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若是你能在他那裏拿到一份東西,我便可以殺了康王,永絕後患。”霍宸雙目炯炯,閃著一叢奇異的光亮,照得含光心裏竟是微微一顫。
“什麽東西?”
霍宸沒有立時回答,而是放低了聲音,緩緩道:“太宗病危之時,天下初定,中原曆經多年戰亂,已是滿目蒼夷。朝中重臣,邊關大將,手握重權,居功自傲,梁國又虎視眈眈。康王年幼無能,若是傳位於他,很可能改朝換代江山易姓。所以,太宗傳位給父皇,其實是萬般無奈,心有不甘。父皇接手的不過是一個天下初定大局不穩的爛攤子而已。太宗駕崩之前,的確讓父皇給他寫了一份手諭,但並不是歸還帝位於康王,而是讓父皇保證康王一世無憂安享榮華,便是他謀反,也不得要他性命。”
原來如此,含光不由心裏感喟,看來太宗早已料到有今日之事,作為開國帝君,他的確有遠見之明,也有識人之術。隻可惜一生征戰英年早逝,留下的血脈也唯有康王和宇和公主而已。
“太宗病危之時,後宮嬪妃與康王皆不在身邊,隻有拱衛司指揮使秦向烈守在身旁。太宗薨後,父皇在宮裏翻了個遍,都沒找到那份手諭,不久,秦向烈辭去拱衛司指揮使之職,出家為僧,便是閑雲寺的空一。”
含光一怔,怪不得他武功已至臻境,拱衛司臥虎藏龍,那一個不是身懷武功絕學之人。
“你還記得回京那日,我在京畿大營和張廣輝會麵之後,去了一趟閑雲寺麽?”
“記得。”
“那是因為,張廣輝得知康王手裏有一份密旨,具體是什麽內容他並不清楚,隻知道這密旨關係重大,對我登基極為不利,康王將會據此反敗為勝。我當時心裏一驚,立刻趕到閑雲寺,問孤光大師,近來可有人來過閑雲寺,是否有人見過空一。孤光大師說沒有,我這才放下心趕回京城,讓梅翰林做出應對之策,不然當時在乾儀殿真的鎮不住群臣。”
含光恍然,梅昭儀便是梅翰林之女,容貌並不出眾,怪不得大選被留在後宮封為昭儀。
“我幼時被父皇送到閑雲寺,其實並不是為了懲戒,而是讓我去寺裏找那份手諭。那時,康王已經頗不安分,四處結交朝臣,與邊關也有來往。剛巧魏貴妃設計害我,父皇便借此為由讓我去了閑雲寺。空一武功高強,生人無從靠近,而孤光大師是他師父,更是武功高不可測。此事機密之極,又不能大動幹戈的找尋,所以頗為棘手。後來,你和承影來到寺中,我發現他特別喜歡你。我送他一些好東西,他轉手便給了你。我當時很奇怪,後來才得知,原來當年他喜歡過你的姑姑,你和姑姑相貌又極像,大約是愛屋及烏。”
上一輩的事情,含光並不清楚,但當年空一的確對她極好,還曾指點過她武功,可惜那時她年幼貪玩,倒是承影十分好學,對武學天生便有一份執著。
“後來空一神誌不清,除了孤光大師,誰都不能近身。不過那日,你隨著我去閑雲寺,我見他對你依舊很親近,大約是將你認作了你姑姑。”
聽到這裏,含光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先帝因為那道手諭,而遲遲不能除掉康王,你是想讓我去空一師父那裏,找出那份先帝手諭?”
“正是此意。林晚照曾提及,苗疆有種蠱術,可以讓人催眠,如入夢境,所問皆會答出實話。所以我想讓你去接近空一,問出那道手諭所在。”
含光頓了頓,問道:“那我該如何做?”
