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獨秀回到自家臥房門外,聽見裏麵傳出高氏姐妹的說話聲,不由停住了腳步。
高君曼:“姐,你可真能生啊,去年剛生了筱秀,肚子又這麽大了?快生了吧?”
高曉嵐:“快了,聖誕堂的洋嬤嬤說,最多還有一個月。”
高君曼:“姐,你知道麽?我姐夫陳獨秀,現在可是個大名人了,他的文章一登出來,我們學校的學生都爭相傳看,洛陽紙貴呢!”
高曉嵐:“你昏頭了,你姐夫不是陳慶同麽?哪來的什麽陳獨秀啊?”
高君曼:“這你都不知道啊,陳獨秀是姐夫的筆名,遠比陳慶同這名字響亮多了!”
高曉嵐:“名字是父母取的,咋說改就改了?這不亂套了麽?”
高君曼:“姐夫宣傳科學,鼓吹民主的文章雄宏剛健,如槍炮子彈,擲地有聲。尤其是姐夫寫的政論,氣勢磅礴,殺氣騰騰,讀時如臨硝煙彌漫、萬馬奔騰的戰場,讓人熱血沸騰,不能自止。”
高君曼:“不好好教書寫什麽文章啊?家裏不愁吃不愁穿的,當個本本分分的老百姓不好啊。”
聽了老婆的話,陳獨秀苦笑著搖搖頭,大步跨進房門,熱情招呼小姨妹:“啊,君曼來了。女大18變,越變越好看,我這做姐夫的,要在街上碰見你啊,隻怕都認不出了。”
高君曼“格格”地笑著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姐夫不認識我是自然的,現在你是去日本留過洋的新派著名人物,你的每一篇文章在北京的大學校園裏都引起轟動,有的教授還拿來當範文呢。我是星星跟著月亮走,沾姐夫的光了。”
陳獨秀見小姨妹這樣隨和地恭維自己,既得意又高興地笑著說:“君曼到底是去京城見過大世麵的女子,嘴巴也學會不饒人了。”
高君曼忽閃著黑黑的眼睛道:“真的,我們學校的許多學生,都把你當作偶像呢!我這次不去合肥而來安慶,就是想當麵聆聽姐夫的教誨,回到學校好在同學們麵前顯擺顯擺呀。”
高君曼裏麵穿著合身的紅色小襖,外麵罩著豆綠色格子外衣,圍著一條雪白的圍巾,烏黑濃密的短發,兩眼活潑靈動,襯托著來自京城的新潮女性的不俗氣質和蓬勃的青春活力。陳獨秀再看看穿著一件老布對襟褂子,緊紮著褲管的老婆,不由得皺了皺眉頭。
高曉嵐說:“君曼剛剛從學校畢業,她這次來我們家,要你幫她找份事情做呢。”
“我能幫她找什麽事呀?隻要你們的將軍父親出麵打個招呼,還有什麽事情搞不定的?”陳獨秀仍舊笑嘻嘻說。他見高君曼皺了皺眉頭,又說,“先別急嘛,這事不難,總是能找到的。”
高君曼這才轉憂為喜,故意誇張地衝陳獨秀深深地鞠了一躬:“那我就先謝姐夫了。”
陳獨秀笑著說:“都是個大姑娘了,還這麽調皮啊,我們是一家人嘛,哪用得著如此客套?”
高君曼躡手躡腳地溜進陳獨秀的書房,原想對陳獨秀來一個惡作劇,沒想進了屋子一看,裏麵竟空無一人。
高君曼四處看了看,甚至還進入旁邊一間供陳獨秀午睡的屋子,**同樣沒有人影,自語道:“呃,這人不在自己書房裏待著,跑到什麽地方去了?”
書架上排列的眾多書籍吸引了高君曼的目光,她湊上前去,饒有興趣地查看著書名,陡地,她的目光落到了一本書上,驚喜地叫起來:“啊,《蘇曼殊詩集》!太好啦!”
不一會兒,高君曼手裏拿著《蘇曼殊詩集》,嘴裏用英文哼唱著歌子,腳步輕盈地順著花徑來到了花園裏。
正斜靠著水榭圍廊上看報的陳獨秀驀地被歌聲吸引了,他抬眼看見已經走到離水榭不遠處的高君曼,頓時喜上眉梢,招呼道:“君曼,來水榭裏坐坐。”
高君曼落落大方地走了進來:“姐夫好雅興啊,一個人躲到這裏來看報。”
陳獨秀說:“這園子裏清靜……呃,你手裏拿的什麽書啊?”
高君曼將書揚了揚:“《蘇曼殊詩集》。”
“又是跑到我書房裏偷的吧?”
“大文豪怎麽用詞這麽難聽啊?這可不叫偷,叫借閱。”
“你們年輕人還會喜歡一個死去多年的和尚的詩歌啊!”
高君曼生氣地嚷道:“姐夫,你怎麽能對蘇曼殊大不敬啊?他雖然是個已經辭世的出家人,可他給我們留下了那麽多膾炙人口感人肺腑的絕好詩歌,他是一個了不起的情僧呢!”
“哈哈哈哈!”陳獨秀大笑起來,笑聲一收,隨即抑揚頓挫地吟道:“契闊死生君莫問,行雲流水一孤僧;無端狂笑無端哭,縱有歡腸已似冰。君曼,你翻翻你手中詩集的第24頁,看看蘇曼殊這首詩是為誰寫的?”
