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光再也克製不住傷悲,眼淚潸然而下。
第一次見他,是在虎頭山的忠義堂,虞虎臣將他劫到寨子裏,讓含光來看一看是否中意。那時,他雖然狼狽,卻很高傲,指責虞虎臣違背聖人之道,不知廉恥,而後尋死覓活不肯留下。她好心送他銀兩下山,也被他擲於地上,一副不受嗟來之食的模樣。她從沒想到過他的心裏,竟然還有這樣一份遺憾。人總是在走過之後,才後悔當日的選擇,可是時光一如弦上之箭,開弓之後,便再難回頭。
兩年的時光,朝夕相處,他如兄如友,已融入了她生命的一段光陰。此刻驟然離去,讓她措手不及,隻覺得天大地大,竟然再也沒有一個人可親可近,再沒有一個人可以對他敞開心扉。她陷入在一片孤寂傷悲之中,肩頭落下一隻手掌,隔著薄薄的衣衫,透過暖意。
她微微扭頭,淚眼朦朧中,看見霍宸站著她的身後。
肩上的手微微用力,似是想給她一些力量和依賴。她站起身來,抹去眼淚,對一旁默默掉淚的與耳和阿守道:“我們帶他回家。”
按照草原的習俗,含光將林晚照火化。
入夜,下了今夏第一場雨。含光守著靈堂,將紙錢投入火盆,香煙繚繚中,她似乎看見了他清淡的笑容,眼淚再次模糊了視線,這個簡陋的小院,從此再沒有這個人。
院中的虎子吠叫起來,院門外是驚慌失措的叫聲:“虞含光,看著你的狗!”
含光恍然未聞,直到燒完了手中的紙錢,才緩緩起身,打開了院門。院外立著幾騎人馬,打著火把,為首的是故人邵六。
虎子在含光身後喘著粗氣,邵六驚懼的退後了幾步,道:“我是來送東西的。”
含光喝開虎子,讓進了邵六。
進了屋子,邵六望著靈堂裏牌位,上前鞠了三下,又燒了些紙錢,這才從懷裏掏出一樣東西,遞給含光。
“這是皇上讓我交給你的。”
就著燈光,邵六手中是一朵碧色的花朵,花瓣宛若青玉一般通透碧瑩,隱隱有一股奇香氤氳而出。
邵六將雪中蓮放在含光手裏,歎了口氣,道:“皇上不計生死,仗著月霜寶劍攀上了十多丈的峭壁,將這朵雪中蓮采下來。上去時還好,下來時,峭壁太滑,手指割裂,險些斷指。我當時嚇出了一身冷汗。”
含光低眉看著雪中蓮,想起林晚照的死,不由悲從中來,眼淚奪眶而出。
邵六直道她是被霍宸感動,便道:“皇上對你一片癡心,這兩年來,到處派人尋你,常常在關雎宮望著那對鴛鴦刀出神。回宮之後,聽說薛明暉那般對你,便要殺他,當時太後死命攔著,才免他一死。”
含光沉默不語,隻是靜靜的望著手中的雪蓮,細看之下,花莖上帶著一抹紅絲。
邵六又低聲道:“皇上為你受了傷,你隨我去看看吧。”
含光抬起頭,緩緩道了聲好。
邵六大喜,忙走出庭院,帶著含光到了拓跋連城的駐地。
含光下了馬,跟著邵六進了一所帳篷。
帳篷內明燭高照,鋪著厚厚的氈毯,踏上去悄然無聲。他的右手纏著厚厚的繃帶,布上隱隱露出血色。左手握著一本書,仍舊是當年秉燭夜讀的模樣,微微蹙著劍眉。
“皇上,淑妃到了。”邵六低聲說了一句,便彎腰退了出去。
時隔兩年,聽見“淑妃”兩個字,他和她都是齊齊一怔,心裏翻江倒海一般百味雜陳,隔著燭光,兩兩相望,過往時光從眸間流轉,隻覺風霜染遍,無從話當年。
“謝謝你的雪蓮。”
他放下書卷,苦笑:“本是我該為你做的,何來言謝。”
“還有,父親的身後之事,身後之名,我也該謝你。”
曾經親密無間的兩個人,竟然如此生疏遙遠。他心裏一陣劇痛,“含光,你對我,真的再沒有別的話說麽?”
