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越開元二十五年五月,廣陽侯府。
庭院中張燈結彩,紅綢飄飄,廊下掛著的燈籠上貼著龍鳳呈祥的剪紙,正廳大堂的匾額換成了“喜結連理”,喜桌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瓜果點心,地上鋪滿了紅色地毯,處處透露著喜慶與歡快。
今日的新郎官,是新任狀元郎薛賢齊的生父,廣陽侯府的侯爺薛蟾。
狀元郎是當今七皇子的副手,自從太子被廢,七皇子在朝中炙手可熱,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薛賢齊和薛家就是這個‘犬’,為了能間接討好七皇子,今日的婚儀朝廷官員來了一大半,薛賢齊身邊圍滿了人。
不一會兒,吹打聲在侯府外頭響起,這是接親的隊伍回來了,賓客齊齊湧到門口,隻見新郎官薛蟾翻身下馬,從喜轎上將新娘子接了下來,新娘子手持喜扇擋著臉,和新郎四目相對,眼神親密地拉絲。
侯府的丫鬟撒起了喜錢和喜糖,新郎官和新娘子牽著紅綢走上高堂。
氣氛看似高漲,實際上賓客們都在不停地議論著什麽。
“這新娘子看著好眼熟啊。”
“是不是跟狀元郎有些相像?可我聽說狀元郎不是廣陽侯的親兒子啊!”
“是啊,他不是廣陽侯妹妹的兒子嗎?廣陽侯的妻子喪子以後,才把狀元郎過繼到膝下的。”
“廣陽侯的妻子?他不是今日娶妻嗎?何時又冒出了妻子?”
“你還不知道?廣陽侯的發妻姓謝,就是前不久……家中翻出龍袍,全家被抄的謝家的女兒!”
“嘶——這廣陽侯有妻子,還娶妻?這不是違反律法了嗎!”
“我聽說謝夫人病死了,就在狀元郎殿試高中那天死的。可惜啊,好不容易養出的狀元兒子,還沒享到狀元母親的福就去了,白白便宜了這個後來的……”
“這事兒可不簡單,現在離殿試也才剛過半個月,我瞧著侯府的紅綢從來沒摘下過。若是那謝夫人真的死了,這薛家沒有一人給她掛白綢,也沒人發喪,這……”
賓客們互相看了一眼,目光微妙,心裏都有數了,默默閉上了嘴。
高堂上,廣陽侯的爹娘笑著受了這一對新人的禮,但就在新郎官準備扶新娘子去洞房休息的時候,賓客裏忽然衝出了一個人影,朝著兩位新人衝了過去,她從袖中抽出利刃,徑直捅向薛蟾。
“啊!有刺客!護院!護院!”
“夫君小心!”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嚇了一跳,新娘子直往新郎官身後躲,千鈞一發之際,薛賢齊及時衝了出來,將刺客手中的利刃奪了過來,並把人死死按在了地上。
“來人!把她帶下去!好好審審是誰派來的!”薛賢齊衝著護院怒喝。
被擒住的刺客奮力掙紮,雙眼猩紅看著薛蟾和新娘子,撕心裂肺地吼道:
“你們兩個兄妹**的狗男女不得好死!薛蟾!你還我家小姐的命來!我家小姐嫁給你二十幾年!哪裏對不起你!你竟然哄我家小姐養奸生子,還為了這個賤人掐死了我家小姐!你會遭報應的!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撕心裂肺的尖嘯衝破天際,整個堂屋、庭院裏所有賓客聽了個清清楚楚,一瞬間所有聲音都消失不見了,唯有毓秀字字泣血的控訴,薛蟾三人瞪大了眼睛。
薛盼盼抓著薛蟾的胳膊大聲喊道:“哪裏來的瘋子!來人啊!還不快把她趕出去!”
薛賢齊上前就要捂毓秀的嘴,毓秀表情猙獰,抓著他的手死死咬了下去,薛賢齊憤怒地痛嚎,對著毓秀又打又踹,毓秀死咬著他不肯鬆口,最後生生咬下了他虎口一塊肉。
孫氏尖叫著撲向薛賢齊,氣急敗壞地指著毓秀大吼:“把這個瘋女人給我拖下去!拖下去!”
毓秀仍不住口:
“呸!薛賢齊你個畜生,偽君子!什麽光風霽月的狀元郎!你喊了小姐十幾年的母親!小姐為了你的前途熬壞了身子,熬花了眼睛!你是怎麽待她的!小姐病倒在床還惦記著你的殿試!你呢!你帶著薛蟾來殺小姐!”