霍宸滿懷歉意,將含光懷抱在胸前,“林晚照會教你。隻是委屈你要出宮一趟,你現在身懷有孕,按說不該讓你勞累,可是梁國使臣一來,我便擔心引發事端,早一日解決此事,早一日安定朝局。”
“無妨,我身體很好。”
霍宸伸手撫摸著她的臉頰:“含光,這商朝江山,有你一份功勞,我一輩子都記得。等有朝一日,我將這江山治理得堅不可摧,河清海晏,那時,你我並肩,君臨天下,共賞這如畫河山,千秋萬代生生不息。”
含光伸出手指掩著他的唇道:“皇上不必承諾什麽,我理應為你分憂。”
霍宸握著她的手指,吻著她的指尖,滿目深情。“曆來後宮是非不斷,皆是因猜忌嫌疑而起,希望你我,恩愛不疑。”
含光含笑點頭,依偎在他胸前,柔聲道:“我會盡我之力助你,唯願你這位明君聖主,能給百姓一個清朗乾坤。”
翌日,淑妃請旨去閑雲寺上香祈福,求佛祖保佑腹中龍胎安泰。皇帝親賜龍輦出行,因龍輦素來隻能帝後才可乘坐,特將六乘改為四乘。霍宸擔憂她的安危,又特意讓承影護送,皇家依仗從前德門出發,浩浩****行了一個多時辰,到了閑雲寺。
孤光大師領著僧人在山門處恭迎。含光進了寺院,佛祖跟前上香許願,這才到了後院歇息。
含光和承影走到當年霍宸居住的院落,隔著一條長長的甬道就是空一的住處。這是寺院最偏僻的一個角落,原是柴房,後來空一有些神智不清,孤光怕他失手傷人,便將柴房收拾幹淨,讓他住到了後院的那兩間屋子裏。
他喜歡做木工,含光記得幼時他曾送過她一個彈弓,她便是拿著那個彈弓,打穿了霍宸的洗澡盆,猶記得當時水流如注,霍宸氣急敗壞卻不敢跳將出來“追殺”她。憶起往事,含光不由想笑,那時自己也委實調皮,瞧不慣他整日心高氣傲一塵不染的樣子,便變著法的氣他。
兩人站著甬道的這頭,遠遠看見,那頭的空一正坐在門外,膝上放著一截竹子,他看著手裏的竹刀,若有所思。
含光正欲上前,承影拉住了她,神色緊張。
“含光,你現在身懷有孕,萬一他動了手,後果不堪設想,不如我陪你一起過去。”
含光輕聲道:“沒事,他記得我,你忘了嗎,上一回來,他還叫我小魚。你若是和我一起去,反而讓他緊張。”
承影躊躇著放開了手,眼看著含光輕步走了過去,穿過甬道,蹲在空一的麵前,和他輕聲說著什麽。
空一抬起了手,像是要放在含光的頭上,承影提起一口真氣,打算隨時一躍而去,但即便那樣,恐怕也為時晚矣。他心口狂跳,直到看著空一的手,放在她頭上,隻是一種關懷的輕撫,這才鬆了口氣。
過了一會兒,含光站起身來和空一走進了屋內。承影再次緊張不安,但他又不敢太過接近,站著甬道裏隻覺得度日如年,再也沒有如此的心慌失神過。甬道裏穿過的風,帶著秋日的涼意,吹拂著他的衣角,他屹立不動,全神貫注的聽著屋子裏的動靜。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屋裏傳出含光的一聲輕呼。
他再也忍不住,飛身躍出了甬道。
承影推開房門,看見含光怔然站在窗邊,而空一斜靠在竹椅上,神色安寧,雖然閉著眼,但眼珠卻在眼皮下微微的轉動著,似睡非睡。
承影見含光安然無恙,這才放下心來,問道:“你剛才怎麽了?”
“我沒事。”含光抬手將額頭上的細汗抹去,緩緩扶著竹椅坐下,露出疲憊之色。
林晚照昨日將催眠術教給她,因時間倉促,含光一時未能學會,林晚照又配了藥,裹在酥餡點心中,讓她帶給空一食用。方才將點心拿給空一時,含光異常的緊張,若是他不肯品嚐,那麽催眠很可能功虧一簣。空一的武功深不可測,人又神誌不清,催眠萬一失手,並不知會發生什麽情況,她不擔憂自己,卻擔憂腹中的孩子。萬幸,空一對她毫無戒心,催眠也進行的頗為順利,但問出的那個答案卻是讓含光大吃了一驚。
她怎麽都不會想到,那份手諭,竟然是在康王手中!
