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趕到他的住處,發現那竟然是城郊邊上的一個舊倉庫。

就在我猶豫不決拿捏不定我是否走錯了地方時,倉庫的大門突地打開了。路邊燈火輝煌,裏麵漆黑一片,宛如兩瓣張開的絕望的嘴唇。他靠在門口,支起一隻腳,嘴叼一根香煙。他對我玩世不恭地微笑,繼而他伸出手來,你好,我叫亦然。

我遲疑著伸出手去,你好,我叫優優。他蜻蜓點水在我指尖的地方握了握就放開了。一片冰涼。

他好像看出我內心的膽怯,挑戰而嘲諷地注視著我,我心一橫走進了倉庫,倉庫的大門在我的身後沉重地關上了。眼睛適應室內的黑暗後,發現倉庫並沒有想象中那麽可怕。屋頂很高,橫旦著兩杆筆直粗大的承重架,側牆上有通風扇在運轉,唯有的微弱光線就是從那裏透射進來的。我看不清他的臉容。他身影模糊,他在我的身邊摔下了一包東西,轉而坐回了一把高大的椅子上,他背對我,他渙然地說,我能做的也就這些了。

我在那包用牛皮紙包裹的東西中摸索著,我拉出了一疊膠卷底片。我試圖對著通風扇透進的光線確認他是否作假,但我卻什麽也看不見。我聽見他從椅子的背後發出了一聲冷笑。不覺,我好像被看穿心思一樣,有點臉紅了。

他站起來,在牆壁上熟稔地按抐了一下,一盞從屋頂正中央垂落下來的碩大燈泡倏亮了起來。他站在燈泡的下麵,我試圖注視他,卻被那盞光線過強的燈光灼傷了眼睛,他莫名地大笑了起來。

我不理他怪異的大笑,對著光線看清了那卷底片上麵的圖像。他並沒有欺騙我。

我將那卷底片重新裝回了牛皮紙包裝。他停止笑聲,重新坐回了那把高大的褐色的皮椅,他將那把椅子轉了過來麵對著我。我不害怕他,我對峙著他,而他轉瞬就將眼光渙散在了四周。我這才注意到偌大的倉庫隻有一把椅子,一張大床,一張桌子和床的一側用磨砂玻璃隔開的一間衛生間。他怎麽住在這裏?

他說,你拿到了你想要的東西你還不走嗎?

我如夢覺醒般,是啊,我怎麽還不走,這個房間有什麽在吸引著我讓我久久不願挪開眼光呢,在床的那一側懸掛著的那張照片是什麽,一張全家福?

老人,中年人,青年人,小孩……那個穿著一身筆挺西裝裝扮成熟的小孩應該就是亦然吧,那個麵容端重尊貴的老人讓我看起來怎麽這麽熟悉呢,亦台?她是亦台?我的奶奶?

是的。我確實她是亦台,就是那張臉容化成透明我都能分辨出來她是亦台,她是離開爺爺讓爺爺守護一生的女人亦台,她被藏在爺爺的畫室,從十四歲起,她的臉容就在我的心中熟稔如根。她怎麽會在這裏,她和那個年輕人是什麽關係,他是她的孫子?嗬嗬,命運還真的是荒謬,有著血緣關係的我們怎麽就在茫茫人海中相遇了呢,我們甚至差一點就犯下了一場不可饒恕的罪孽。天啊,差一點!

他注意到我驚呆的表情,他順著我的眼光望去,他冷淡地問我,你在看什麽?

我掩飾著,我想,對於我們而言,不相認比相認更能讓我們容易接受,更能讓我們避免更深的傷害而感到安心。我說,我沒有看什麽,我隻是好奇。

好奇?對什麽好奇。

對你的全家福。你為什麽掛著它?

全家福?你說那張照片吧,我掛著它是因為上麵的人都已經離我而去了,不管他們用什麽方式,他們都離我而去了。他淡然地說。看起來他並沒有急著將我趕走的意思。他想跟我談談?

離你而去?我試探著問。

我奶奶和爺爺都去世了,我媽媽跟了別的男人,我的爸爸娶了別的女人,這不就是他們都離開了我嗎?他有點悲戚,這和他剛才的冰冷判若兩人。

為什麽?我說。

他惘然地望著我。

為什麽他們會這樣?我如有夢囈地問道。

為什麽?哈哈,真可笑,你為我為什麽,他們為什麽這樣,我他媽的鬼才知道他們為什麽這樣。他突然煩躁不安地從椅子上站起來低吼,揮著手臂,來回踱步。我吃驚地後退,他頹灰地看了我一眼,落回了那把椅子上。他沉沒在那把椅子的陰影中,他緩慢地說,她們都是**。

她們?

我的奶奶和我的媽媽。他仰起頭,疲倦地往後靠在了椅背上。

我沉寂,我感到心髒被一種殘忍的東西擊得生痛,我按壓著胸口幾乎不能說出話來。

早先我的奶奶拋棄了她的結發丈夫跟了我爺爺,而後她又出軌不斷。我的爺爺先於我的奶奶早就在十九年前鬱悶而死了,三年前我的奶奶因為酗酒死了。她不但是一個**還是一個酒鬼。我的媽媽大概是耳濡目染我的奶奶的作風,亦是搖擺不定水性楊花,舊情新歡糾纏不斷,奶奶去世後,爸爸和媽媽離婚了,奶奶還在的時候,爸爸從來不敢說媽媽是一個**,我也不敢,奶奶是一個魔鬼,她會控製著我們,她會讓我們好過……爸爸也不是什麽好東西,他得靠女人養著,奶奶在的時候他靠奶奶,奶奶不在的時候他靠媽媽,媽媽跟了別人跑了之後,他又得投靠別的女人,他就是一個孬種……

哈哈,我也是一個孬種,我不相信愛情,不相信天下所有的女人,我害怕受傷,我沒有勇氣去愛,我隻想和女人上床……他大概是意識到什麽,聲音嘎然停止,他低下了頭,良久他才沉聲說,對不起……

我沒有說話,頭腦裂痛,視線分裂而模糊。

他沒有流淚,但頹唐至極。他的手臂擱在了椅把上,一動不動,恍如風幹了的枯枝。

突然記起他叫亦然。他跟了母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