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實幹改變命運
社辦工業是新興事物,市場、原料、勞動力還比較好解決,經濟生活已經開始有了活泛勁兒,就連機器也很容易搞到,城市大工廠淘汰和沒到淘汰期不該淘汰的機器通過走後門弄到這裏來就是新鮮東西。當時的企業界,無論大小,普遍的通病是幹與不幹一個樣、幹多幹少一個樣、幹好幹壞一個樣,幹多的不比別人多得,幹少的不比別人少拿,上下都不滿意,溝通不暢。社辦工業因為太新,是剛剛組建的,還沒有資格染上病,如果新事新法新辦也會避免染上通病。
在這種背景下,吳為來到了磚廠。當時磚廠的製磚機就是李書記找門路從市裏國營磚廠弄來的,紅磚有銷路,技術含量不高,又有新機器,正趕上為新的製磚機投入運行召開全廠誓師大會,提出年產磚和產值的奮鬥目標。磚廠實行的是流水作業,給製磚機喂土是頭一道工序,用的是人工獨輪車,有人裝車有人推車,推車的要求是青壯勞力,需要推向高處的製磚機入土口,高處專門設有拉鉤助力的崗位,吳為來到這裏就被安排推土。那時上土、出窯的活清一色由山東大漢組成,本地人被安置到出力相對輕的崗位。吳為對幹活尤其是重體力活有天然的適應性,幹的特別來勁,和那些山東大漢們一樣,夏日裏下身隻穿著單褲,上身光著個膀子,推著一個獨輪車,試推了幾趟便熟練掌握了要領,便要求裝土的把車裝的溜尖,象一座小土山,推起來把握的很穩,向入土口的高處推。吳為幹這樣的活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氣,一趟又一趟,其他人常常站一站歇歇腿腳喘口氣,或者跑到晾曬磚坯子的棚子下歇涼。一次他正推著崗尖一車土向高處推去,講語文課的趙老師在附近給家裏養的羊割草,看到他在這裏推土便走過來,看他汗流浹背的樣子,笑道,鍛煉的不錯啊。趙老師那時經常在課堂上誇他,說象他那樣的程度用不著用功學習了,可他還在那裏認真學。吳為對趙老師隻是微笑著。趙老師勉勵他,好好幹,將來會有大出息的。他很靦腆地說,謝謝老師。趙老師走了還不時回頭望著他向上奮力推獨輪車的身影,若有所思。
吳為這樣的幹法,沒過幾天就在山東大漢的堆裏博得了好名聲,說這小夥子好體力特別能幹,都非常佩服。領導來看製磚機運行狀況,也不時到後邊上土處看望這些出大力的工人,每次來都要說些鼓勵的話,吳為的幹法也很自然傳到他們的耳朵裏。
一天上午吳為正在忙著,看著流水作業人來人往的人群中走出來兩個穿戴幹部模樣的年輕姑娘,有說有笑指點著周圍向他們這裏走來,她們的到來吸引了正在幹活人的目光,在猜疑著這裏怎麽會來這樣年輕漂亮的姑娘,越走越近,吳為有點犯嘀咕間,就聽有女聲喊,吳為你看誰來看你了?
吳為估計到是誰來了,扭頭一看,果然正是宋柔和胡曉雲來了。等兩人走近前來,吳為放下手中的車,迎過去引到一邊,很抱歉地說,大老熱的天,你倆怎麽跑到這個地方來了,你看我們這些人光著膀子,太不雅了。
宋柔笑道,你們都能在這裏幹活,我們怎麽就來不了,你看那邊。然後用手指著那些用車推磚坯子的和在涼棚裏碼磚坯子的人,又說道,那裏就有許多年輕的姑娘。
胡曉雲說,人家宋柔借出差下鄉的機會特意來看你。
吳為馬上笑道,謝謝你,你看,到土圍子去看我,現在又來這裏看我,那些男同學怕傷害我的自尊,都不到這裏來看我。
宋柔不屑地說道,那有什麽,不吃大苦不受大累的人能有什麽大出息。
吳為說,你挺會安慰人的,好在現在有時有晌,能夠正常上下班,回家就能吃飯,又有妹妹幫著媽媽料理家務,還能和同學們經常在一起嘮嘮,晚上能看書學習,比過去強多了。真是感謝你對我的關心。
胡曉雲哼了一聲,不滿地說道,人家宋柔對你咋樣,你還不知道啊?