“還有你們!廣陽侯府這些年之所以能步步高升,都靠著我家小姐幫你們四處奔走!小姐把你們薛家人當成家人,你們卻把我家小姐當成牛馬!你們一個個……你們一個個都該下地府!”
“憑什麽我家小姐要為了你們送出性命!”
薛瑁目眥欲裂,失控地大吼:“都傻站著幹什麽!還不快把她拿下!”
除了薛家人,包括薛家下人在內的其他人,全都被毓秀的話震驚到了,護院聽到薛瑁這句話,才反應過來,下意識想去抓毓秀。
誰知她突然撲向一旁的喜桌,抄起上頭的燭台後,將桌上的布一扯,眾人這才發現,桌下竟然綁著滿滿當當的東西。
兵部眼尖的大人頓時大驚失色,連連後退失聲喊道:“不好!是火藥!”
“啊!”
所有賓客都慌了,薛家人的臉色也全都變了,所有人烏泱泱地往外跑。
毓秀大吼:“誰都不許走!誰要是敢走,我就點火藥了!”
賓客並不聽她的,但跑到大門口才發現,門竟然不知何時被鎖上了,眾人這才反應過來,還有人在幫她。
整個院子裏大半都是朝廷官員,他們見走不了,隻能硬著頭皮回來和毓秀周旋。
“姑娘!你恨的是薛家人,我們都是無辜的啊!你若是點下去,可要死幾百個無辜的人啊!你可想清楚了!”
“隻要能給小姐報仇,我顧不了那麽多了!你們若是想活命,就都給我聽清楚!”
毓秀流著淚,手裏的燭台不停顫抖,火苗離那些火藥隻有一點距離,看得眾人心驚肉跳。
賓客們七嘴八舌道:“你說!你說!你們都聽著,你別激動!”
“我家小姐謝見微,她是被薛蟾掐死的!她不是病死的!薛蟾是殺人犯!薛蟾,你承不承認!”
毓秀的手離火藥越來越近,薛蟾滿頭大汗,口幹舌燥,眾賓客焦急地推搡他。
“你快說話啊!你就承認了又能怎麽樣!”
“敢做不敢當了是不是?你們薛家造的孽,憑什麽讓我們跟著你們一起死!”
這時,一名刑部官員站了出來,他慢慢靠近毓秀,極力安撫她:“姑娘,本官是刑部尚書,你先冷靜,本官答應你,一定會嚴查你家小姐謝見微的死因。你還有沒有其他證據能證明她不是死於重病?”
毓秀:“小姐的屍體被他埋在薛家祠堂後的墳地裏!你去開棺驗屍,我知道仵作能查出死因!還有,帶薛蟾掐死我家小姐的,就是薛賢齊和薛盼盼!薛賢齊根本就不是什麽光風霽月的狀元郎!他親娘是薛蟾的親妹妹薛盼盼!他們兩個、兄妹**有違綱常!天地不容!”
“你胡說八道!”孫氏害怕毓秀身旁的火藥,隻能躲在薛瑁身後跳腳。
毓秀抄起身後的布巾砸向薛盼盼,指使一旁的世家夫人:“你,把她臉上的妝都擦了!”
“你們都看仔細了!這個新娘,就是薛蟾的親妹妹薛盼盼!”
世家夫人顫抖著手,抓過薛盼盼擦著她的臉,薛蟾和薛賢齊他們想要阻攔,不過都被其他賓客攔下了。
片刻後,布巾擦掉了薛盼盼的妝,即便她努力閃躲,這張臉還是落入了所有賓客的眼睛。
至此,毓秀的話所有人都相信了,刑部尚書深吸一口氣,勸說道:“有關薛家的案子,本官發誓,一定會幫你全部審理!你現在放下燭台,我們去刑部衙門再仔細詳談。”
毓秀看著薛家人慘白的臉孔,心中的鬱結終於消散了些。
她哈哈大笑半晌,神情變得視死如歸,她緩緩直起身子,冷著臉道:“我還沒說完。”
“還有,謝家謀反一事,也是被陷害的!陷害謝家的就是——”
嗖——
毓秀說到一半,飛來一支箭羽直直射穿了她的喉管,她手中的燭台應聲而落,滾在了那堆火藥上。
“啊啊啊!!”
