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到極致的深夜,他的呼吸似乎重了,聲音也帶著一股冰霜寒雪的氣息,“我在你心裏,就是這般狠毒?我對你的一切,都是虛情假意,都是利用?原來,我在你心裏,竟是如此。好,好,”
他一連說了幾聲好,聲音帶著掩飾不住的怒意:“這世上,唯有江承影才是正人君子,才是唯一對你好的人,是麽?我今日才知道,原來你心裏最重要的人是他,我真是,”他咬牙掐斷了後麵的話語,冷笑了幾聲。
含光心裏氣苦,他居然會誤會自己和承影,那些恩愛兩不疑,一生不相負的誓言,此刻真的像是一個笑話。她心裏麻木得已經不知痛,連解釋都覺得多餘,倦然道:“你是天子,他是我的親人。方才他雖然抱了我一下,卻是再幹淨不過,你若是想得偏了,那便是你心裏不幹淨罷了。”
他被這一句話挑起了滿腔的怒火,“好,好,他才是天底下心思最純淨之人,我不過是個心裏不幹淨的卑鄙小人罷了。可惜他再好,也是別人的丈夫,公主府建成之時,便是他大婚之日。”
他冷冷地說完,轉身闊步離去,門哐當一聲被重重的闔上,一聲悶響在暗夜裏格外的沉重無情。
庭院裏寂靜無聲,仿佛根本無人來過。她緩緩歎息,一場南柯大夢,醒來便是百年身。
秋畫宮的日子一如山中歲月,含光自那夜得知承影即將迎娶宇和公主,便繡了一對錦帕,下角繡上百年好合的字樣,讓映雪轉交承影。
映雪回來後,神色有點不悅。
“方才那對帕子,奴婢交給了黃公公,請他轉交江大人,他將那帕子翻來覆去的看,又拿到日頭下仔細的照,竟像是有什麽見不得人的秘密一般,真是氣人。”
“這是他的職責,應該是有人交代過的。”
映雪歎道:“等娘娘重回關雎宮,好好收拾這些勢利小人。”
含光無聲笑了笑,心想,大約永遠也不會有那一日的。
轉眼快到春節,天氣越發的冷冽。這一天格外的幹冷,寒風蕭蕭,似乎能將人吹透。屋子裏的炭早已燒完,幾日也不見有人來送,映雪不得已,親自去找黃公公要炭,去了許久未回。
含光正想在院子裏打一套拳法驅寒,突然院門被推開,映雪臉色蒼白,神色惶惶的進來,“娘娘,不好了。”
“怎麽了?”
“昨日江大人成親,迎娶宇和公主,皇上出宮參見婚宴,出了永安門,突然遇刺,聽說身受重傷,下落不明,宮裏現在亂成一團。”
含光一震,站起身來問道:“皇上出宮,內有拱衛司護衛,外有禦林軍戒嚴,怎麽會身受重傷下落不明?”
“因為是夜裏,正巧在永安門城樓那裏遇刺,當時一片混亂,刺客很多,拱衛司和刺客混戰之際,皇上受了重傷。”
“禦林軍呢?一出永安門就應該有禦林軍護衛的。”
映雪欲言又止,呐呐道:“聽說,虞將軍反了。拱衛司和禦林軍血拚,混亂之中,皇上不知去向,不知是出了永安門,還是,”
含光大驚失色,難以置信,“那位虞將軍?是我父親?”
映雪點了點頭。
含光陡然打了個寒戰,急問:“那江大人呢?”
“奴婢不知,現在宮裏亂成一團,太後召集了所有內侍守住各個宮門,連黃公公也被叫走了。”
含光恍然像是做夢,難以置信父親竟然會造反,這怎麽可能?