“有。”
他心裏砰然一聲,竟是從未有過的期許和渴盼,想從那一雙明澈如清泉的眼眸中看出一絲未了的情緣,哪怕是怨。
“拓跋連城和梁帝做了一筆交易,你知道嗎:?”
“我知道,是你和林晚照,給洛青城帶的信,對嗎?”
“是林晚照寫了一封書信。”
霍宸從書案後拿出一封信,“洛青城上報京城的奏折裏,夾帶了這封信。我曾見過林晚照給你開的藥方,當時覺得那字有些眼熟,便找來林晚照的藥方一字一字的對照,確信是他。我抱著萬分之一的僥幸來到這裏,沒想到,你真的在這裏。”
含光望著那封信,心裏一酸,信在,人已不在。
霍宸沉聲道:“該說謝的人,是我。若不是你報信,也許到了秋日,我才得知消息。”
“你打算怎麽辦?”
“梁帝不過是給拓跋連城銀兩,而我會派人幫助拓跋連城統一這片草原,讓他成為這片草原的霸主。所以,他和梁帝的那份契約已經作廢。但是,拓跋連城是個守信的人,我也不會讓他違背盟約,那一千匹黨項馬,照樣送到梁帝手中,讓他不至於對拓跋連城起疑。”
含光點頭:“皇上的條件比梁帝優厚,蒼狼王誌向高遠,此舉正合了他的心意,他一定會向著我朝。隻是,一起戰事,苦的是百姓,含光懇請皇上輕易不要和梁國再動兵戈。”
“梁帝若不來犯,我自然不會挑起兵戈之爭。”
含光欠身施了一禮:“含光話已說完,皇上早些安歇,含光告退。”
霍宸急上幾步,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臂。
含光一怔,卻沒有掙紮,隻是靜靜的站在他麵前,目光微微低垂,望著那盞燈火。
“含光,我對你的心,從未變過。曆經辛苦,終於找到你,再不會放手。”
含光默然不語。
他急聲道:“你要怎樣才肯原諒我?”
含光回眸望著他,緩緩道:“我說過,並不恨你,你難道不信麽?”
“那你離開這裏,和我回去。”
含光頓了頓,輕聲道:“大事為重,等你幫拓跋連城平定了草原,我就離開這裏。”
“含光,這不是夢吧。”他忍不住將她緊緊攬入懷中,用力的懷抱著,直到右手一陣刺疼,提醒他這不是夢境。
“我先回去了。”
他戀戀不舍的放手,送她出了營帳,對邵六道:“讓江承影護送。”
含光一聽承影的名字,頓時停住了步子,“他也來了?”
“是,在拓跋連城的帳中,片刻便到。”
果然,一會兒功夫,含光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策馬而來,她眼眶一熱,微微握起了拳。
霍宸道:“你們兄妹久未見麵,今夜就敘敘舊吧。”
承影躬身應是。含光苦笑,心知這是霍宸擔心自己不辭而別,明為敘舊,其實是讓承影看著自己。
含光跨上烏金,對承影脈脈一笑,兩人心裏皆是百轉千回。
承影帶著十幾個親兵護送含光回到住處。
含光關上房門,問道:“大哥,這幾年你可好?”
這一聲大哥,讓承影心裏湧起了一些不為人知的情愫。
“還好,你呢?”