當年空一將手諭交給含光的姑姑虞敏。虞敏將手諭交給康王之後,卻離奇死去。空一心知這定是康王殺人滅口,但他深受太宗隆恩,空有一身絕世武功,也無法為愛人報仇,痛悔絕望之際,心灰意冷出家為僧。
含光聽到這些,心裏又驚又怒,突然間覺得當年在驚風城一家老小被梁兵追殺,也許不是那麽簡單。因為城破之後,許多梁兵都急著在城中燒殺搶掠,江伯父帶著虞家老小逃出城外,換的是普通百姓衣服,梁兵並不知道她們是虞虎臣的家人,為何窮追不舍直到城外,勢要置她們於死地?
這些陳年舊事在心裏翻騰起來,再加上疑似霄練的許為出現,突然顯得疑竇重重,含光有點心亂,對承影低聲道:“我們先走吧,空一師父不到半個時辰便會蘇醒。”
兩人出了後院,和孤光大師告辭之後,便上了龍輦啟程回京。
承影騎馬,守在龍輦的右側。含光坐在車裏,心裏反複的轉著那些疑惑,她撩起窗戶一角,對承影道:“哥,我想盡快見一見許為。”
承影低聲道:“許為幾乎不離許誌昂的左右,而皇上又派人私下盯著許誌昂的動向,許誌昂私約華瀾,已經引起皇上的疑心,若是義父私下接觸許為,隻怕會引起皇上誤會,所以義父一直在尋找機會。”
“梁國使臣何時回去?”
“大約再過三日。”
“到時候皇上必定要設宴歡送,我們可以尋個機會見他一麵。”
承影點了點頭。
含光輕蹙黛眉,疑惑不解:“哥,許為若真的就是霄練,他為何會到了梁國,又認了許誌昂為父親?為何見了父親無動於衷?”
“這些,隻有問過許為才知道,如果他真的就是霄練。”
回到皇宮,已是天色昏黃。含光聽宮人說皇上在安泰宮,便徑直下了龍輦換了肩輿到了安泰宮。
進了殿內,隻見皇上皇後都在,皇上坐在太後身畔,皇後坐在下首。含光正欲施禮,太後笑著阻攔:“免禮,快坐到哀家身邊來。”
含光上到玉階之上,太後握著她的手,關切的問道:“淑妃今日辛苦,身子沒什麽不舒服吧?”
含光含笑答道:“多謝母後關心,含光素來身體很好,一路平順。”
霍宸坐在太後另一側,望著含光,笑容柔和俊美,兩人互視了一眼,無聲之間,情思脈脈,薛婉容看在眼中,忿在心裏。
從淑妃進殿,她便不由自主的留意了皇帝的神色,他的視線仿佛膠著在淑妃身上一般,眼中似生出一股蜜意來。這種眼神她從未在他眼中看到過,她不由生出一股濃烈的醋意來,不但是因為皇帝的寵愛,還因為太後的偏愛。
以前太後都是向著她的,即便錢瑜生了一對雙生子,太後私下裏也不待見錢瑜,處處偏向她。但不知為何,太後獨獨對這虞含光百般關愛,實在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這時,太後又道:“皇後,你先回去吧。”
薛婉容起身告退,走出安泰宮的時候,心裏滿是忿恨和委屈。太後竟然留下虞含光和皇上,三人竟如民間的普通人家,坐在同一張榻上說著家常,而自己,竟然像是局外人,被請出了安泰宮。她緊緊的握住了拳頭,小指上的金護甲刺著掌心的肉,痛達心肺。
太後屏退了殿內眾人,急切的問道:“空一怎麽說?”
含光答道:“空一師父說,那份手諭早就給了康王。”
太後和霍宸齊齊一怔,然後對視了一眼。
“當時是讓我姑姑虞敏親手交給的康王,後來,我姑姑遭了康王毒手,空一師父痛悔不已,出家為僧。”
太後道:“原來他是因此出家。皇上你看,如何將那手諭從康王手中拿回來?”
這手諭無意是康王的救命稻草,他一定會藏在一個萬分妥當之處。回京路上,含光心裏便在思慮,從他手中拿回手諭,恐怕是千難萬難之事。
不料,霍宸卻眉目舒展,暢然笑道:“母後,那手諭在康王手中,已經毫無用處,何必拿回來?”
“為何?”