高君曼趕緊翻書,驚奇地大叫起來:“《七絕.過若鬆町有感示仲甫兄》……啊,蘇曼殊這首詩是專門為姐夫你寫的啊!”
陳獨秀洋洋得意地說道:“我因遭到清政府的通緝,和潘讚化結伴第二次赴日本時,進入當時中國留學生學軍事的熱門學校——成城學校學習。在那裏,我結識了一大批激進的革命誌士,如章太炎、鄒容、蔣百裏、何應欽、蘇曼殊、劉季平、湯爾和、以及我的安慶老鄉鄧以蜇等。我和曼殊、以蜇同租一屋,親如兄弟,無話不談。”
“我聽同學說,蘇曼殊因為父母包辦婚姻,自己愛的人卻不能與她結婚,男女相悅不能相愛,結果由父母作主,與一個自己並不愛的女人結了婚。曼殊痛苦不堪,才出家做了和尚的。姐夫,是這樣嗎?”
這話恰恰戳到了陳獨秀心中痛處,他用力揉摸著自己的下巴,稍一思忖後說道:“這問題用不著我來回答,我給你推薦一本蘇曼殊自己寫的小說,你看後所有的問題都能得到解答了。”
“好啊!書在書房裏嗎?那馬上去給我拿啊。”
陳獨秀笑道:“別人都說我是個急性子,我看你比我還急。”
陳獨秀帶著高君曼來到書房裏,從書架上找到了蘇曼殊著的《斷鴻零雁記》,趕緊翻開起來。
陳獨秀說:“急什麽急呀?回去再慢慢看吧。”
高君曼:“我看看前言,了解一下蘇曼殊在這本書裏寫了些什麽?”
陳獨秀:“不用看前言,你請坐下,聽我慢慢給你道來便成。”
高君曼在桌旁坐下,仰著俊俏的臉兒望著個子並不高的陳獨秀。
陳獨秀說:“許多人都不知道曼殊其實是個中日混血兒,父親是廣東人,母親是日本人。蘇家在橫濱的生意做得很大,父親還當上了橫濱商會會長。15歲那年,曼殊與日本姑娘菊子一見鍾情。可是,他們的戀情卻遭到曼殊父親的強烈反對,斥責曼殊敗壞了蘇家的名聲,甚至還去向菊子的父母興師問罪。菊子父母在盛怒之下,當眾痛打了菊子,結果當天夜裏菊子投海而死。失戀的痛苦,菊子的命運,令蘇曼殊痛不欲生,萬念俱灰,他便出家做了和尚。後來,他以自己與菊子的初戀為題材創作了這本情愛小說《斷鴻零雁記》,感慨幽冥永隔的愛戀之苦,那真是字字含血,聲聲帶淚啊,引得不少癡情男女,淚濕襟衫。”
高曉嵐抱著筱秀從書房門口經過。高君曼愣愣地望著姐夫眉飛色舞地講述蘇曼殊的愛情故事,對門外的姐姐一點也沒注意。高曉嵐看到妹妹興奮緋紅的臉頰,臉色一下子黯淡了下去。
夜裏,高君曼獨自在燈下讀《斷鴻零雁記》,讀到動情處,不斷地用手絹抹眼淚。
突然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君曼,睡下了麽?”
高君曼趕緊起身開門:“姐呀,這麽大夜了還沒睡啊?有事麽?快進屋說吧。”
高曉嵐走進屋子:“睡不著,過來和你說說話兒。”
“姐,坐,坐吧。”
高曉嵐坐下:“君曼來安慶都快半個月了吧?”
“啊,差不多吧。”
“你從北平一回來就來到安慶,也不想回家去看看爸爸媽媽呀?”
“家裏有什麽意思啊?死氣沉沉的,在這裏我還能從姐夫那裏得到許多教誨。”
“你姐夫在我麵前三天發不出兩聲,和你在一起時怎麽就那麽多話呀,還總是又說又笑的?”
高君曼愣了一下:“姐,妹子得給你掏句心裏話,這陳家是安慶的名門望族,號稱‘習儒業十二世’。你作為陳家的媳婦,連字也不識,怎麽和姐夫交流溝通啊?久而久之,我擔心你和姐夫之間的隔閡會越來越深,感情也逐漸會受到影響的。”
高曉嵐板著臉說:“我是他明媒正娶的老婆,他心裏想些什麽,我還能不知道?”隨即話中有音地,“我是擔心他想邪了,弄出些不可收拾的事情出來,有辱陳家的門風!”
高君曼一怔:“姐……”
“你從北平回來這麽久了,一直待在安慶,也不回家去看看爸媽,他們肯定也很想你的,我看你沒事還是早些回合肥的好。”
獨自在書房裏看書的陳獨秀聽高君曼說罷,虎地站了起來:“什麽?你姐敢對你下逐客令?”
高君曼說:“姐沒有明說趕我走,但意思我聽得出來。她分明是看到我們整天待在一起有說有笑的,心裏不高興。”
陳獨秀氣得在屋裏繞圈子:“真是狗咬耗子,多管閑事!我們在一起說說話,礙著她什麽了?還真把她的醋瓶子給打翻了!”