“我也很好。”
“你為何不報個平安,我一直,很掛念你。”
“我知道。可是你若是知道了我的去向,必定會很矛盾是否要告知皇上,你身為臣子,我不想讓你難做。”
“當日城牆之上那一箭,”
“我知道大哥是為了救我。”
承影暗暗舒了口氣,心裏的一塊巨石落地,他一直怕她誤會,放在心裏成了心病。
“大哥,爹爹他為何要謀反?”這一直是含光心頭的疑問。
承影沉默了一會兒才低聲道:“義父之所以要反,一是因為要救出霄練,二是因為他知道的太多。霄練被皇上扣在京城之後,義父擔心皇上要殺他,想要救他出來。但這麽做,必定是要背著通敵叛國的罪名。義父一直猶豫,但霄練是虞家唯一的子嗣,義父不能坐視不管。他秘密見了許為一麵,許為終於承認自己就是霄練,並且說出了當年驚風城的秘密。原來,那一夥追殺我們的梁兵並不是梁人,而是康王派出的殺手,他擔心姑姑將密旨一事告知義父,所以想要將假扮梁兵將你們一家人斬草除根。霄練跳崖僥幸被掛在樹上,聽到了那些人的談話。當時義父以為他死了,既沒有到山崖下找尋他,也沒有來找尋義母的屍首,所以,他心裏一直怨恨你們,這就是他不肯和你們相認的原因。”
“後來他隨著難民逃到了梁國邊城,機緣巧合被許誌昂收養,成為他的義子。義父知道這些事後,想到自己不僅知道皇宮密道,還知道密旨之事,心裏更是惶恐不安。皇上雖然明麵上對他信任有加,但不能保證將來有朝一日走狗烹良弓藏,再加之康王對他許諾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首輔之職,他便決定假戲真做。但他並不是為了康王而反,隻是想借著這次謀反,取康王而代之,自己坐上龍椅。皇上說他因為你而謀反,隻是說對了一點而已,他的確是從你身上看到了帝王的無情和涼薄,所謂唇亡齒寒,由此及彼,他不想落個你那樣的下場。他對我說過,隻有坐上皇位,才能安心,才能永遠不再擔心被人殺。”
原來這才是謀反的內情,含光暗歎,又問:“那你呢,你知道一切為何不告訴皇上?”
“忠孝難以兩全,我一直很矛盾。康王不是皇上的對手,勢力並沒有義父想的那麽大,但義父已經如同驚弓之鳥,不肯再相信任何人,執意要反。那日宮變,我仍舊抱著幻想,希望義父能懸崖勒馬,所以我一箭射死了康王,既是想絕了義父的後路,也是想要滅口,如果義父此時回頭,除了我,無人知道他是真反。但他還是不肯回頭,最後......”
含光緩緩歎了口氣,低頭沉默了半晌,才輕聲道:“謝謝你,承影,如果我不問,這些事,你一定會爛在肚子裏,我知道。”
“我也知道,就算我不找你,你一定會在宮外過的很好。可惜,緣分天定,即便你遠在塞外,也會被他找到。而我,守在你身邊十年,也隻是你的哥哥。”
含光鼻子一酸,語帶哽咽:“如果你不是一早就和柳姐姐訂了親,如果爹不是一直把你當兒子看,也許一切都不同,但這世上沒有也許,所以,你永遠都是我的大哥,天涯海角一生一世都是。”
承影默默點了點頭,露出一絲笑容:“霄練現居京城,也很掛念你。我對霄練解釋了當年的事情,並不是不去找尋他,是以為他已經墜崖而死,當時到處都是梁兵,我們也是性命危急,自身難保。”
含光低聲道:“霄練怨恨爹爹也不無道理,若是當年他肯派兵護送我們,母親也不會慘死。可是他卻說驚風城的一兵一卒都是商國的,不是我們虞家的,是要精忠報國戰死沙場的,而不是用來臨陣退縮,護送家眷的。當年的父親,的確是一腔忠誠,赤心為國,誰知道,最後他竟然會謀反。”
承影歎了口氣:“也許年歲漸長,看透了世事,他覺得寒心了,精忠報國又怎樣,姑姑屈死,義母慘死,霄練被拘禁,你被囚禁冷宮,虞家世代忠良,忠心耿耿卻落得如此下場,他終歸是心有不甘的,況且他又掌握著皇家的秘密,時刻活在憂患之中,過著提心吊膽的日子。人被逼急了,走到絕路上,總會要奮起一搏的。”
含光聽了這些,心裏很是難受,低聲道:“其實,皇上一直很信他,是他不信皇上會信他。”
“伴君如伴虎,君王防備臣子,臣子防備君王,都是古來有之,兩者之間難有真正的信任。”
含光心有戚戚,自己和霍宸既是夫妻也是君臣,所以才會心生嫌隙,彼此猜疑。
承影道:“皇上對義父不薄,除了你我,和薛明暉,世間無人知道他是真的謀反,皇上追封他為國公,大禮厚葬。也算是保全了虞家世代忠良的美名。”
“你和宇和公主的婚事,又如何了?”