突然,院門外響起一陣嘈雜的腳步聲。砰地一聲,門被撞開,邵六帶著十幾名拱衛司士兵闖入院子。
邵六怒目指著含光:“皇上有旨,將反賊之女押上永安門城樓。”
幾名拱衛司士兵立刻圍住了含光,打算動手。
“不用動手,我跟你去便是。”
她聽見“皇上有旨”幾個字,竟然莫名的心下一鬆,他還活著,但轉而又是一番苦笑,自己怎麽還在掛念他,如今自己與他,已是生死對立的立場。
從秋畫宮到永安門的這一路,她心裏空茫一片,仰頭可見永安門城樓巍峨高聳,厚重的城牆上隱隱反射出刀戈劍光,匆忙間召集起來的太監內侍都披掛上陣,雖然也穿著拱衛司的兵甲,但和平素訓練有素的拱衛司兵士一眼便能分辨出來,隻不過,圍在永安城門下的人,無法分辨,看著城牆上清一色的飛魚服,密密麻麻的“兵士”,隻會覺得皇宮內的護衛力量不可小覷。
含光被推上城樓,一眼看見一個高挺的身影站在城牆上,身著玄色盔甲,手拿天子劍。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霍宸身披戰甲,背影竟如神祇一般威儀俊美。他回過頭來,頭盔下,是一張精美的青銅麵具。
他闊步走過來,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臂,將她往懷中一帶,手中的天子劍,寒光一閃,架在了她的頸下。
一抹刺疼立刻從頸下傳來,直達心肺。
原來叫她來,是做人質。
一抹錐心刺骨的寒冷在四肢遊走,抽走了她所有的力氣。她步履輕浮,身體仿佛不再屬於自己,任由他將自己推到城牆邊。舉目望去,城牆外是黑壓壓的兵馬,刀劍和鐵甲的寒光凝結出鋪天蓋地的殺氣。
為首一人,頭戴金冠,身著龍袍,身後旌旗上書一個大大的康字,顯然是康王。而守衛在他身旁的卻虞虎臣,和承影!刹那間,含光心裏重重的一窒,突然明白過來,宇和是康王的親妹妹,難道這段時間,承影和父親已經和康王暗有來往,達成盟約?
康王不是一直被圈禁麽,是誰放了他出來,又是誰,策劃了這一場奪權宮變?真的是父親麽?他為何而反?是因為霄練被拘禁,還是擔心知道密道被滅口?還是因為康王許了他更多更好?
望著華發早生的父親,含光惋惜心痛。他為名利而追隨霍宸,今日康王給他更大的名利,他便舍霍宸而去。他不再是當日走投無路的山匪,如今的他手握權力,有了更多的籌碼去選擇主人,可是他就沒有想過走狗烹,良弓藏?一旦康王奪位,隻怕第一個要對付的就是他。
可是這些話,她再沒有機會對他說,眼睜睜看著他站著懸崖邊上,卻無力挽救,唯有惋惜。
“虞虎臣,你若是不降,朕便將虞含光推下去。”
也許是帶著麵具的緣故,他的聲音略有些暗沉,但話語裏的冰冷狠絕卻一絲不漏的從麵具下傳出,如一把重錘狠狠擊在她的心上。她真想從未遇見過他,從未喜歡過他,這樣,此刻也不會如此心疼,痛徹心扉。
虞虎臣抬手一指:“我父女二人拚死護送你回京,你就這般無情無義,翻臉無情,你莫忘了,她曾救過你一命,也曾是你的嬪妃。你推她下來便是,叫天下人看看你是如何的厚德仁義,妄稱曠世明君!”
他聞言身子一僵。
她微微側目,低眉可見他握劍的那隻手,青筋迸出。麵具嚴實,遮擋了他的容顏,隻隱約可見一雙眼眸,淩厲如冰淩。
他從始至終都未看她一眼。不知是有愧,還是無暇。
虞虎臣的這段話讓他遲疑了片刻,但隨即就將含光的身子猛地往外一推,厲聲道:“她是你的親生女兒,你為了名利權勢,不顧親生女兒的死活,朕也讓眾人看看,你連女兒的命都不顧,又怎麽會顧及手下人的性命。”
他擰著她的胳膊狠狠往城牆外一搡。
她的身子猛地朝前一傾,步搖從她發間墜了下去,青絲如瀑傾下肩頭,紛散飛舞,像是風裏的柳絲。
她感覺他鬆開了手,身子重重的往下一沉,依她的功夫,她完全可以翻身勾住城牆,但這一刻,她竟是心如死灰般,一個是父親,一個是丈夫,俱是這般殘酷無情,在他們眼中,此刻的她,不過是個棋子,讓彼此的手下,看清對手的麵目。
她沒有回身勾腳,隻想落下去。
突然間,一隻箭從下而上,挾風而來。她看的清清楚楚,射箭的人,是她生生世世也想不到的一個人。
他膂力強健,能臂開九石,手裏的弓箭是霍宸親賜,名曰追虹。
她眼睜睜看著那隻箭破風而來,竟有點謝他。這樣也好,至少死相好看一點,三丈高的城牆,掉下去應該是團肉泥。
箭如閃電,瞬間迫到眉睫,她閉上了眼睛,箭徑直穿過她的肩頭,劇痛襲來,她不禁痛呼了一聲,巨大的衝擊,讓她的身子重重的往後一傾。
她如在夢中,身下起伏不定,像是在水中漂浮,不緊不慢的顛簸中,肩頭一陣陣的刺疼,終於將她從恍惚中痛醒。睜開眼,她發現自己竟然躺在一輛馬車中,麵前是一張清秀的麵孔,滿目關切焦慮,還帶著一絲驚喜,“你終於醒了。”
含光難以置信的看著他,沒有想到自己還活著,更沒想到,醒來後見到的第一個人,竟是林晚照!