高君曼說:“我姐說你和她在一起,三天發不出兩聲,和我在一起就話特別多,還有說有笑的。她心裏不痛快,也是正常的。”
陳獨秀道:“君曼,你別管你姐姐的,你什麽時候想來我書房,我都陪你,再重要的事情我也可以丟開。哼,中國的婚姻就是不如西洋、日本,洋人別的不好,就一條好,婚姻男女雙方可以自己作主,不像我們中國,父母包辦,媒妁之言,男女雙方自己一點也做不了主。”
陳獨秀見高君曼睜大眼睛聚精會神地聽,愈發興致勃勃地說下去:“我在幾年前寫了一篇《惡俗篇》,其中就談到離婚。我主張男女都可以離婚,男人找了壞女人,女人找了壞男人,怎麽不能離婚呢?這樣終身抱恨委曲求全硬湊合在一起,於己於國都是不利的。婚姻不幸福,天天不是東家吵,就是西家鬧,鬧得家與國都不得安寧。”
高君曼驚異地望著陳獨秀,笑著問:“你和我姐姐怕也是受罪的一對吧?”
陳獨秀看著小姨妹秀氣的臉蛋和令人憐愛的神態,沉吟了一會兒,反問道:“你姐姐難道是個壞女人麽?”
高君曼說:“當然不是。”
陳獨秀說:“我主張離婚,並不主張濫離。再說,離了婚找不到合適的,還不如不離。找到合適的,又何必非離婚不可呢?”
陳獨秀說完這話大膽地把目光落在了小姨妹臉上——這分明是發出一個明白無誤的信號了。聽了這話,看到陳獨秀**裸的目光,高君曼的臉“唰”地紅了。她不好意思地側過頭去,因為她清楚地想象得出這話裏和目光裏所包含的意思。陳獨秀仍然大膽地看著她,好像是要把她的內心世界看穿看透。高君曼沉默著,但她此時的心情同樣是**澎湃……
陳獨秀別有用心地吟出一首小詩:“花開不張口,含羞又低頭,擬似玉人笑,深情暗自流。”
發出如此明確無誤的暗示小姨妹居然並未含怒而去,這就讓色膽包天的陳獨秀陡地意識到希望就在眼前,他忽地站起,撫住了高君曼的頭發。高君曼身子猶如觸電般顫了顫,不僅沒有躲避,而是昂起頭來,用盈滿深情的眸子注視著**洋溢的姐夫,勇敢地撲進了姐夫的懷抱……
就在陳家大洋房子裏,陳獨秀和小姨妹有了石破天驚的第一次,第二次……
一個是舊禮教的挑戰者,一個是新時代的摩登女,恪守三從四德的姐姐無意中成了搭橋者。因為是同父異母,妹妹便少了一半良心上的自責,又因為是包辦婚姻,陳獨秀也就為自己尋得了幾分道德上的理由。
幹柴烈火,一點即燃,**的滋味讓二人熱血沸騰,不能自已。同在一個屋簷下裏,這樣的事情怎能長久掩飾?
半夜裏,高曉嵐一個激靈從夢中醒來,伸手往旁邊一摸,身邊空空如也。
高曉嵐看看牆上的掛鍾,指針已經指著淩晨三點過五分。
高曉嵐稍一思忖,趕緊披衣起床,挺著大肚子出了臥房門。
圓月如燈。月輝融融。
高曉嵐來到高君曼的臥房,貼在門縫上偷聽了一會兒,隨後又穿過兩進院子,來到了陳獨秀書房外麵。
高曉嵐躡手躡腳地圍著書房走了一遭,看見門閂著,窗戶也關上了。
高曉嵐伸出一個手指,在嘴裏粘上口水,輕輕在窗戶紙上捅開一個小窟窿,往裏一瞅,頓時神情大變!
亮瓦投射下的一團清冷月光的映照下,高曉嵐清楚地看見陳獨秀與高君曼睡在一張**,身上搭著一床薄被。
高曉嵐氣得原地轉了兩個圈,腳一跺,邁著三寸金蓮跌跌撞撞地向陳昔凡臥房奔去。她跑到陳昔凡臥房門前,急促地敲門,壓著嗓子叫:“公公,快開門!快開門呐!”
屋裏傳出陳昔凡蒼老的聲音:“是曉嵐麽?出什麽事了?”
一陣細碎的聲響過後,屋裏燈亮了,陳昔凡打開了房門。
高曉嵐急得聲音發顫:“公公,家裏天塌地陷啦!兩個不要臉的東西,現在正睡在一張**。”
睡眼惺忪的陳昔凡猛地驚醒了:“誰?你說誰和誰睡在一張**?”
高曉嵐剛要哭出聲,又陡地捂住自己的嘴巴,結結巴巴地:“慶同……和我妹子……這對奸夫**女就睡在慶同的書房裏!公公……我親眼看見的,你快叫人去捉奸呐!”
陳昔凡這下聽明白了,斥道:“叫什麽人?還怕旁人不知道麽?”轉身抓起拐杖,“走!看我不打斷這兩個家夥的狗腿!”
謝氏也起來了,趕緊叮囑道:“老頭子,千萬別搞得驚天動地的!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呀!”
已經來不及了,一幫家仆聞聲已從屋子裏趕了出來,湊在一起交頭接耳:
“夜半更深的,有小偷麽?”
“出啥事了?呃,出啥事了?”
家仆們跟著陳昔凡與高曉嵐,來到了陳獨秀書房前。
陳昔凡到了陳獨秀書房門前停住步子,以杖擊地,咻咻叫道:“陳慶同,你這個無法無天,荒**無恥的東西,馬上給我滾出來!”
一陣聲響後,屋裏的燈亮了。
緊跟著,門開了,露出陳獨秀的臉:“爹爹,你們這是幹什麽呀?”