承影神色一黯,低聲道:“宇和公主並未嫁我,已在清和寺出家。後來,皇上要為我賜婚,我便仍舊娶了柳湘君,她等我數年,委實不易,我不能辜負了她。當日柳大人主動退婚情非得已,乃是受了柳公公的暗示,以為永寧公主看上了我。”
“大哥這麽做的確是有情有義。柳家門風高潔,柳姐姐必定是個溫婉賢淑的女子,他日回京,我一定上門去拜見嫂嫂。”
承影靜默無語,心裏悄然歎息。
“大哥,我們兄妹久未見麵,這裏有些酒,我們邊飲邊談。”
含光從櫃子裏拿出一壇酒,道了兩杯,對著承影含笑舉杯,英爽依舊。
三杯之後,承影覺得不對,頭暈目眩,眼前的燭光和含光的麵容恍如水霧之中。
含光歉然道:“大哥,對不起,皇上想讓我回宮。可是那裏不是我的歸宿,我不想重蹈覆轍,也不想失去羽翼天空。這酒裏有林晚照的蒙汗藥,對身體無礙,明早便會醒來。我要送林晚照回故鄉,就算他曾有負於我,但終歸是因我而客死異鄉,我要送他回去葉落歸根。”
承影恍然不知是夢是真,在她的低語聲中,趴在了桌子上。
含光拿起酒壇和碗,走出屋子。
草原的夜晚,勁風入骨,庭院外的親兵見到烈酒自然也不推辭,謝過含光之後,各自豪飲了一碗。
晨起,朝陽從遠處的地平線上冉冉升起,草原如同罩在一片金光之下。
含光坐在烏金上,回頭望著那個小院,喃喃道:“大哥保重,後會有期。”
天地蒼茫之處,一騎絕塵而去。
春去冬來又是一年,天佑三年秋,梁帝元後病逝。梁帝派使臣送國書到商都,意欲迎娶永寧公主為後。商帝應允聯姻。梁帝為示隆重,親自到邊城迎娶永寧公主,並約商帝在邊城會麵,殺白馬訂盟約,兩國永世修好。
十一月十六,兩國帝君會於邊城,梁帝突然擲杯為信,襲殺商帝。商帝突圍,退守廣擁關,梁兵兵臨城下,對商宣戰,史稱邊城之變。
含光得知這個消息,正是商帝被困廣擁關的當日午後。她正和沈三娘學著做糍粑,突然有人來報,說是山腳下出現了許多梁兵。含光當時有種不好的預感。
去年初夏,含光將林晚照的骨灰送回到他的家鄉寧城。因寧城離虎頭山隻有幾百裏距離,含光安葬了林晚照便回到了虎頭山。
霍宸送永寧公主和親的事,她早有耳聞,當時也曾想過梁帝是否心懷叵測,但轉念一想,霍宸乃是人中龍風,素來謹慎精細,深謀遠慮,想必也是有備而來,便不再擔憂,隻是隱隱有點想念承影,聽聞他已身居驃騎將軍,隨同霍宸一同前來。可惜相距很近卻無法得見,隻是萬沒想到,梁帝果真懷有狼子野心,居然卑鄙無恥以和親為餌,誘霍宸入局。
東陽關和廣擁關中間隔著虎頭山,兩座城池東西呼應,互為支援。梁軍想要犯境,第一戰便是廣擁關,即便廣擁關失守,也要越過虎頭山這道天然屏障,,才能到達東陽關。因此,商朝皇帝曆來在廣擁關和東陽關布下重兵把守,易守難攻。但梁帝此次也是早有預謀,故意將和親定在冬季,算計著深冬大雪封山,山路難行,要從東陽關調兵來解圍,一時半刻難以抵達。
含光當下便想到,洛青穹得知消息,一定會帶兵從東陽關出發,前來援救解圍。梁帝既然圍住了廣擁關,也必會在虎頭山通往廣擁關的必經路上,設下埋伏。
她立刻派人打探,果然不出所料,清風峽的兩側,埋伏了梁兵不少人馬,顯然正是為了伏擊東陽關的救兵而設。
含光在寨子裏沉思了許久。
當年驚風城破,家人被梁兵追殺,江伯父死於梁兵刀下,母親被梁兵逼得跳崖而亡,這筆血海之仇,一直被她放在心底,一日也未曾忘記。如今兩國開戰,事關國仇家恨,她難道要袖手旁觀?況且,被圍困在廣擁關內的,除了承影還有他。他是商國的帝君,一旦有失,將會軍心大亂,朝局不穩。若是東陽關的救兵沒有趕到,而廣擁關已經被梁帝攻下,那後果不堪設想。
她該怎麽做?
