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後,在我意料之中,去省城複賽的通知書送達學校。學校再一次為我的獲獎轟動。學校的領導、班主任、美術課任老師陸陸續續登門來祝福。爸爸忙上忙下,端茶倒水。不斷走動的身影,豁然開朗的笑聲,熱鬧喧嘩的氣息……我站在屋中央,對此情此景有種不真實的隔閡的熟悉,自從爺爺去世之後這樣的情景恍惚已然漸去漸遠,一如淚眼朦朧中遠去的身影突然折身歸來,欣喜措手不及,溫暖伸手在即。
那時,石板已經下過第一場大雪,積雪遲遲不融化,好像一個眷戀情人懷抱不願歸去的女人一樣,對篤實的大地戀戀不舍,戀戀不舍……
我踩在發出溫柔鼻息的雪地上,裹進脖子上的圍巾,深深地埋在溫暖的包圍中,眼光緩緩地墜入清冷。我伸手觸到了冰冷的槍口,我想象如果此時我發出一陣狂笑,是不是會驚亂滿紮在枝頭酣睡的雪花簌簌飄落,仿佛一個完成使命的絕命殺手最後的盛大而壯觀的天花葬禮……
我要出發了。去省城。
去殺一個人。
星期一下午最後一堂課結束之後,我收拾完課桌上的所有東西走出了教室,有好奇的同學上來問我怎麽都將東西收走了是不是不打算回來了,我突然無語,或許在潛意識中我已知道我這一走就是踏上一條不歸路了……我真的準備好了嗎?去殺一個人。
裏仰在路上堵住了我。
我鎮靜地注視著他。
他從懷中掏出了一張請假條在我跟前晃了晃,我看清楚了上麵的蓋章。他是什麽時候請的假?為什麽請假?為了我?
他要陪我上省城。
這個傻瓜。
但看著他關懷喜悅的樣子,我一時不忍拒絕他,我跟他說他真的不必要為了我這樣做,我可以一個人去省城,這一次跟上一次不同,我不是去墮胎……
我好像聽到一陣急劇的煞車聲,我不是去墮胎,我是去殺人,我是去殺人……我的聲音嘎然而止,我看見了裏仰一臉的黯然,我總是在拒絕他的好心,而我真的能離得開他無時無刻的關懷嗎?我想,我隻是在任性。
是的,我隻是在任性。
我當然是不會去讓裏仰陪我去省城了。這是我的複仇,我並不希望他受牽連,他已經為了我,為了我這個家付出了太多太多,我不能,我不可以再讓他陪我踏上複仇的不歸路。可是,在我和裏仰之間,我好像永遠學不會心平氣和地表達我的願望,我不明白為什麽本來本意是美好的事情為什麽總是被我的任性弄得一團糟,甚至會推向本意的反麵,受到我任性所傷害的裏仰,是否會想到,其實每一次出言不遜之後我都會在內心充滿了自責與心疼呢?
鬼才知道我幹嘛要怎樣,折騰,不思悔改!
上省城那一天,爸爸節外生枝,拜托裏仰來送我,爸爸認為畢竟我是第一次出遠門得有人相送才行,他生意忙,爺爺走了,自然就隻有裏仰可以支托了。但我卻隻想一個人走,去一個遠方,遠遠地離開石板,完成一個使命,靜靜地消失。裏仰不敢對我說些什麽,因為我那一張陰沉的臉隨時都會歇斯底裏地爆發。
石板沒有直達省城的火車,所以我必須先去安裏城。
我和裏仰在石板長途汽車站前等車。零零散散一些人。大包小包的伸長著脖子,都是急著離開的樣子。冬天,石板的風很大,吹起我的頭發將我整個人滿滿的覆蓋,我無意撩起遮擋在眼前的頭發,我想我的心情真是糟透了。
冷嗎?裏仰伸過身子過來問我。
我沒有回答。不想說話。
我走了。把行李給我。你回吧。遠遠地看見有車過來,我回過頭對裏仰說。
我還是跟著你一塊去省城吧。裏仰說。
我說不要就不要。有什麽好送的。送我去上省城光榮嗎?是我獲獎又不是你獲獎,是我去參賽又不是你去參賽,你跟著我幹嘛,我還是小孩子嗎?你能不能不煩我,能不能讓我安靜一點啊。我幾乎是在咆哮。
有很多驚異的眼光看著我們。裏仰將臉側在了一邊。
我搶過行李,一箭步登上還沒有停穩的汽車。
車上一下子湧上了很多人。我搶先找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往地上擱下行李,突又覺得不妥,槍還在行李包中掖著呢,被別人拿錯了咋辦。
我將行李包抱了起來,擱在了雙腿上,車緩緩開動,當我回過神時想尋找裏仰的身影時,我這才發現他不知道什麽時候已坐在了我的身後。我的無名火又開始燃發了起來。他臉朝向一邊,但是我知道他在注意著我。何必呢?裏仰。你為什麽總是這樣不識時務。你不知道我優優正在氣頭上嗎。我說過我不需要別人送就不需要。我不需要,明白嗎?
車到安裏城的時候,這個城市正飄著一場大雪。但是,我什麽也顧不上。拽起行李就直奔火車站。
裏仰走上來奪我的行李,優優,你能不能聽話一點。
我為什麽要聽話,你是誰啊。我尖著聲音怒吼。剛才在車上早已積壓了一肚子氣。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麽生氣,裏仰有什麽錯嗎?錯的也許是我的爸爸,他們不應該讓裏仰來送我,錯的也許是我,不能夠心平氣和地跟他溝通,這樣或許他會真的放心下來讓我一個人走,錯的也許是裏仰,他是一個大笨蛋,一廂情願地來受我的氣。沒有人來受我氣我也是會讓它消磨在漫漫的旅程的。它會自生自滅的。我熟悉自己的脾氣就如在沉沉的黑夜一個人在房間裏數著自己的脈搏。
裏仰驚愕地看著我。他一定覺得我莫名其妙不可理喻極了。但是什麽時候他又真正了解過我呢?我孤獨,我和誰在一起都感覺孤獨,包括你裏仰。
我沒有理會漲紅著臉站在人行道的裏仰。一個人摁著行李攔截著一輛出租車離開。在後望鏡裏我望見了站立如植物般的他,漫天飛舞的雪花將他身影漸漸模糊,我突感一種不安。但是這種情緒立即被一種煩躁覆蓋。我甩甩頭,深深地向座位後背靠去。是什麽讓我如此般地疲倦。是複仇嗎?
剛好趕上火車的鍾點。一聲長鳴,火車即將前行,我下意識地將頭伸出窗外,嗬,那個傻瓜,頭頂著大片的落雪,如箭般跑了過來,眼睛在各個窗戶尋找著,這個傻瓜,天底下最傻最傻的傻瓜,還在找,找,找,還不趕緊上車,我將身子伸出車窗外,拚命搖動著雙手,像是溺水者墜落過程中潛意識發出的求救信號,我示意他快點上來,他看見了,是的,他看到了我,我的手,他咧開嘴衝著我微笑,奔腿跳上了車門,我扭過身子,慌忙擦去落了滿臉的淚水,重重地舒了一口氣……
一個總是讓我流淚的家夥。
裏仰。裏仰。裏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