陳昔凡憤怒地吼道:“我們幹什麽?你還是說說夜半更深的,你和你小姨妹關在書房裏幹什麽吧?”
高曉嵐此時再也無法忍受,挺著大肚子一頭衝進屋子,抓住剛剛從慶上起來的高君曼,連哭帶罵,粉拳相向:“你這個小**!連自己的姐夫都敢勾引!我打死你這個白眼狼!”
高君曼一邊躲避著姐姐的打擊,一邊大叫:“陳獨秀愛我,我也愛他,我們是兩情相悅,真心相愛!我今生今世就要和陳獨秀在一起,看你能把我怎麽樣?”
高曉嵐大叫:“聽聽,大家聽聽,被捉了奸還敢這麽說話,我打死你這個不要臉的!”
陳獨秀奮力將姐妹二人分開,
高曉嵐潑天潑地大鬧起來,一頭向陳獨秀懷中撞去:“你這奸夫還敢護著**婦!啊啊……我不活了……我今天就死給你們看!”
陳昔凡被氣得渾身直抖,突然口吐鮮血,搖搖欲倒。
“啊,老爺你怎麽啦?”一家仆趕緊將陳昔凡攙住。
陳獨秀也嚇壞了,湊上前叫道:“爹爹,爹爹!”
陳昔凡氣喘籲籲,切齒大罵:“禽獸不如,禽獸不如……出此孽種,實在是我陳氏……家門不幸啊!”話音剛落,舉起手中拐杖,奮力向陳獨秀頭上打去。
鮮血頓時從陳獨秀額頭上冒了出來,他伸手一抹,手上也糊滿了鮮血。
陳獨秀也豁出去了,不顧一切地大嚷:“是,我和高君曼上了床,我趕做就敢當,我要對她的一生負責任!”
看著陳獨秀拉著高君曼的手奪門而去,高曉嵐“咚”地坐在地下,號啕大哭起來。
陳昔凡怒目大罵:“讓他走,讓他走!今生今世,再不準這孽種跨進我陳氏家門半步!”
充滿封建官僚色彩的陳家大洋房子裏猶如爆開了一顆威力巨大的炸彈,被攪得來天翻地覆,滿門不寧。
和姐妹倆取的乳名一樣:小眾失道寡助,大眾得道多助。
陳昔凡被氣得一病不起,在病榻上還不斷地拍著床幫切齒大罵。
謝氏自然也站在老實、本分的姐姐一邊,整天拿臉色給高君曼、陳獨秀看。
高君曼思想再新潮,也受不了陳氏滿門老幼甚至家仆的指責和冷眼,臉上再無笑容,身體也日漸消瘦下去。陳獨秀意識到,這是一場勝負早已決定了的決鬥,待在家中,他和高君曼必然是永無出頭之日。
他決定拋妻別子,帶著自己心愛的女人一逃了之。
新年伊始,他和高君曼雙棲雙飛,一起登輪前往杭州。
在高曉嵐的嚎哭聲裏,陳昔凡捏緊拳頭怒目大罵道:“今生今世,再不準這孽種跨進我陳氏家門半步!”
而陳獨秀經此變故衝擊,心已在外,原配高曉嵐和陳家大洋房子裏的一切,從此後都在他心中模糊起來……
陳獨秀的回憶被輕手輕腳走進屋來的陳鬆年打斷了,他睜開眼睛:“哦,是鬆年呐。”
“爸爸,你醒了?”
“我沒睡著。”
“午飯弄好了,那就起來吃飯吧,吃了飯再好好睡一覺。”
陳獨秀坐起身子:“好,吃飯,吃飯。”
陳獨秀與鬆年夫婦說話。
陳獨秀大口抽著雪茄,悲傷而又充滿內疚地說:“我對不起你的母親,鬆年,你母親是個老好人,為陳家辛苦一輩子,未享過一天福。我感謝她,她為我生了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延年、喬年雖然犧牲了,但他們死得英雄,中華民族的曆史上,有他人兄弟倆的名字,你母親,也是英雄的母親。”說到這裏,激動地在屋子走動了一下,又回身問道,“鬆年,你母親安葬在哪裏?”
陳鬆年說:“安葬在安慶北門外的葉家衝,那裏環境幽靜,是母親生前自選的墓地。兒子遵照她老人家的意願,在她的旁邊還……還……”鬆年欲言又止。
“還什麽?你說啊。”
“爹爹,兒子說出來,你可千萬不要生氣。”
“你說,我現在對你母親隻有一肚子的愧疚之情,哪還有什麽資格生氣?”
“母親在彌留之際,再三叮囑我,她死後在她墓旁留一空穴,讓你……百年之後,與她老人家……合葬在一起,在九泉之下,相依為命。”
陳獨秀感歎不已:“你母親的心意,我完全能夠理解,可我四海為家,長期飄落異鄉,現在又被老蔣囚禁在這高牆之內,不知日後拋屍何方?萬一被老蔣殺了,還不準收屍。你兩個哥哥都被他殺了,不就是不準收屍嗎?我與老蔣有不共戴天之仇,這個仇,早晚是要報的。”
“爹爹,兒子刺痛了你的心。”
“不,不,我這是說的實在話。”
“爹爹不論千古何方,我一定讓你魂歸故土,與母親合葬!”