“母後,康王已經拿出過一份父皇的手諭,被鑒定為偽作,而今他再次拿出一份手諭,首先便令人生疑。況且兩份手諭內容全然不同,一份是歸還帝位,一份是謀反保命。既然繼承帝位,又何來謀反一說?兩份手諭自相矛盾,必定有一份是假。所謂假作真時真亦假,康王聰明反被聰明誤。他造過了一份假的,那麽這份真的,便無人再信了。”
太後恍然笑道:“的確如此。”
“所以,康王絕不會再讓這份手諭麵世,否則,就是承認自己先前的那份手諭作假,歸還帝位是他信口雌黃,如此一來,大失民心不說,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自然不會做這愚蠢之事。”
太後聽後,舒心的笑著,頻頻點頭。
含光道:“或許他看著手諭,生了非分之想,篡改了手諭,否則那手諭之上的傳國玉璽又是怎麽回事?”
霍宸道:“不錯,極有可能是他找人篡改了父皇的手諭,所以梅翰林簽訂的那份手諭,其中歸還帝位四個字,的確是新近所書。不論是他偽作,還是篡改,那份手諭已經不足為懼。”
太後道:“皇上及早定奪,除卻這個心腹大患,母後也就心安了。”
“兒臣早有謀劃,隻是擔心手諭落在他人手中,最後關頭被人拿出來,不僅救了康王,還讓兒臣從此之後都不能動他分毫。眼下沒有後顧之憂,兒臣自然會將康王處置的讓天下人沒有一絲異議。”
太後轉頭拍了拍含光的手背,慈愛道:“你辛苦了,早些回去歇著吧,安心誕下皇兒,哀家不會虧待你們母子。”
含光起身告退,和霍宸一起出了安泰宮。
此時,暮色漸起。宮闕巍峨,在秋日的黃昏中,顯出一絲滄桑雄渾。含光坐在肩輿上,看著重重宮闕,紅牆碧瓦,想到自己半生榮辱,一世自由都將在此浮沉,心裏油然而生一抹茫然失落。
回到關雎宮,霍宸用過晚膳,陪著含光在園子裏散步,寫春映雪和邵六遠遠跟著身後,霍宸牽著含光的手,輕聲道:“承影也該成親了,你看永寧如何?聽母後說,永寧對他極有好感。”
含光聞言不由一怔,也許是寫春和映雪對她無意間說起的那些舊事,讓她對永寧有了成見,潛意思裏她竟然覺得永寧配不上承影,雖然她貴為公主。況且,柳家莫名其妙的退親,她總覺得內裏有蹊蹺。一想到太後身邊的柳公公是柳湘君的遠房叔叔,她更是覺得此事有可能是永寧所為。
承影在含光心裏,亦親亦友,十分重要,她希望能有個賢淑明慧的女子來做自己的嫂子,但霍宸畢竟是永寧的皇兄,含光不能直言心中所想,隻能委婉的說道:“公主金枝玉葉,需要人捧在手心愛如珍寶,承影內向木訥,生怕最不會哄人,求他說句好聽的話,都難如登天。公主性情活潑,若是嫁給承影,隻怕會憋悶難過。”
霍宸嗯了一聲,停了片刻又道:“那宇和公主,你覺得合適麽?”
宇和是太宗的幼女,康王的嫡妹,這個身份,眼下極其敏感,霍宸已經明確表示要對付康王,含光自然不願承影牽連進去,便低聲問道:“皇上,若是康王有事,公主會不會被牽連?”