霍宸鬆開手的那一刻,她已經絕了生念,所以承影那一箭,她竟是心存感激,不閃不避。當時隻是覺得身子重重的往後一傾,然後就失去了知覺,莫非,是承影的那一箭救了自己?沒有掉下城牆?
林晚照端起一把用厚厚棉布包著的小銅壺,壺嘴送到含光嘴邊,輕聲道:“水是溫的,你喝一點。”
含光喝了幾口水,問道:“我,怎麽會在這兒?”因為太久沒有說話,嗓音幹啞暗沉,聽上去滄桑疲憊,讓人不忍卒聞。
林晚照道:“說來話長。那日康王謀反,太醫院緊挨著永安門,院使和眾位太醫未來得及離開便被困在太醫院裏。我等雖然惶然,但也知性命無憂,所以倒不是很怕。午後,江大人突然派人來尋我,我還以為那裏得罪了他,要來取我的性命,不想卻是去救你。當時見到你,我真是嚇了一跳,長箭透肩而過,你渾身是血昏迷不醒。江大人將你交給我,便匆匆離去,當時宮裏混亂一團,康王率人攻進了永安門,宮裏宮外血流成河,我和江大人的兩個手下將你帶出了皇宮。”
“現在是在那裏?”
“你已經昏迷了四日,前頭應該就是木樨鎮了。”
木樨鎮......含光心裏默念,突然想起護送霍宸回京的途中,曾經過這裏,當下一震,“你把我帶出了京城?”
林晚照點了點頭:“是。我帶你出了京城。”
“是承影交代的麽?”
“也是,也不是。他當時給了一個出城的腰牌,讓他手下的兩個人護送你我出城去閑雲寺。在城門處混亂之中,我刻意甩開了那兩人,帶你離開了。”
含光一怔:“為何?”
林晚照望著她,沉默了片刻,緩緩道:“我第一次見你,是在虎頭山。你穿著一條胭脂紅的裙子,比天上的火燒雲都要絢爛明麗。我想,這世上沒有幾個像你這樣的女子,會讓人過目不忘。我一直記得你那時的眼神,表情和清脆明朗的笑聲。”
含光被他一席話勾得心裏一酸,喃喃道:“可是人總是會變,或者不得不變。皇宮不是虎頭山,所以我不再是那時的虞含光。我若是還像在虎頭山那樣隨意自在,隻怕早就屍骨無存了。”
林晚照歎了口氣:“我自然知道你在宮中的無奈,也知道你心裏的苦楚,所以,我自作主張帶你離開,如果你想回去,我現在便送你回閑雲寺。”
含光對林晚照展顏一笑,感喟道:“謝謝你。我沒想到,有朝一日,救了我的人會是你,更沒想到,懂得我的人,也是你。真是人生處處都有意外。”
“是,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過去的都忘記了吧,隻當是再世為人。”
含光微微一笑,心裏感慨萬分,但想起那個人,想起父親,承影,終歸還是放不下,不由問道:“京城的情勢如何,你知道麽?”