陳獨秀擺擺手:“那是日後的事情了,鬆年、珩光,每年清明節時,你們都要去踏青掃墓,為你們母親墳上多添些新土,插些野花。你們記住,回去替我買幾刀紙,到你母親墳前燒燒,表表我對她的緬懷之情。”
陳鬆年說:“請爹爹放心,我們回去一定照你的吩咐辦。”
陳獨秀點頭道:“這樣就好,這樣就好。還有,你們要替我好好孝敬奶奶,讓她晚年過得好些,我若是出獄,一定回去看望她老人家。”
竇珩光說:“爹爹放心,我和鬆年一定會孝敬奶奶。”
陳鬆年說:“爹爹,我看你在牢裏的生活,過得比其他人要好上許多。”
陳獨秀說:“我在這裏比在外麵好多了,在外麵過著動**不安的地下生活,時刻擔心特務來抓,夜裏睡覺都得睜著一隻眼睛。現在不用擔心了,心也定了。獄方秉承老蔣的旨意,給我相當的優待。火在牢房裏是嚴禁的,他們卻給我生了爐子,既取暖,又能燒開水,熱飯菜。”他指著書案上的雪茄煙道,“我愛抽雪茄煙,而煙也是這裏的禁品,老蔣和我是政治上的大仇敵,但對我這個階下囚,他倒是關顧了又關顧。別人會客隻能在接待室,旁邊有看守監視,而我會客則在自己的囚室裏,什麽話都可以說,看守則在門外待著,從不進屋幹涉。”
陳鬆年起身走到書案邊:“爹爹,這書案上一堆堆的稿子,都是你寫的嗎?”
“是我來這裏後寫的。”
“寫的什麽啊?”
“我在研究文字學,正在寫一本《小學識字教本》。”
竇珩光問:“爹爹,是不是專門為小學生寫的識字課本啊?”
陳獨秀說:“你是在新式學堂裏當老師的,所以馬上就聯想到識字課本上去了。我寫的《小學識字教本》啊,其實是一部類似於《說文解字》的專著,但比《說文解字》詳細得多,解釋得也更加準確。要把每一個漢字,分別解析出它的來源和含義,其所以稱作《小學識字教本》,是因為‘小學’自古以來即是文字學,‘識字’即是從文字起源說起,‘教本’則是規範的意思。有些人不懂得什麽叫‘小學’,要我把‘小學’二字去掉,這不就成了《識字教本》了嗎?驢唇不對馬嘴嘛。”
老獄警來到典獄長辦公室,對李玉成低聲耳詞。
李玉成聽罷眼珠子猛地一瞪:“他把我們第一監獄當牢房還是窯子啊,竟然在大牢裏麵幹這樣的事?這老家夥也太不像話了!”
老獄警:“我帶幾個人去,馬上把那姓潘的女人趕出去!”
李玉成擺擺手:“千萬別幹傻事,得罪姓潘的不要緊,可那姓陳的可是個混世魔頭,我們這樣的小角色,得罪得起麽?你沒看見這些日子經常來探監的都是些什麽人物,隨便發一句話我們都受不了。”稍一思忖,“這樣吧,你去把濮德治給我帶來。”
老獄警穿過長長的廊道,來到一間號子前,打開門上的小窗衝屋裏叫道:“濮德治,出來。”
濮德治出了號子,不知發生了什麽事,緊張地跟著獄警往前走去。
老獄警將濮德治帶到典獄長辦公室。
李玉成板著臉說:“濮德治,我們知道你在被捕以前是托派中央常委,無論在被共產黨開除之前和開除之後,在政治上都是陳獨秀先生最忠實的追隨者。我還聽說你和陳先生是親戚,你給我說說,你們倆之間到底是什麽親戚?”
濮德治說:“我母親和陳獨秀的母親是堂姐妹,我和陳獨秀係表兄弟關係。陳獨秀的母親比我母親大20歲,陳獨秀也恰好比我大了20歲。”末了又問了一句,“典獄長,你問這個是什麽意思啊?”
李玉成說:“你們這一對表兄弟是一起進來的,陳先生判了13年,你判了5年。陳先生沒事總喜歡找你去他屋子裏說話,我也看得出,你和陳先生的關係要比其他幾個人親近得多。你都看見了,我們已經對陳先生做到了仁至義盡。可以說,陳先生在這裏,我們並沒有把他當犯人看待,上麵叫我們優待,我們也盡量給他優待。每天來這裏見他的人絡繹不絕,見誰不見誰,我們甚至讓陳先生自己決斷,全世界的監獄裏,恐怕也沒有這樣的好事兒吧?可是,這裏畢竟是監獄,不是妓院,優待也總得有個界限不是?陳先生把監獄當成妓院,這就太過分了,讓我也很為難。”
濮德治佯裝不知:“典獄長,陳先生究竟發生了什麽事?莫非他還能把妓女召到監獄裏來?有什麽話,請你直截了當地說吧。”
李玉成說:“你可知道潘女士的來曆?我們過去以為是陳先生的學生,但學生不會天天到監獄裏來陪伴陳先生的,陳先生的女兒陳子美(陳子美—陳獨秀與高君曼所生,曾數次前來探望父親。2004年4月14日於美國紐約去世,享年93歲。筆者注)來探監時我也見過。看守報告說,陳先生和潘女士居然在牢房裏睡覺。”
濮德治想為陳獨秀挽回麵子,趕忙說:“不會吧,他已經五十六七歲了,身體又不好。”
李玉成道:“千真萬確,我已經調查過了。我們不想直接出麵幹涉,今天叫你來,就是想給陳先生一點麵子,由你去提醒一下他,再這麽幹,我們不好辦。弄得不好傳出去,謹防把我們的飯碗也給砸了。現在看來,陳先生文章雖好,道德有限,一個政黨領袖,這樣不愛惜自己,我為他歎息,往後請他收斂一些,自愛一點。免得弄得雙方難堪。”
濮德治說:“真有此事,也不足為怪,他們二人兩三年前就住在一起了,並非是入獄後才開始。”隨後又點點頭說:“也罷,我現在就去找陳先生談談,請他稍微注意一下。”
濮德治從典獄長辦公室出來,走到陳獨秀房間,見潘蘭珍正在門外牆角邊洗衣服,陳獨秀在屋裏看書,便徑直走進去,輕聲對陳獨秀說:“你幹了什麽事啊?典獄長對你很不高興。”
陳獨秀放下書愣愣地問:“我整天待在這小小的囚室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還能幹什麽事?”
