裏仰不知道那個男人在哪裏,他就這樣出發了。
那天深夜,我敲開了爸爸的門,自從和裏仰回到石板,我就一直醞釀著“敲開爸爸的門”告訴爸爸一些事情,有關媽媽的一些事情,讓爸爸帶媽媽回家來,可是我該如何說,如何告訴爸爸媽媽已是一個誰也不認識的人,我該如何說,我一直猶豫著,當初抄下媽媽的地址馬上回來告訴爸爸的衝動漸漸沉澱到了自己的心底,在這一次敲開爸爸的門,我也沒有打算跟爸爸談及媽媽的事,還不是時候,可是什麽時候又是合適的時候呢。
我跟爸爸說我要跟裏仰去尋找他的父親,爸爸拉著我的手來到了客廳的沙發上,我們對坐著,沒有開燈,也沒有交談。爸爸在一片遙遠的沉思中。後來,爸爸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爸爸說,去吧。
我想爸爸或許是想語重心長地跟我談一些人世間的事情,比如即使你努力是尋找但尋找到的東西可能早就物是人非。終究爸爸還是放棄了對我成人式的教誨。大概爸爸也明白每一個人成長都是這樣的,隻有去經曆才有可能真正地懂得。別人的經曆永遠也成不了自己的經曆,別人的教訓也永遠成不了自己的教訓。摔跤會讓你變得更勇敢。
爸爸給了我和裏仰足夠的路費,叮囑我們路上一定要多加小心。我們在濃重的霧色中和爸爸告別。搭上了前往安裏城的早班車。
裏仰保存有一本他父親離開之前遺漏下來的記事本,上麵有一些與他父親有生意來往的商人的地址電話之類。我們按照著上麵的地址電話挨家挨戶地上門或電話詢問,在聽到我們的來意之後他們大都不耐煩地轟我們出門或粗魯地扣上電話。我料想他們大概大都知道了裏仰父親的離家出走,出於事不關己或是生意上的利益關係他們對我們的打聽並不熱心,甚至懷有警惕。最後,就在我們就要絕望放棄的時候,一個姓金的商人告訴了我們裏仰父親的地址,他在省城開了一個規模很大的畫廊,畫廊的名字和地址我們都細心地記了下來。但我們還來不及對那個姓金的商人進行道謝,他就匆匆掛斷了電話。
裏仰握著傳來忙音的電話筒,臉朝向我,神情茫然而失落。我對他注視予安慰的眼光,然後拉過他的手,離開了汽車站那個逼仄的電話亭。
在火車站,我們趕上了一輛去省城路過安裏城的火車。沿路裏仰一直捏緊拳頭,我知道那張記錄有他父親地址的紙張被他握在手心。腳底下火車撞擊鐵軌時不時傳來一陣有節奏的鏗鏘有力的聲音。他麵朝窗外。他的手臂在微微的顫栗。我伸出手來,將手掌覆蓋到了手背上,他的手背異常冰冷,他一動不動,一直沒有轉過頭來。後來我不再感覺到那種冰冷。
在我們到達省城的時候,天色已是傍晚。
火車緩緩地入站,我望著窗外閃過的華燈初上色彩繽紛的城市景色,有一種恍惚的錯覺,似乎我曾有過和此時同樣的經曆,在車上瀏覽過一個城市的顏色。
我可曾來過?
我為什麽而來?
我在這個城市尋找過什麽嗎?
一聲響徹天際的鳴笛打斷了我懵懵的追憶,到站了,我重重地舒了一口長氣,然後站了起來。我想,或許是車速減緩的緣故所造成的恍惚感,等我走下火車,重新踏上地麵的時候所有對過往的追憶將會灰飛煙滅,我會再一次感到心安。
我和裏仰肩並肩走出了車站,來到了外麵的廣場,大概我們心裏各懷心事的緣故,我們沒有意識到有人在靠近我們,在我們明白過來的時候,我們已經被三個大漢團團地圍在了中央。有一把刀從側麵抵到了裏仰的肚子上,銀白的寒光閃過讓我噤栗。他們故意讓我們看到刀子。
有一個人對我們低吼,將錢拿出來!另外兩個勾搭著我們的胳膊,對我們笑容可掬,這讓不知情的行人看起來我們像是一幫兄弟姐妹,他們寬大的身軀密不透風地形成了一個包圍圈,行人看不到他們手中的刀子,神情漠然地擦身而過。
裏仰青筋暴脹,臉頰潮紅,我連忙使眼色給他讓他不要衝動,他讀懂了我的眼色,但他依然不想放棄,他試圖在尋找機會擺脫製服他們,默不作聲,但神情堅硬地堅持著。那個持刀的歹徒大概是著急了,命令另外兩個對我們搜身,那兩個大漢如獲聖旨般立即對我們動手動腳。