林晚照不屑道:“管他呢,不外乎是你死我活。反正我們是活著逃出來了。”
含光第一次見他如此粗魯的說話,忍不住笑出聲來,牽動肩頭的傷,痛得笑容僵在了唇角。
“你怎樣?別動。”
“還好,樂極生悲。”
兩人相視而笑,含光隻覺得身心都仿佛重新活過了一次,竟是從沒有過的輕鬆,脫胎換骨一般。
以背叛、欺騙、利用、遺棄換來此刻的重生和自由,代價巨大,傷痕累累,但含光仍舊覺得值得,慶幸之餘,她忍不住問道:“你為什麽肯救我出來?”
林晚照躊躇了片刻,低聲道:“我曾對你做過一件錯事,所以現在想要彌補。”
含光開了個玩笑:“什麽錯事?當日在虎頭山寧死不肯娶我是麽?”
林晚照低頭不語,不否認也不承認,含光便不再追問。
過往種種已是前塵舊夢,那個人,不過是前生中的一場沉淪,所有的痛,都是修煉,行至水窮,方有雲起。
半年之後
秋日,蒼茫的原野一望無盡。兀鷹遠遠飛來,從一片片薄雲中穿過,扇動羽翼忽高忽低的盤旋。遠處的山脈連綿跌宕,深鬱的蒼青色像是鐵腕揮毫的一筆濃抹,墨色逶迤融至雲際。
林晚照興奮的四處顧盼,“我還是頭一回看見這麽漂亮的草原,這可比京城的獵場氣派多了!”
含光笑了笑,心裏頗有點無奈,傷好之後,她便打算和林晚照各奔東西,林晚照卻一直不肯離去,說是單身一人行走江湖怕被謀財害命,或是劫色。當年虎頭山的經曆讓他心有餘悸.......含光若是再提,他便跳將起來,指責含光過河拆橋忘恩負義,對救命恩人棄如敝履,不管不顧......
於是,含光萬般無奈便帶了他這個大包袱,一路北上。
“咱們走遠點,去看看黨項人的房子。聽說和我們漢人的房子不大一樣。”
含光點點頭,從京城一路顛簸跋涉,越北上越荒涼,乍一見到這樣的草原,心情豁然開闊起來。
離離野草及到小腿,行走間,有些草葉和草梗調皮的鑽到褲腳裏,微微刺癢。她彎下腰提起裙子,想將褲腳包到棉襪裏。
突然,林晚照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聲音有些變調,“那是狗還是狼?”
她連忙直起身子,數十步開外的草叢中,半隱著一隻“狗”,前傾的身子如箭在弦上,一副隨時準備撲殺的架勢。
“你見過那樣的狗麽?”含光心裏一跳,卻很快鎮定,低聲道:“你背靠著我,防止有狼從背後突襲。”
林晚照心裏一陣惡寒,抖著腿挪動了兩步緊緊背靠著含光,心裏開始狂跳。
含光從腰間抽出匕首撰在手裏。
那頭狼,坐在草叢中靜靜的盯著她,眼神凶惡蕭殺卻紋絲不動。不知道是在蓄勢待發,還是在等待同伴前來一起出擊。
曠野無垠,風從草尖上掠過,清冽寒冷,隱有低嘯,將周遭的空氣逼出一股攝人心魄的蕭殺之意,像是一隻無形的大網,將兩人籠罩著,壓迫的讓人透不過氣來。
“我們跑吧?”
“你跑的過它麽?”
“那怎麽辦,等死?”
“你有點出息好不好。”
突然,一陣馬蹄聲傳來。一人一騎一狗出現在含光的視野中。
日暮時分,曠野上的夕陽快要接近地平線,萬裏空曠,一輪通紅的落日渾圓碩大,綺麗壯闊,似要奪盡天地間的所有神采。那男子縱馬而來,衣衫翩飛,仿佛披著霞光。
對林晚照來說,此刻驟然出現的男子簡直像是從天而降的天神救星!他立刻放開嗓子狂喊救命。
草叢裏的狼站了起來,狹長的眼眸裏冷光寒烈。
男子放馬近前,猛地一勒韁繩,喝了一聲:“將軍,上!”