濮德治嘴巴往門外一撮,說:“你和她的事,典獄長全知道了。”
陳獨秀一聽,猛地把書往桌上一擱,沉下臉說:“他們全知道了!他們知道了又能把我怎麽樣?中國的監獄製度真是萬惡之極,將來一定要消滅這樣的監獄製度。壓抑人的本能,居然還以堂堂皇皇的製度的形式。孔子講:‘人之本能,食色性也。’我是人嘛,動物的本能我也具備嘛。有某言,弟子不好色,聖人嗬之曰:‘非人情,狗彘之不若耶!’我不信我做的事,孫中山、蔣介石就不曾做過?”
濮德治見陳獨秀不僅不打算收斂,反而振振有詞,禁不住生氣地說:“你這個人,過去在政治上、思想上一切方麵都非常偏激,在行為方麵也很乖張。一個政黨首腦,這樣對待生活對嗎?不影響你的號召力嗎?難怪外麵小報說你不以嫖妓為恥,反以為榮……”
陳獨秀大光其火:“你怎麽也信他們胡謅!”
濮德治說:“別的男人這樣做無所謂,你想想,你過去寫了多少呼籲婦女解放的文章,可你又是如何對待婦女的?一個政黨首腦說的是一套,做的又是另一套,這樣的態度,算得上嚴肅正確嗎?”
陳獨秀鼻孔哼了一聲,明明心中發虛,表麵上卻仍做出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說:“自古風流多狂士,事業有成的男人就算有些風花雪月,也無傷大雅。”
濮德治得理不讓人,繼續勸道:“你現在身居囹圄,就必須要學會壓製這個本能。你年紀大了,往後要在壓製和檢點性事上多下點功夫,這樣對你的身體也有好處。”
陳獨秀搖搖頭道:“這恐怕很難做到。我不否認,我這人一世風流,建黨之前我的確有些**不羈,也曾出入過花街柳巷。不過建黨之後受到同誌們的批評,我已大為收斂。潘蘭珍不是和我萍水相逢的女子,而是我的妻子,我們之間是有真感情的。夫妻**,總歸是人之常情吧,我陳獨秀問心無愧,更不打算有何收斂!”
濮德治見他高聲大嗓,口無遮攔,肯定讓屋外的看守與潘蘭珍聽見了,心裏不由有些緊張。再加之他一向敬重陳獨秀,又是本家,該說的話,點到即止,不好多勸,搭訕兩句,便托詞離去了。
對個人生活上的事,陳獨秀並不隱諱。因為這在黨內高層圈子裏,早已是公開的秘密。
1925年冬天,張國燾出席了在廣州國民黨“二大”後,匆匆返回上海向陳獨秀匯報。張國燾去了環龍路銘德裏二號,發現陳家大門上了鎖,連問了幾個鄰居,都說已有幾天沒有看見陳先生了。張國燾趕緊去北四川路橫浜橋南路安慎坊,找到中央局秘書任作民。
任作民說:“陳先生說他這幾天不能來辦公。”
張國燾問:“有多少天了?”
任作民說:“快一個星期了。”
又過了幾天,還是不見陳獨秀的蹤影,張國燾判斷陳獨秀出事了,他和任作民去了五馬路棋盤街亞東圖書館。
汪孟鄒說:“朱蘊山、薛卓漢從廣州回來,仲甫還來坐了一會兒。這段時間仲甫情緒不好。前一陣子,仲甫和太太鬧得很凶,已經提出離婚,我勸了好幾回,才答應不離。高君曼一氣之下,已經帶著兩個孩子到南京去了。”
張國燾問:“會不會老頭子也去了南京?”
汪孟鄒說:“肯定不會,他們鬧得很凶的,上次匯250元錢到南京,仲甫還是叫我幫他匯的呢。高君曼拿仲甫過去愛拈花惹草的問題,和報上別人攻擊仲甫的話來罵他,仲甫氣得要死,這下感情怕真是一點也沒有了。”
任作民道:“說得對,仲甫如果去南京的話,再怎麽樣也會和我打聲招呼吧。”
從亞東圖書館回來,張國燾和任作民與蔡和森、瞿秋白、彭述之等人商量,此事非同小可,如果是國民黨右派分子秘密把陳獨秀殺害了,問題可就大了。
張國燾說:“上海的反動勢力一直在打聽中央局辦公機關,以前他們抓了兩次老頭子,都被迫釋放了。這次他們很可能吸取了教訓,將老頭子秘密處死了。”他還說,“老頭子如果要做官,可以做很大的官,想不到今天落了這個下場。”他的悲痛是真誠的,差不多快哭出聲了。
瞿秋白、彭述之也都恐慌起來,一天天過去,都沒有消息,大家已經絕望了。於是,決定由任作民出麵,在《民國日報》上刊登出一則“尋人啟示”,以廣告的形式公開尋找陳獨秀。
陳延年在廣州也感到蹊蹺,怎麽近來不見老頭子寫文章了?