“自然不會。公主年幼,一直住在宮中,康王雖是她親兄長,卻不怎麽關心她,我知道你是擔心承影被牽連,你放心好了。”
含光這才放心,低聲笑道:“皇上你還是去問承影好了,又不是我娶親,我喜歡不喜歡不打緊,要承影喜歡才好。”
霍宸停住步子,捏了捏含光的鼻子,佯作不悅:“我這麽做還不是為你著想。江承影是你義兄,你身在後宮,娘家若是權勢過人,別人也就不敢小覷,對你自然是敬畏有加。”
含光心裏微微歎息,她根本不想別人對她如何,隻想和他廝守到老,可惜,兩人之間還夾雜著那麽人。她能把握的也就是當下了,這一刻,他的身旁,唯有她而已。
夜涼如水,秋階霜濃,落葉踩在腳下,簌簌輕響。
三日後,霍宸要在暢景苑設宴送使臣許誌昂回梁。接見外臣的宮宴嬪妃不可參與,含光自然無法在宴席上見到許為,所以,這日一早,承影便來和含光商議,想讓含光喬裝為拱衛司的一員護衛,守在朱雀門通往暢景苑的路上,伺機見一見許為。
含光沉吟了片刻,道:“皇上一直派人盯著許誌昂,進宮之後,更是人多眼雜,我們若是私下接觸許為,必定會被皇上知道,眼下皇上正在懷疑許誌昂和康王有私,我們若是約見許為,隻怕會被有心人利用,到時候百口莫辯,反而被動。不如我直接告訴皇上,就說我們懷疑許為是霄練,讓皇上安排我見他一麵,此事明說,反而顯得坦**磊落,皇上必定會答應。”
承影點了點頭:“這樣也好,光是見麵,恐怕你也難以分辨是不是他,畢竟多年未見,少年人的樣貌變化極大,最好能聊一聊。”
“我也是這樣想的,許為若真是霄練,他不肯與父親相認,必定另有隱情,隻有我倆私下敘話,才能問出內情,若是偷偷摸摸見他,時間緊迫,無法深問。”
“那你即刻便去稟告皇上吧,再有一個時辰,宮宴便要開始了。”
含光聽罷立刻動身,兩人到了禦書房前,含光進去求見霍宸。
霍宸聽聞此事,神色一怔,隨即笑道:“既然有這樣的事,真是巧了。等他們進了宮,我派人將許為領到乾明宮的偏殿,你在那裏等候,看是否真的是你弟弟。”
含光一聽霍宸答應的如此爽快,高興不已,謝恩告退。
回到關雎宮,含光便看著沙漏,等待宮宴開始。
寫春見她坐著那裏,神色忽悲忽喜,坐臥不寧的樣子,便上前關切的問道:“淑妃娘娘,你是不是身子不舒服?要不要讓林禦醫來一趟?”
含光搖了搖手,站起身道:“我要去一趟乾明殿。”
寫春忙應了一聲,和映雪領著兩個宮人出了關雎宮,朝著禦花園走去。
此刻已近深秋,天氣一日冷似一日,禦花園內不複繁花似錦,青石階上黃葉飄飛,襯得石林小徑愈加的幽深。
轉過石林,含光一眼看見對麵走來幾個人,身著紅色宮裝的正是皇後薛婉容。她的麵容依舊雍容清麗,隻是落寞之色愈加的明顯,紅色沒有被她穿出喜慶大氣,反而透出一股悲春傷秋的寂寥。
含光停住步子,躬身站著一旁,眼看著薛婉容走近,心情複雜得無法用言語來表達。她同情薛婉容被霍宸冷落,但也厭惡她心地歹毒,連霍速那樣的小孩子都去算計。皇後本該身為後宮典範,母儀天下,心懷廣闊。她卻帶著一副柔弱的麵具,暗藏刀鋒。
“參見皇後娘娘。”
薛婉容停住步子,冷冷地笑了笑:“不敢當,淑妃娘娘如今身懷龍胎,連太後那裏都可以免禮,本宮怎敢受禮。”說罷,廣袖一拂,從含光身旁走過,青絲上的步搖閃過一絲金光,幾枚珠子碰在一起,叮叮作響。
含光聽她言中帶刺,也不與她計較,徑直帶著寫春和映雪前往乾明殿。
寫春不忿,和映雪低聲嘀咕道:“等淑妃娘娘生下小皇子,看她不氣歪了鼻子才怪。”
映雪輕笑:“胡說,隻聽過嘴氣歪的,那有鼻子氣歪的?”
含光忍不住莞爾,回頭嗔道:“你們兩個不許亂講。”
到了乾明殿,真是宮宴開始的時候,隱隱聽見遠處傳來絲竹之聲,含光等在偏殿之中,看著地上斜進來的正午陽光,心情緊張而激動。
也不知等了多久,終於聽見殿外有人通報:“梁國許為拜見淑妃娘娘。”
隔著珠簾,隻見邵六領進來一個清俊的少年,瘦高俊逸,神色鎮定。
含光恨不得挑開珠簾,走到近前仔細看他的容貌。但禮製約束,她隻能隔著珠簾和他說話。
許為走到珠簾前,屈身施禮。
“許公子免禮。”
含光緊緊的盯著他,竟然緊張地手心出了汗。他的麵容的確有七分像霄練,尤其是眉間的那顆痣,正和霄練一模一樣。
含光迫不及待就問道:“敢問許公子的生辰是何時?”
