還是那輛越野吉普車,佟林坐在副駕駛位,兩位久別重逢的老戰友手拉手,坐在後麵敘舊。

不愧是林都,越野車行駛在林間公路上,兩眼望去滿目皆是青翠的鬆樹、潔白的樺樹,以及更多的黑黢黢的柞樹。道路是運材道,積雪達到半米厚,中間被大型運材卡車趟出兩道深深的轍印,越野車雖然性能優越,小司機仍然謹慎駕駛,速度也起不來。

侯寶山心裏仍然不托底,問:“老連長,國家實施了天保工程,基本不允許采伐了,你們這還能有鋸末子嗎?”

老連長說:“你就把心放到肚子裏去吧,我說有就是有。”

佟林也表示了擔憂,說:“我看道路上沒有幾輛運材車,哪來的鋸末子啊?”

老連長說:“一會兒你們就看見了,別著急。”

說話間,越野車停在一個林場的加工廠前,場院裏一邊堆積著如山的黑黢黢的柞木,一邊碼放著整齊的加工好的、露著白茬的板材。下了車,一陣電鋸刺耳的聲音傳入耳膜,老連長前麵帶路,侯寶山和佟林緊緊跟上,一陣寒風襲過,將屋頂的積雪刮下來,摔碎在眼前的地上。

“還不信呢,看看吧,耳聽為虛眼見為實,這會兒你倆該相信了吧,”老連長指著前麵小山似的鋸末子說,“這些東西在我們這裏是廢物,燒火不起火苗,又沒地方堆放,隻好拉到深溝裏填埋,或者夏天燒掉。”

佟林眼睛放光,抓起一把柞樹鋸末子湊到鼻子前嗅了嗅,把鋸末子扔掉,拍去手上粘著的細末,興奮無比地說:“開眼界了,這回開眼界了,不愧是林都啊,到處都是優質木材,太牛逼了。”

侯寶山也高興,說:“瞧你高興得像個孩子,這回你該放心了吧,二迷糊。”說完他自知嘴巴又禿嚕了,犯了佟林的大忌,趕緊拿眼神瞄佟林,生怕他當著老連長麵生氣,懟自己。

佟林是真高興了,不僅沒怒懟侯寶山,相反還朝他拱拱手,說:“侯支書,謝謝您老人家,我這回要發大財了,您是我的貴人哪,謝謝您老了,回頭我給您買好酒喝。”

這天直到黃昏,越野吉普才回到暖泉河林業局駐地,老連長帶著他們一口氣跑了5個林場,與幾個木材加工廠簽訂了鋸末子購銷合同。剛才在車上,佟林粗略算了算,一共簽訂2700噸柞木鋸末子訂購合同,為了長遠打算,佟林把合同簽了五年。各個林場十分積極,原本要花費人力、物力扔掉、燒掉的鋸末子,卻有人當成寶貝,跑一千多公裏來購買,而且價格還挺高,他們就很積極,也沒抬高價,相反價格由佟林決定。

按照以前的脾性,佟林肯定會把價格壓得很低,那樣可以賺取更大的利潤,但左思右想後,他還是咬牙決定按現在市場價格簽合同。簽字時,他看了侯寶山一眼,發現他看自己的眼光都變得柔和親切了,那裏麵滿是讚許和欽佩的含義。

當晚,老連長在家招待他倆,他兒子雖然貴為副局長,也不得不來作陪。老連長把珍藏多年的好酒拿出來,幾個人吃火鍋。酒過三巡,佟林站起來提酒,感謝侯寶山和老連長的鼎力支持,破解了他的難題,為表真心實意,他一連幹了三杯高度白酒。結果,很快他就有些微醺了,舌頭也有些打卷。

翌日,老連長帶著侯寶山去看望幾位老戰友,佟林請老連長兒子幫忙,聯係十台大卡車。傍晚的時候,十台裝滿柞木鋸末子的大卡車就出發了,為保險,佟林親自押車。

兩天後的中午,天正下著小清雪,村民們都在家吃午飯,突然十台大卡車齊刷刷威武地開進柞樹村。卡車來到大榆樹下,佟林讓司機們停車,按響了喇叭。於是正在吃午飯,或者吃完飯睡午覺的人們,都被這震耳欲聾的喇叭聲召集到大榆樹下。佟林像得勝回朝的將軍,跳下車,挺著胸脯大聲說:“鄉親們,你們的鋸末子問題解決了,有需要的一會兒到我家購銷部登記購買,要多少有多少,不限。”

葛亞麗先出來的,她穿著一件米黃色羽絨服,圍著條紫色圍巾,說:“佟林,你小子從哪弄來這麽多鋸末子,厲害呀!”

佟林得意地說:“變戲法變出來的唄。”

這時停在大榆樹下,好幾天也沒賣出多少摻假鋸末子的幾個販子,來到佟林跟前,吹胡子瞪眼地說,你是哪來的?跑這來攪合市場,不要命了吧,快滾!

佟林眯縫著眼睛看著他們,嘴巴朝村民一揚,“我也不知道我是從哪來的,你問問他們,我是哪來的。”

手機響起來的時候,喬福林正在菌包廠與民工們一起裝鋸末子,民工越來越不好雇了,附近村屯都搞起了黑木耳,現在正值隆冬,是做菌的好時機,家家戶戶都忙在菌房裏,白黑晝夜轉,恨不得把一天24小時延長到48小時才好,一人長出四隻手才好。按理說,農民忙些好,說明有正事了,不再貓冬耍錢,並且把冬閑變成了冬忙,為來年春天黑木耳下地做準備。但現在問題也隨之出現,大部分年輕人去了南方打工,留在家裏的年輕人是哪些父母年邁、病重,在家照料他們的人。其他就是中老年人和婦女,因此雇工比以前難多了,而且價格像發麵饅頭,一再上漲。

喬福林雇工多,他到周圍幾個村屯轉了一圈,卻沒雇到人。實在無奈,他去了一趟鄰縣,雇來十幾個相對年輕的人。

電話揣在棉襖兜裏,棉襖放在門口的木架上,因此它響了好幾次,才有路過的雇工告訴他有電話要接。滿麵灰塵的喬福林跑過來,接聽電話,可是他還沒接聽幾句,突然就臉色煞白,豆大的汗珠滾順著麵頰滾落下來,接電話的手抖得像秋風中的樹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