這時,奉係軍閥張作霖與吳佩孚打敗馮玉祥部後,在帝國主義支持下,準備直接向廣東革命根據地發動進攻,並挑撥國共兩黨關係。上海的反動勢力也十分囂張,12月中旬殺害上海總工會代委員長劉華,並全力搜捕中共中央機關。國際來電指示中央遷出上海,加上陳獨秀神秘失蹤,中央決定2月21日在北京召開特別會議。
不料會議剛剛開完,卻收到了陳獨秀由上海發來的電報,說:“已經能扶病視事。”
眾人總算是大鬆了一口氣。
過了些日子,陳獨秀失蹤之謎才解開了。
原來,陳獨秀這期間生病不適,身旁有一個女人陪伴照料。他當然不願意將此事公開出來,便告訴任作民一句含含糊糊的話,說是近些日子不到辦公處來。他自己也沒有想到得的是傷寒,生病期間精神也隨之低沉,他也就沒有想許多。偏偏這時候又遇上一個仰慕他的年輕女人闖進了他的生活,陳獨秀喜出望外,也就樂不思歸了。等到他從報上看到任作民的“尋人啟示”後,知道不妙,這時病已好了,趕緊出院吧。
和陳獨秀來往甚密的女人叫施芝英,是個醫生,是陳獨秀經常看病認識的,施對大名鼎鼎的陳獨秀十分崇拜。高君曼和陳獨秀分居後,陳獨秀耐不住寂寞,便和施芝英同居了,他們大約在一起生活到1927年8月才分手。
李大釗、陳延年、任弼時、瞿秋白、張國燾、譚平山等人參加了北京二月特別會議。月底,瞿秋白回到上海,向陳獨秀匯報會議情況。
瞿秋白說:“大會建議,在北伐形勢下,中央局已不宜繼續留在上海。”
陳獨秀問:“遷到哪兒?”
瞿秋白說:“如北方局勢不變,建議遷往北京,否則,移往廣州。”
陳獨秀不同意,說:“我認為中央放在上海比放在北京、廣州有利。上海是中國無產階級最集中的地區,上海的通訊聯絡設備也占優勢。”
陳獨秀與施芝英往來之事,瞿秋白回到上海即已耳聞,此時陳獨秀不顧中央的建議,一意孤行,可能還包含著一些不好明說的原因。因為北京特別會議提出要尊重陳獨秀同誌的意見,所以瞿秋白也就不好再堅持。
第二天,蘇共中央委員、紅軍政治部主任布勃洛夫(化名伊萬洛夫斯基)率“蘇俄觀察團”到上海,布勃洛夫到環龍路銘德裏二號寓所拜訪了陳獨秀。
布勃洛夫說:“我在國內聽說陳先生家很富有?”布氏說這話時還聳了聳肩,表示對陳獨秀居室的簡陋不以為然。
陳獨秀笑笑說:“我的嗣父的確很有錢,但那隻能證明他富有而不是我富有,我的財富便是這些書。”陳獨秀朝牆邊靠著的兩排書架指了指。
布勃洛夫點點頭,轉了一個話題:“你對中央局所在地是什麽看法?”
陳獨秀說:“中國的上海、北京、廣州是工人集中的地方,但三地比較,上海的工人更集中,從目前來看,我主張中央局仍留在上海。”
此後的革命實踐過程證明,陳獨秀這一次的“固執己見,獨斷專行”是正確的。但讓人尋味的是,這一次正確的決斷,卻多少與一個與他有染的女人有關。
此時,羅世凡聽陳獨秀談到建黨前的事,故意做出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問:“你在北大任文科學長時,外麵小報上說你常逛八大胡同。而且,你公開放言不以嫖妓為恥,反以為榮,確有此事嗎?”
沒想這句話把陳獨秀的火氣引燃了,他提高聲調恨恨地說道:“大報造大謠,小報造小謠,這是我的私人生活,別人管不了,也不用任何人管!”
羅世凡見他說得如此直露,知道再勸也無用,也隻得就此作罷。
但後來他與濮德治談到這事,羅世凡說:“我聽人說陳先生年邁耳順,牙齒整齊,風流不減當年,建黨前,煙酒成癮,常逛妓院。”
濮德治礙於親情,不想深談這等事,便說:“我不太清楚,但講他煙酒成癮,不是事實,他不喝酒,也不抽鴉片,隻抽香煙。”
羅世凡對此類事則興趣盎然,繼續問:“那講他去四馬路打野雞,到大世界吊膀子,有無此事呢?”
濮德治說:“言過其實了吧。別人說他‘高樓若寂寞,無計度芳春’,他聽了就發火呢。”
濮德治嘴上雖竭力為陳獨秀辯護,但心裏知道陳獨秀確有此“寡人之疾”。獄中無聊時,陳與濮德治等人談起女人來,眉飛色舞,雋永風聲。說某人眉清目秀,一往情深;某人皮膚細嫩,臉蛋紅白若桃;某人外醜而內秀;某人外秀而內醜。一談就是幾個小時,興致勃勃,毫無倦容。
後來濮德治問到潘蘭珍的事,陳獨秀將如何認識潘蘭珍的前前後後細說了一遍。
濮德治也不禁感歎道:“一個女流之輩,如此多情,倒真是不簡單呢!”