一道閃電般的黑影,從馬腿後竄出,呼的一聲掠過含光的身邊,衝著草叢撲了過去。狼轉身不戰而逃,箭一般的遁去。
這隻狗,長的異常凶猛,吊眼狼睛,毛長豐厚,牙齒鋒利的像是匕首。明明體型健碩高大,行動起來卻迅猛矯捷。
含光轉過身子看著狗的主人。
馬上是一位年輕的黨項男子,英武俊朗,衣著不凡,腰間佩著一柄彎刀,裝飾華美富貴,刀把上嵌著一顆碩大的紅寶石,光彩熠熠,價值不菲。
“多謝!”含光衝著馬上的男子拱手道謝。
林晚照有點不好意思,剛才喊救命的聲音,委實有點太大了,聲嘶力竭的好沒風度。
馬上的男子,英俊的麵容掛著善意的笑,打量著他們,“哦,你們是漢人吧?”
“是。”
“你們走運,遇見的那是一頭吃飽了的狼,你看它毛色多光亮,要是餓狼,早就撲上來了。哦,那麽水靈靈的小姑娘,一定很好吃。”
他的目光越過林晚照,明目張膽的打量著含光,眼睛亮晶晶的閃動著毫不掩飾的驚豔。
含光並不扭捏,大方的對他笑了笑。
男子讚道:“小姑娘,你好有膽色,居然自己麵對狼,讓這個男人躲在你背後。”
林晚照登時臉紅如霞。
含光道:“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應該保護他的。”
“小姑娘”這個詞,像是一個銀鉤,突然勾起了她心底最深處的一抹隱痛。
男子收斂了笑容,慎重的搖了搖頭,對林晚照正色道:“男人就是男人,女人生來就是要被男人保護的,你懂麽?”
他的話語裏帶著一股狂放的大男子氣和傲氣,聽著卻不讓人反感。
含光見林晚照臉紅尷尬,就錯開話題指著那隻大狗問道:“這是什麽狗?好威猛!”
男子從馬上彎下身子,拍了怕大狗的腦袋,笑道:“這是藏獒,牧民都少不了的。”
含光羨慕的哦了一聲,以後就要在這裏安家,若是能有一條這樣的藏獒,就太威風了。
男人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挑起眉梢笑問,“怎麽,你想要麽?我叫拓跋連城,住在西北邊的拓跋部落,過幾天你來找我,我送你一隻。”
“真的?”
拓跋連城正色道:“當然是真的!這麽漂亮的小姑娘,我怎麽會騙你呢?”
他坦然大方的讚美,仿佛說的是天空的雲霞,山頂的雪蓮,再自然誠摯不過,不帶一絲的恭維和虛偽,讓人聽著,一點也不感覺到輕浮。漢人男子幾乎從不這樣當麵誇一個女子,隻喜歡在心裏九曲回腸。
含光極是喜歡這樣直來直去的性子,就像這裏的曠野。
“小姑娘,你叫什麽名字?”
含光笑了笑:“我叫含光,不是小姑娘。”
“我叫拓跋連城,別忘了來找我。”說罷,他雙腿一夾馬腹,策馬飛奔而去,身後落日熔金。
含光目送著拓跋連城絕塵而去,隻聽見身後林晚照低聲道:“黨項人的確豪爽,不過有些不諳禮儀,我看他對你目不轉睛,似是不安好心。”
含光噗地笑了:“依照他們這直來直去的性情,不安好心方才直接就動手搶人了,還用得著用一條狗來騙我前去麽?”
林晚照有些尷尬,揉揉鼻子道:“你生的美貌,還是小心為好。”
含光忍不住笑著調侃:“這世上的男人並非都是好色之徒,還有你這樣的君子,寧死不肯娶我。”
林晚照登時臉色通紅。
含光眺望著遠處的草原:“我打算在飲馬灣長住,這裏既有漢人,又非梁商國境,萬裏空曠,無拘無束。”
這片草原位於梁商邊界之外,居住著黨項人的八大部落,其中拓跋部落最為強盛。再望西北而去,還有回鶻,女真等部。許多部落裏都有漢人,一開始是從中原遷來做生意,後來慢慢繁衍生息,便融入了這些部落之中。
舊日種種,讓含光隻想尋一個天地遼闊之處,撫平心中傷痕,此處,正合了她心中所想,所以她來到飲馬灣,便買下了一個漢人的小院,打算長居。說是小院,不外是兩間土坯房,外圍著一圈木籬笆而已。
林晚照應道:“住在這裏散散心也好。”
含光雖然從不提及舊事,但他知道她心裏的傷有多深,怕是要用這一生一世的時間,才能慢慢愈合。
含光歎道:“我尋到了落腳之處,你也該回家鄉去了。”
“我救了你的命,一路上又照顧你,你應該知恩圖報,結草銜環的報答我才是。”林晚照也不知是真生氣,還是佯作氣憤,立刻露出不悅之色。
含光苦笑:“我是怕你受不了這裏的荒涼苦寒,況且,我這身份,也怕有朝一日連累了你。”
林晚照正色道:“淑妃早已被江承影一箭射殺在城牆之上。如今的你,不是商人,也不是梁人,是飲馬灣的一個的漢人而已。”
含光略一思忖,道:“這一路,多虧你悉心照顧,既然你也想留在這裏,不如我們結為兄妹,免得別人閑話。”
林晚照怔了一下,唇邊笑容略有點牽強:“也好。”
含光抱拳一笑:“大哥。”
林晚照被動地回了一笑,夕陽餘暉照得他溫文爾雅,身後是風中微動的離離野草,天地之大,麵前也好像隻有他一個人而已。
這份感覺,陡然讓含光想起了承影,他還好麽?