放開她!裏仰對手摸在我身體上那個男人大聲怒吼,行人有人側目,那個持刀的神情驚恐,慌忙用刀子逼進裏仰的身體,他試圖讓裏仰停止叫喊,裏仰臉色痛苦,我看見有血跡立即從那裏仰的背後滲了出來,我不由地尖叫了起來。
他們被我的恐懼所驚嚇,如驚弓之鳥般慌忙逃跑。人群紛紛側目過來,但是沒有人追上去,他們很快就消失在了廣場旁邊的地下隧道……
我連忙扶著裏仰攔住了一輛出租車,醫院,醫院……我對司機重複著,聲音發顫,裏仰痛疼得直不起腰,額頭豆大的汗水直逼。
司機很快就明白我們遭遇了搶劫,調轉車頭快速將我們送到了附近一所專科醫院,並幫忙扶裏仰進了急診室。他不要我們付錢就離開了。慌亂中我都忘記了道謝。
一會,裏仰被扶攙了出來。醫生安慰我們說,刀口的位置不是很深,隻是傷到了些皮肉。他們給裏仰打了消炎針,包紮好了傷口,並給我們開了一張收費單。
我們這才反應過來慌忙摸口袋。還好,我身上的錢沒有被搶走,但裏仰身上帶著的錢已經被全部掏空了。爸爸給的大部分錢都放在了他的身上,我們算是損失了大半的盤纏。我去醫院交費處交了費用,還剩下一點錢,但遠遠不夠我們在這個城市的開銷。裏仰愁眉苦臉,我安慰他不用擔心,我說我有辦法。他滿臉疑惑地看著我。他以為我又要打電話給我爸爸寄錢過來,他的臉色更加充滿了愧疚。我微笑著,對他賣弄了一個關子,拉起他的手,我說,跟我來。一會你就明白了。
我來到了一家商店買了本素描本。他終於明白我葫蘆裏藏著藥。我們來到了附近一個行人密集的商場前,裏仰扯開了嗓子給我做廣告:即興創作三分鍾人物肖像畫,一張十塊,滿意再付款……
顯然,很多人都是被三分鍾的創作時間和滿意再付款的條件吸引來的,我畫興大發,揮筆如飛,應對自如,不到三個小時,我接連畫了四十多張畫,除了有一個婦女對我挑剔再三最後棄畫而去之外,事情進展還算順利。在商場關門打烊之前,我們賺到了一筆不菲的收入。我們去了一家拉麵館飽餐了一頓,有冒著麥花的啤酒,給醬牛肉上放很多辣椒,我們說笑話,拚命大笑,搖擺走路。第一次發現,生活並不缺乏峰回路轉!
後來,我們在一家簡易有火爐的旅館住了下來。我們在旅館的微淡的燈光下攤開地圖,找到了明天要出發的路線,在目標地附近用炭筆畫上了粗重的圓圈圈。然後,沉沉睡去。
我記不得,在我眯上雙眼的時候,是否注意到了窗欞上掛著一彎淡色的月牙。
抑或是在夢中。總之,我記不清了。
半夜,我在一個模糊不清的噩夢中恍惚醒來,發現身上不知道什麽時候被蓋著了厚厚的棉被,房間亮著流動一樣的火光。我如沉陷在一個醉意朦朧的夢境中,睜著眼睛盯著天花板,竟然回憶不起來這是在什麽地方。
過了一會,我漸漸清醒了過來,我環顧四周,發現裏仰已離開了我的身邊,在火爐邊一個人抱膝而睡。我料想裏仰大概是半夜凍醒了,起來給我蓋上了棉被,然後燃燒起了火爐。嗬,我們都來不及燃燒火爐溫暖房間就沉沉睡了過去。我晃了晃腦袋,隱隱還有點微痛,不過,已無關緊要。
用青磚砌起來的梯形的火爐裏火苗一竄一竄的,橘黃的光芒在裏仰的臉上窗欞上地板上**漾如波,窗外還黑著,好像在下小雨,不斷有沙沙的聲音碎在玻璃上,靜謐,安詳。
我再一次側過身來注視著裏仰的側影,他眉頭緊鎖,隱隱有著跨越年齡的滄桑和落寞,我不覺一陣莫名的心疼,我想起了那似乎已很遙遠的過去,那個翻過鐵門為我送來野果挨了巴掌的少年,布書包,歡快的腳步……往事依然曆曆在目,仿佛一切都可以從這漾動的火光中一一撈起……
裏仰——我嚐試著輕輕地喚了一聲。
他竟然能聽得見我的呼喚,緩緩地抬起頭來,對著我轉過身子,歉意地笑了笑,你醒了?表情好像是他驚醒了我一樣。我眼睛一片潮濕。
嗯。我裹著棉被從**下來走了過去。和他並排坐在了一起。
他笑了。隨即,我用棉被將他攏了過來,靠在了他的肩膀上。他抱著我,後來我從他的肩膀上滑落了下來,枕在了他的雙膝上。他伸過手來,溫暖地穿過我的指間,我們緊緊相握,默視著跳動的火光。安靜如鹿。親密,單純,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