他見陳獨秀臉放紅光,精神振奮,又說:“她對你有意,你可不能對她無情呀。”
陳獨秀收起笑容說道:“進了這個牢房,就是永無出頭之日,我恐怕沒有資格對她無情了。即便是有了出頭之日,我也完全老朽了。”
對陳獨秀在個人生活上的“放浪形骸”,濮德治和羅世凡頗有微詞。尤其對陳獨秀視婚姻為兒戲,更讓濮德治反感,他認為這不是反封建反得太過分了嗎?他隱忍於心而沒有說出來,畢竟他倆是親族本家。
但有一點,他倆還是讚同陳獨秀的。陳獨秀常說:“朋友之妻不可欺。”陳獨秀講到有的同誌被捕入獄,有人竟乘虛而入與其妻發生關係的事,大罵這些人是畜生,連青紅幫都不如。
劉海粟剛被獄警帶到囚室門外,陳獨秀已大步迎出屋來,與劉海粟來了個熱烈的西式擁抱禮:“大畫家,我前兩天在報上剛看到你從歐洲回國,沒想今天就能到監獄裏來看望我,你比胡適強了許多,我很高興,很高興啊!”
劉海粟說:“我雖人在海外,卻一直關注著報上對你的報道。老朋友,我看了你在法庭上的自辯,你很偉大!真的很偉大啊!”
“你敢在中國首開畫模特兒之風,敢帶頭向黑暗的封建勢力宣戰,你比我更偉大!”
“我當時也不是孤軍奮戰,你不僅在演講中大力支持我,還專門寫文章予我以聲援,要沒有你們這幫大人物的支持,我還真鬥不過他們呢。”
兩人進得屋子,劉海粟將帶來的畫軸和宣紙卷放在書案上,與陳獨秀對坐交談。
劉海粟說:“我剛才從你話裏聽出點音來,好像先生對胡適有一點意見?”
陳獨秀說:“豈止一點意見,我現在對此人是深惡痛絕,不屑一顧!我從報上看到他從美國回來,這麽長時間了,居然一次也沒來獄中看望過我!”
劉海粟說:“天下誰人不知你和胡適是最好的朋友?當初他從國外歸來,是你力主請他進北大,在你執掌的文學門任教,後來你們又在一起辦《新青年》。去年你蒙難入獄,胡適也寫文章,還到處找關係救你。”
陳獨秀擺擺手:“你說的這一切都是過去的事情了……算了,今天你我老朋友難得重聚,就不說他了,說點讓人高興的事。?
劉海粟說:“我這次來看望你,是段錫鵬批的條子,來之前,蔡元培先生特地托我向你問好。”
陳獨秀說:“謝謝他了,從私人感情講,元培真是忠厚長者,我幾次入獄,他每次都設法救我。從大節上講,元培也能堅持真理,五四運動時,蔡校長就是帶頭辭職的。呃,你來看我,怎麽還帶了畫和宣紙啊?”
劉海粟笑道,起身拿過畫軸和宣紙,在桌上鋪展開,說道:“我帶它們來,當然是別有用心了。第一,我要向你求一幅墨寶;第二,我挑選了一張我出國前去黃山寫生時作的一幅《黃山孤鬆圖》,請你在畫上題一首詩。當然都必須得落上你陳獨秀的大名,捺上你的寶印。然後,在我即將舉行的一係列畫展上,它們都會出現在最醒目的位置上。”
陳獨秀猛然站起,雙手抓住劉海粟的肩膀,用力搖動:“明白了,明白了!老朋友,我寫,我馬上寫!”
劉海粟研墨,鋪紙。
陳獨秀抓起狼毫,揮筆在宣紙上寫下一副對子:
行無愧怍心常坦,身處艱難氣若虹。
劉海粟讚道:“好,身處大牢之中,依然浩氣幹雲,不墜青雲之誌!”劉海粟將對子移攤到書案上,遂將畫軸展開。
陳獨秀被“孤鬆圖”深深吸引了:“樹幹龜裂,簇葉盤丫,茂葉風聲瑟瑟,緊枝月影重重。老兄的畫筆熱情奔放,黃山峰壑顯露出動**變幻的活力,峰穀、雲海、古鬆也被你渲染得流光溢彩,有著一種雄渾奔放。瑰麗沉厚的風格。”
劉海粟謙虛地說:“老朋友過獎了,我不過竭力想在畫中展現黃山的奇峰險壑與行雲嵐氣,突出黃山集險與美於一體的特點罷了。”
陳獨秀提著筆,口中不停念念有詞:“《黃山孤鬆圖》,孤鬆,孤鬆……好,有啦!”筆走龍蛇,一揮而就,落下一首充滿哲理的小詩:
黃山孤鬆,不孤而孤,孤而不孤。
孤與不孤,各有其景,各有其圖。
劉海粟大聲吟誦出聲,激動不已:“題得好,充滿哲理,激人深思!”
陳獨秀觀賞了一會,重新提筆補了幾個字:“此非調和折中於孤與不孤之間也。題奉海栗先生。獨秀。”
劉海粟道:“老朋友,我要讓更多的人知道,這才是他們心中的陳獨秀!這才是陳獨秀的錚錚風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