今冬的雪來的很早,七日前的一場冬雪,山頂上的雪還沒有融化,在冬日清冷的日光下,雪光明瑩。
含光站著山頭上,遙遙的望著廣擁關的方向,心裏思緒萬千,五味雜陳。
身為商國臣民,家仇國難當前,她無法做到龜縮避世,而挺身而出,便要重新麵對那個人。她不知道上天是不是在故意戲弄,兩人明明隔著天涯海角的距離,卻總是會在不經意間重逢在一起。
思前想後,她最終下定了決心,牽出烏金,帶著虎頭山的十幾個人,騎馬直奔東陽關。
國難當頭的時候,個人恩怨拋之腦後,這是虞虎臣幼年時時常對霄練說過的話,那時,他從未看過含光,私心裏隻對唯一的兒子寄予厚望,盼他橫刀立馬縱橫沙場,揚名立萬青史留名。含光那時也未想過有朝一日,霄練會歸宿梁國,而虞虎臣竟然會謀反。虞家世代忠良,忠心為國,卻最終被父親畫了個汙點,每每練習虞家刀法的時候,想起祖輩累世鮮血積累的忠烈聲名,她心裏說不出的憾然,到底意難平。
既然是商國人,既然身負一身武功,國難家仇當前,她無法說服自己仿若無事,坐視不理。
快馬行至東陽關,眼前這座城池,正是她當年護送霍宸回京的第一站。時隔三年,再次站在城門下,心裏湧起一種感慨。
含光以為,此刻洛青穹應該已經知道霍宸被圍困的消息,一定會立刻點兵啟程前往廣擁關解圍,但奇怪的是,東陽關城門緊閉,城牆之上士兵全副武裝,嚴陣以待,竟不像是出城救駕的意思,仿佛要死守城池。
含光不得其解,正在疑惑,城牆之上傳來喝問聲。
含光朗聲報上姓名,要見守將洛青穹。
城門之上的守城士兵見含光是個女子,容貌出眾,氣宇不凡,又直呼守將洛青穹大名,似是來頭不小,當下不敢耽誤,便立刻去通報。不多時,城門放下,從城門中出來幾位將士,對著含光施禮:“洛將軍有請。”
含光進了城,徑直到了將軍府。
洛青穹站著門外相迎,躬身施禮:“淑妃娘娘。”
含光聽到這個稱呼,當下心裏便是一種極其奇怪的感覺,仿佛竟是前生的往事。事情緊急,她也不再在稱呼上糾纏,開門見山就道:“洛將軍可知,皇上被圍困在廣擁關?”
“臣知曉。”
“那你為何按兵不動?”
“因為困在城裏的不是朕,是薛明暉。” 突然從屏風後走出一個人,含光一震,心裏像是被人狠狠揪了一把,瞬間失神。驟然重逢,彈指又是一年。
依舊如草原重逢,突如其來的兩兩相對,沒有給她絲毫準備。她怔怔的看著他,這一次卻沒有掉頭離去,反而是如釋重負的輕鬆,他沒有被困在廣擁關,梁兵就不足為懼,便是有十萬鐵騎,她也相信他能力挽狂瀾。
她懷疑過他對她的感情,但從沒懷疑過他運籌帷幄的機謀和掌控天下的能力。
他依舊俊美無儔,比之一年前,更加成熟沉穩,眉宇間睥睨天下的氣度愈加卓然。望著那一雙亮如寒星的眼眸,她克製著自己內心的波動,隻當他是個帝王,而自己是個臣民,不再去想過往的恩恩怨怨。
“皇上,梁兵在虎頭山的清風峽設了埋伏。”她的聲音微微有些顫。
“我已經料到,所以沒有讓洛青穹貿然出兵。”他的聲音也情不自禁地帶著起伏波動。
含光施了一禮:“既然皇上都有安排,那含光先行告退。”說罷,她轉頭看著洛青穹,“洛將軍若有用得上虎頭山的地方,隻管開口,虎頭山上雖都是山匪,但也是商朝的山匪。”
洛青穹抱拳:“多謝淑妃娘娘。”
含光隻覺得這個稱呼極其別扭,她側目看了一眼霍宸,緩緩道:“我隻是一介草民,商朝的一個普通百姓而已,那些舊事,洛將軍不必再提。”
霍宸眸色一暗,“等等。我有話對你說。”
洛青穹躬身退下,將門隨手帶上。
屋內一下子靜默下來,他沒有立刻開口,目光卻鎖在她身上,似是一股透骨而入的風,想要看透她,一直看到她心底的最深處。
這種讓人無法喘息的凝望讓她很不自在,索性抬頭迎上他的目光,先開口問道:“皇上有何話說?”