一路北上,兩人都刻意從鄉鎮集市上走,京城的事情,兩人很有默契的都不去打聽那一場宮變究竟誰王誰寇。雖然不去過問,但她心裏還是有牽掛,隻是牽掛的人,不再是他,也不再是父親,唯有承影而已。
兩人便在飲馬灣住了下來。含光在路上變賣了身上的幾件首飾,小有積蓄,便買了十幾隻羊,兩匹馬,和當地人學著放牧。林晚照打算重操舊業做大夫。
含光本想去找拓跋連城要一隻藏獒用於放牧,不想去附近牧民一打聽才知道他竟是拓跋部落首領,人稱蒼狼王。得知他的身份,她便打消了去找他要藏獒的念頭。
草原的清晨格外的冷,含光披著一條大披肩,抱著胳膊,緩緩走上山坡,風毫無禁忌的在空曠的原野上肆虐,她的披肩被風卷著,緊緊貼在肩頭。
她揉了揉臉頰,沒想過自己有一天,可以如此強悍的走在淩厲的曠野寒風中,她有時會想,人就像是原野上的草籽,被狂風卷著,身不由己,落根在那裏,並不是自己能說了算。但眼下歲月平實,繁華散盡,正應了那句此心安處是吾鄉,這份安寧淡泊,恰是她眼下所求。
“含光!”
突然從遠處傳來一聲呼喚,含光扭頭,看見幾匹馬馳騁了過來,為首的一個人,仿佛是拓跋連城。
含光沒想到今日會再次碰見他。倏忽之間,駿馬已經到了跟前,拓跋連城一個翻身躍下馬,手裏抱著一團毛毯,往含光麵前一送。
“喏,送你的,你怎麽不去找我?”
含光這才發現,毛毯裏裹著一隻狗。
拓跋連城俊眉星目,笑容爽朗:“這是初生不久的小獒犬,你好生喂養,忠心勇猛堪比雪豹。”
含光忙連聲道謝,心裏十分訝異他竟然如此信守諾言。
拓跋連城揚起手中的馬鞭,指著不遠處含光的住處,問道:“你住在那裏?”
含光點頭,“我和哥哥同住,他是杏林高手,蒼狼王日後若有所需,隻管派人來叫我們。”
“什麽是杏林高手?”拓跋連城雖然聽得懂漢話,也會說上幾句常用的話語,杏林高手卻是不懂其意。
含光笑道:“就是醫術高明的大夫。”
拓跋連城喜道:“太好了。我那日可是小瞧他了,不會得罪他吧?”