“回稟淑妃娘娘,是正月十五,辰時三刻。”
含光一聽,心裏便是一陣狂跳。
“你,是一直都住在梁國麽?”
“回稟淑妃娘娘,許為十歲之後,才到了梁國。”
含光再也克製不住自己的激動,顧不得什麽禮數,站起身一把挑開了珠簾。
珠簾外的許為和邵六齊齊一怔。
“你們退下,我有話要和許公子詳談。”
邵六急道:“淑妃娘娘,這於禮不合。”
含光當即道:“皇上那裏,我自會說明。”
邵六無奈,便對殿內眾人揮了揮手,眾人魚貫退出。
許為一直默默的看著含光,依舊鎮定自若。
含光激動地看著眼前這個少年,上前兩步道:“霄練,我是你姐姐含光。”
許為躬身施了一禮,“淑妃娘娘認錯人了,小人名叫許為,是家中獨子,沒有姐妹兄弟。”
“霄練,你是忘記了,還是不想相認?”
許為沉默著再施一禮:“許為不懂娘娘的意思。”
含光激動不已:“你明明就是霄練,爹已經認出了你,但你不肯認他,所以他又不敢確認,讓我來看看你。霄練,你為什麽不肯認我們?難道你都忘記了過去嗎?那時你已經十歲,你應該記得一切的,驚風城外,”
許為打斷了她,“小人不知道娘娘所說的一切。”
含光的驚喜瞬間被失望席卷而空,她怔怔的看著許為,良久竟然不知道該說什麽。
“娘娘若是沒事了,請容小人告退,父親還在宴席上等著呢。”
含光木木的看著他施禮,轉身告退,心裏猛地一陣刺疼。
“霄練,你是不是怪父親沒有顧你和母親?”
許為轉身走向殿外。
“皇上賜婚,父親拒絕,說母親死後,他此生不再娶妻納妾。”
許為的步子停頓了一下,緩緩轉身,對含光微微一笑:“淑妃娘娘,請容小人冒犯,這世上,最不可信的就是男人的山盟海誓。”
含光眼睜睜看著那個瘦高的身影消失在廊下,在深秋的清輝下,闊步而去,心裏陣陣的刺疼。她確信,他就是霄練。他為什麽不肯相認,是心裏有怨?還是另有隱情?
過了許久,含光才步出殿外,回到了關雎宮。
此刻已是午後,宮宴想必已經結束,梁國使臣也已經出宮,從此之後,也許永遠再沒有機會和他見麵。
映雪上前奉上了午膳,含光半點食欲也無,但念及腹中的孩子,勉強拿起了筷子。
正在這時,突然聽見殿外大聲通報:“皇上駕到。”
含光放下筷子,心裏還在納罕,平素的這個時候,她都在午睡,霍宸若是前來,都不肯讓人通報,怕吵了她,今日為何這般?
含光走到殿外,不由一怔。
霍宸臉色冷凝,見到她便是劍眉一凜,怒氣衝衝道:“你好大的膽子!”
這是相識以來,他第一次對她發火,含光莫名其妙, 問道:“皇上,臣妾怎麽了?”
霍宸啪的一聲將手中的一件東西甩了過來,扔在了含光的腳下。
含光彎腰撿起,是一封信,她疑惑不解,抽出一看,竟是皇宮輿圖。
含光大驚,抬起眼簾看著霍宸:“皇上,這是?”
霍宸震怒:“這是在許為身上搜出來的。”
“這與臣妾何幹?”
“事到如今,你還不承認?”
“臣妾確實不知。”
霍宸冷哼了一聲,目光如劍掃向寫春:“寫春,你來說。”
寫春臉色蒼白,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叩頭不止:“皇上饒命,皇上饒命,奴婢什麽都不知道,是淑妃娘娘讓奴婢交給許公子的,奴婢不知道信裏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