“你為何騙我?”他語氣低沉,竟有些黯然神傷的意味。
含光一時間竟然有點心虛,避開了他的視線,淡淡道:“我何時騙過你?”
“你說,要跟我回去。”
“我當時是說,要離開草原,並非跟你回去的意思。”
他似乎被勾起了舊怨,語氣陡然重了幾分:“你分明就是故意。”
翌日他發現她悄然離去的時候,那種痛徹心扉的感覺一直縈繞在心底,他時常做夢,夢中自己騎馬在草原上追逐一個影子,醒來卻是悵然若失。
含光索性直言不諱道:“我的確是含糊其辭,存心讓你誤會。”
“你,”他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重逢的驚喜,衝去了所有的氣惱,隻要再見到她,她那日存心的欺騙,根本就不算什麽。
“皇上心胸廣闊,何必和小女子一般計較,含光先告退了。”
“不許走。”
他一下子握住了她的手腕,緊緊撰在手裏。心裏竟然閃過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慌,手上不知不覺用了全力,仿佛一個不慎,她便像上次一樣斷然離去。
含光掙了兩下,竟是絲毫也不見他鬆手,反而更加用力的握著她的手腕,生出一股痛意來。
他望著她的眼睛,一字一頓道:“我不會讓你再離開。”
含光心裏百味雜陳,一時間分不清自己來東陽關是對是錯,心裏有點慌,不願看他的眼睛,很怕再次沉溺。
“我先回虎頭山,派人在清風峽的東側守著,萬一有梁兵的動靜,或是梁兵換了伏擊的地點,我好及時告知洛青穹。”
霍宸斷然道:“打仗的事,不用你操心。”
含光激動起來:“我也是商國人,梁兵殺了我家人,逼死我母親,你要我坐視不理麽?”
霍宸放柔了語氣:“你是女人,打戰很危險,是男人的事。”
“女人又如何?難道隻配在深宮後院勾心鬥角,或是被男人圈養,被女人算計?”她衝口而出,說完自己卻是一怔,舊日之事立刻湧上心頭。
他亦是一怔,默默注視著她。
含光掉開目光,深吸了口氣,平靜下來。
屋內靜默一片,霍宸微不可聞的歎了口氣,低聲道:“在我心裏,你從來不是普通女子,我知道你有一身的本領,上陣殺敵不弱於男人,但我已經錯過一次,再不能讓你有任何閃失,我不能讓你涉險。”
含光迎著他的視線,明明看見了他眼中的真誠和情愫,但腦子裏卻浮現了往日的傷害,一時間竟不知道要不要相信他的話。
“我知道你報仇心切,但報仇未必要手刃仇人,萬千梁兵,你又怎知那一個才是當年驚風城外的仇敵?”
含光決然道:“虎頭山身處兩國邊境,定然不會安生,寨子裏的人,如同我的親人鄉鄰,若是梁兵侵犯山寨,我一定會出手想護,誓和梁兵決一死戰。”
“梁兵設埋伏,針對的是東陽關的救兵,並不是山寨裏的人,你不必憂心。”
“皇上打算如何對付這些伏兵?”
“朕暫時不去管這股梁兵。隻要廣擁關能堅守五日,局勢便會改變,那時才是東陽關出兵解圍的日子。”
含光不解,隻見霍宸露出一股胸有成竹的霸氣來。
“此番和親,我早知梁帝心思,提前數月便做了準備。離京之日便給拓跋連城去了密信。梁帝出發之時,拓跋連城已經秘密帶三萬騎兵趕到了梁國的西北重鎮萬安城。廣擁關生變的消息,傳到萬安城,三日足矣。所以,隻要承影和薛明暉死守廣擁關五日,等到拓跋連城奇襲萬安城的消息傳過來,梁帝便會自亂陣腳。那時,我再帶兵從東陽關出發,殺到廣擁關,和城中人馬裏應外合。至於清風峽的那股伏兵,天氣這般寒冷,他們埋伏在山野之間,不消三日,士氣已經消散大半,等到五日之後,洛青穹率兵殺過去,不費力氣便能剿滅,根本不足為懼。”
含光放心下來,道:“我熟悉虎頭山地形,知道一條小路去清風峽最近,我可以為洛將軍帶路。”
“不用你帶路,你繪出一張輿圖,將那小路標出來便可。”
含光應了聲好,當夜便留在了將軍府,連夜繪出一張虎頭山的輿圖,標明了幾條從東陽關到廣擁關的路徑,但無論那條路,清風峽是必經之道,即便三日之後,伏兵已經神疲力竭,但伏兵身居有利地形,必定會有一場惡戰。
含光一早起身,便來到霍宸門外。
邵六守在門外,見到含光,一怔之下竟有點囁嚅:“虞,淑妃娘娘。”
含光略有點尷尬,低聲問道:“皇上起了麽?”