“不會,我哥哥心胸開闊。”
“後日族中有盛宴,我請你們去做客。”
含光不及推辭,拓跋連城已經朗笑著上了馬,手裏馬鞭一揚,對含光笑了笑,便縱馬離去。
過了幾日,拓跋連城果然譴人前來邀請含光與林晚照前去參加族中盛宴。
林晚照頗有些忐忑,含光寬慰他道:“不用擔心,他雖是部落首領,卻沒什麽架子,不同我們漢人皇帝,我們既然決定在此長居,也不能離群索居,能有他關照,對你行醫也有好處。”
林晚照點了點頭,便和含光騎著馬,跟著來人一起到了拓跋連城的駐地。
此刻夜色已起,駐地歌聲四起,歡聲笑語不絕。正中燃起數叢篝火,烤著乳羔,香氣四溢。火光之中,眾人衣飾亮麗,秋夜的寒風吹在身上,他們臉上絲毫看不出懼寒之色,笑容依舊爽朗。
為首的宴席上坐著拓跋連城,旁邊一席坐著三位男子,身穿漢人衣裳,顯然不是拓跋部落之人。
拓跋連城見到含光,揚起胳臂笑著招手。
侍者領著含光與林晚照坐在拓跋連城近旁,座位和那三位男子正對。
含光發現,這三人衣著不凡,神情舉止皆像是有身份地位之人。
林晚照無意間掃了一眼,突然心裏一跳,但又不敢確定。
這時,拓跋連城對著為首一位男子舉杯祝酒:“許大人隨意盡興。”而後,又扭頭對著含光和林晚照含笑舉杯。
林晚照不再懷疑,趁著舉杯掩袖飲酒之際,對含光低聲道:“對麵那人,是梁國許誌昂。”
含光手中的酒杯一顫,難以置信的望著林晚照。
林晚照放下杯子,點了點頭。
含光心裏頓時波瀾起伏,難以平靜。許誌昂怎麽會在這裏?頃刻間,她有股衝動,很想去問一問許誌昂當年之事,霄練如何成為他的兒子。
過了一會兒,新月升起,眾人在火旁跳起舞來,女子並不避嫌,大大方方和男子圍著篝火翩翩起舞,不似漢人女子那般養在深閨,恪守禮儀。
林晚照和含光都未見過這般幕天席地載歌載舞的場景,深秋的寒氣似乎被這份熱烈驅散。忽然間,眼前紅光一閃,一位姑娘站在林晚照麵前,伸出手來,笑眯眯的望著他。
林晚照唬了一跳,被一口馬奶酒嗆住,連咳了幾聲。慌慌張張的看著含光,露出求救之意。
“這是邀你跳舞。”
“我,我不會。”
含光笑道:“人家一教,你便會了。”
林晚照見她見死不救,隻好咬牙硬著頭皮起身。
姑娘大方的對著他翩翩起舞,林晚照手足無措,全然失了平素溫文爾雅,落落大方的風度。
含光啞然失笑,突然,眼前伸出一雙骨節強健的大手。她怔了一下,抬眼迎上拓跋連城的炯炯雙目,含光不由也慌了神,忙道:“我,我也不會。”
拓跋連城笑著扯起她,不由分說將她拉進了人群之中。
含光雖未學過舞蹈,但常年習武,身姿靈動,很快就領會了其中的韻味。
她穿著一件淡青色的衣裙,月色之下,恍若白衫。受傷後的這半年多,她消瘦了許多,轉身之際,蹁躚如蝶,輕靈得似要乘風而去。
拓跋連城滿目驚異愛憐,讚道:“含光,你真像天山上的雪蓮。”
含光頓時有點不自在起來,依稀覺察出他的目光裏灼熱的情感,語氣中帶著傾慕的味道。
“你願意嫁給我麽?”
含光心裏砰地一聲,登時像是被點了穴一般怔立在場中,身邊是載歌載舞的人群,笑聲仿佛一下子遠了,散開了,耳邊回響著拓跋連城的那句話,如同做夢。
“你不過見我第三麵而已。”
拓跋連城朗笑:“要見很多麵才能喜歡一個人嗎?那就不叫喜歡了。”
她從沒聽過這樣的話語,依稀又像是很有道理,一時不知如何應答。
拓跋連城緊接著又問:“你願意嗎?”
含光回過神來,心中一窒,“我已經嫁過人了。”
“那你丈夫呢?”
含光避而不答,望著宴席上的許誌昂,問道:“座上的那位大人,是梁國人嗎?”
“是。你認識?”
“我不認識,聽大哥說,他叫許誌昂?”
“正是。”
“蒼狼王方便告知,他來此所為何事麽?”
“他來和我做買賣。”
“他不是梁國的朝廷命官嗎,怎麽會做買賣?”
“嗯,梁國皇帝想與我定個契約,三年之內賣給他一萬匹黨項馬。”
含光心裏一震,頓時有種不好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