喜堂內一連串的尖叫聲,所有人都以為自己要被炸個稀巴爛,但許久過去了,什麽都沒發生。
離得最近的刑部尚書抬起頭,壯著膽子一點點朝毓秀的屍體爬了過去。
燭台的確已經點燃了‘火藥’,但他仔細一看,那火藥隻是用紙和沙子充的假‘火藥’,原來這一切全都是她鋌而走險的計劃,她本來就不打算拉上無辜的赴宴賓客同歸於盡。
恐怕隻是想讓薛家人在恐懼之下說出真相。
刑部尚書愣了許久,他看著毓秀死不瞑目的屍體,不忍地替她合上了眼睛。
這時,緊閉的薛府大門也被從外打開了,七皇子傅意歡提著一個男子的屍身走進了府裏。
他另一隻手上拎著弓,嘴角還掛著笑,望著院子裏被嚇壞了的眾人,徐徐說道:
“本殿方才進宮和父皇請安,所以來遲了。沒想到看侯府外頭的護院全都暈著,此人鬼鬼祟祟守在門外,就一箭把人殺了,又看你們全都聚在喜堂,聽一個女人胡言亂語,本殿看那桌下的火藥是假的,就出手相助了。諸位都沒事吧?”
賓客中有不少人都嚇哭了,七嘴八舌地感謝傅意歡出手相助。
但其中也有一些官員,看傅意歡的眼神有些審視,其中包括刑部尚書。
兵部的大人離得那麽近,都沒發現那是假火藥,現在是夜半,光線本就微弱,傅意歡在牆頭上,離得那麽遠卻知道是假的,實在有違常理。
最合理的解釋是,他不在乎火藥是真是假,他為的就是趕緊滅了毓秀的口。
刑部尚書正在沉思,忽聽傅意歡笑著問他:“陶大人?您在想什麽?不會是那個女人方才中了本殿的箭還沒死,又跟您說了什麽胡話吧?”
陶大人抬起頭,對上傅意歡的眼睛,嚇出了一身冷汗,強作鎮定地說道:“殿下說笑了。殿下箭術高超,方才一箭直接射穿了她的喉管,她還怎麽跟微臣說什麽呢。微臣隻是在想,她方才死前說的事而已。”
孫氏跳出來大聲喊道:“這個女人是個瘋子!她方才說的那些都是瘋話!都是不能信的!”
薛蟾擰著眉道:“她是我先夫人謝見微的侍女,因為謝見微重病去世受了太大的打擊,一直誤會是我害死了發妻,所以今日才來婚儀上鬧事。大人不必在意,關於謝見微的死因,當初大理寺早就派人來核實過了,她的確是病死的。”
薛瑁:“至於新娘,不過是跟小女長得有幾分相似罷了,她方才完全是在胡編亂造。”
薛盼盼連連點頭。
在場賓客沉默不語,其實孰是孰非大家心裏都一清二楚。
陶大人眉頭緊皺,正想開口,傅意歡懶懶說道:“好好的婚儀都被毀了,這兩個瘋子實在掃興,不如拖下去喂野狗吧。你們也全都散了吧……怎麽?陶大人莫不是真信瘋子的話,要拖侯爺和狀元郎去仔細審問麽?”
傅意歡笑著盯著陶大人,看似是詢問,實則明晃晃的威脅。
陶大人攥緊了手指,其餘賓客七嘴八舌地找了借口,紛紛逃也似的離開了廣陽侯府。
陶大人和傅意歡對峙了半晌,良心和求生欲在心裏糾纏,還沒等他想出個結果來,方才離開的賓客,又如潮水般湧了回來。
傅意歡擰眉往後看去,隻見賓客慘白著臉說道:
“不、不好了……附近的幾條長街……全、全都被堵住了。”
“來了好多官兵!殿下,不會是您的人吧?”
傅意歡臉色瞬息萬變,顧不得侯府裏的賓客,提步往外跑去。
剛到門口,一個背後中箭的男人出現在他麵前,正是他身邊的副手,副手抓住他的胳膊,用最後的力氣說道:
“殿、下……快、快走……”
話音剛落,一支箭羽穿過他的喉管,溫熱的血噴了傅意歡一臉,他驚恐地瞪大雙眼,副手倒在他的麵前,而在不遠處,身穿戎裝麵容冷戾的男人緩緩放下了手裏的弓。
傅意歡深吸了一口氣,咬著牙扯出一個難看的笑容。
“傅、平、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