“正和洛將軍在內議事,我進去通報一聲。”
片刻之後,邵六從門內出來,道:“皇上讓娘娘進去說話。
含光踏進屋內,隻見洛青穹和三個陌生的將領正坐在下首,霍宸手持一盞熱茶,凝目看她進來。
含光施禮,上前將輿圖交給霍宸,便告辭要回虎頭山。
霍宸忙道:“你先留下,我還有事要與你商議。”
洛青穹等人告辭退出。
這時,含光發現屋內掛著一張梁國輿圖,其中一道墨跡是新畫上去的,竟是從廣擁關直指梁國邊城,然後順勢蜿蜒北上,一直指向了梁國都城。含光心裏一震,莫非霍宸此番竟有滅梁之心?
霍宸見她望著輿圖,便起身站在她身側,低聲道:“梁帝此番設下圈套,並非心血**,已是養精蓄銳了三年,意欲從廣擁關揮兵南下奪取中原。東南六州的兵馬明日便會趕到東陽關,此戰,我定讓梁帝元氣大傷,十年之內,喘不過氣來。”
“皇上沒有滅梁的打算?”
“梁國國力雄厚,並非朽木殘垣,我若不是聯合拓跋連城,此戰隻怕勝負難分。拓跋連城是個有雄心大誌的人,對梁國的幾個邊疆重鎮垂涎已久。若我估計的不錯,梁帝腹背受敵,必定很快就要求和,屆時,我讓他割讓邊城一線的五座城池,而拓跋連城奪取他邊疆的這幾座城池,梁國的領域便小了七分之一。拓跋連城有了那幾座城池做依托,自會慢慢蠶食梁國邊境,數年之後,便是我和他聯手一舉滅梁的最佳時機。”
霍宸手指輿圖,眼眸中一片光華奪目的奕奕神采,讓人移不開眼。
“含光,我會讓你看到我一統中原的那一天,你我一起君臨天下。”
含光避開了他的視線:“入宮並非我所願,以前是因為有父親在,我不敢擅自離去,怕牽連父親,如今我已是孑然一身,毫無牽掛,皇上若是強留,含光便不告而別。”
霍宸心裏一片黯然,她近在咫尺,卻仿佛隔了萬水千山,滿腹相思,一腔熱誠,卻無法說服她,讓她再信他一次。
他沉默了片刻,低聲道:“你忘了一個人。”
“誰?”
“霄練。”
含光心裏驟然一驚:“他現在怎麽樣?”
霍宸見她如此牽掛霄練,隻覺得心裏又有了希望,輕聲道:“那年的皇宮輿圖之事,其實我另有一層用意,就是想將霄練留在商國。既然他是你的弟弟,我當然要將他留下與你團聚。但他名為梁國人,又是以使臣隨從的身份前來,我若是沒有非常的理由,如何能強留他?所以才設計讓他夾帶皇宮輿圖,借口將他留下,梁帝自然也沒話說。這些,我都未曾來得及告訴你。”
含光心裏一動。
“我將他安置在一個安全之所,你若是想與他團聚,便斷了不告而別的想法,否則,”他說到這裏,故意停住不說,唇邊掛笑,又像是威脅,又像是揶揄。
含光急道:“你,”
霍宸笑容繾綣,握著含光的手,柔聲道:“我這樣做,不過是想要留下你。我留你在宮闈,並不是為了利用你,更不是忌憚你父親,隻是想把你留在身邊,一生一世而已。”
含光無可奈何,霄練如今已經是她唯一的親人,虞家唯一的男人,她不能不管不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