吳為一聽這話不對,在這樣的地方怎麽能嘮起這些話來。他已經注意到幹活的人們不時向這裏張望,還時不時的聽到有人議論。他趕忙道,真不好意思,我也不是攆你們走,你看,你們來的也不是時候,我在這裏陪你兩個站這麽一會兒的功夫,那些推車上土的人就要格外忙乎一陣子,停一輛車就會影響整個流程。
聽了這話胡曉雲有些不高興了,說道,宋柔聽說你從土圍子回來了在這裏上班,特意大老遠大熱天的跑這裏來看你,你還說這些話,是不是太失禮了。頓了頓又說,再說了,誰還沒有個親人朋友的來看看。
宋柔特理解人,馬上笑笑道,那就不打擾了,我們馬上走。
胡曉雲有些著急道,你不是來請他吃飯嗎?
宋柔說,你沒看他都忙成什麽樣了?
胡曉雲說,他中午吃飯時可以去麽。
宋柔很體貼地說,這樣重體力的活,中午還是讓他休息休息吧。
吳為一聽,馬上接過話頭,問道,在哪裏,我肯定去,下午上班前趕回來就是了。
宋柔說,就在鎮裏的那個飯店,好吧,到時見。哎,差點忘了,你的日記本,說好的。
吳為說,到時我會給你看的。吳為又笑道,我順便領你們看看風景。兩個女同學一聽,左右看了看,心裏疑道,這個地方有什麽好看的景色。說著話的功夫,吳為已經領著她們走到正在附近涼棚裏碼磚坯的兩位女工麵前,看到她們正一邊一個忙著從推車上抬著放了新製成磚坯的長條木板碼到地上,吳為笑道,你們兩個看出什麽門道了嗎?宋柔胡曉雲細看了看,搖搖頭。吳為道,你們看她兩個碼的怎樣?
她們兩個聽了認真地走了走看了看,果然順看橫看成行豎看成線,的確成了一道亮麗的風景線,再看左右的磚坯垛顯得七扭八歪的,不約而同地驚歎道,手太巧了,簡直象機器擺放一般,太精彩了。
吳為笑著對忙著的女工介紹道,這是我的同學,來欣賞你們的傑作,又指著正忙著的一位長得挺秀氣精神的女工道,這是雷曉燕,還是我們的團支書呢。雷曉燕笑著點點頭繼續忙碌著。兩個女生齊聲道,來這裏真長了見識,不打擾了,一會兒見!說完擺擺手與吳為告別轉身離去,邊走邊議論著什麽。吳為也轉身去推著車幹了起來,仿佛變得格外有力氣了。推土的大漢們都笑著打趣他,你的對象好漂亮啊,在哪裏上班啊?吳為說,哪裏的話,是同學。似乎對這樣的回答感到不到位,又好羨慕地問道,看你們嘮的挺親熱的,不像一般同學吧?吳為也不好再說什麽,隻是默默地幹著活。
中午下班後,吳為趕到街裏飯店,他們已經找好了一張桌,坐著幾個要好的同學,菜已經上來了,酒盅裏已經倒滿了酒,宋柔身邊給他留好位置,挨著他的另一邊是許東,許東已經通過他父親的關係安排到供銷社當了店員。
宋柔說,大家就等你了,先動筷子吃點東西吧。大家紛紛拿起筷子夾了點自己喜歡的吃了幾口。宋柔把酒杯端起來說道,我這次是借出差的機會也正好來看看幾位同學,你們的工作都有了些變化,祝賀你們。說完一飲而盡,大家也都跟著幹了。然後各自提了杯酒,感謝宋柔惦記大家,也都祝賀她。
許東對吳為小聲說道,你看人家宋柔對你多關心,有些人給她獻殷勤她也沒象對你這樣對他們,她對你可真夠意思。
吳為點點頭,然後扭頭對宋柔問道,你在那裏挺好吧?宋柔答道,就是感覺忙些,接觸的事情多些,隻是看書學習有些荒廢了,還不像你,幹那麽累的活還能堅持讀書寫筆記。我也經常和同學們講你,我們和你這麽多年了,家庭條件雖然不是很好,可你學習刻苦用功,幹活又肯吃苦,人又實在,還挺有才,上進心很強,有理想有追求,現在看全班就出了一個你這樣的人。吳為笑著說,我看同學們都挺好的,前一陣當郵差看到在村裏的同學,有當老師當赤腳醫生的,還有開拖拉機的,在公社的更好些,當兵的在銀行當營業員的,胡曉雲還當上了公社的文秘,你就更不用說了。宋柔心事很重的樣子說道,現在看還都行,多少年以後再看,恐怕那時就看你的了。許東、江文、王豐、王雪鬆也都點頭認可。說著話吃著菜喝著酒,時間很快就到了,吳為很抱歉地說道,你們接著喝,我趕緊回去上班了。宋柔關心道,給你要碗飯吃了再走,不然下午餓著還能行?吳為說,沒問題。說完起身就和同學們告辭了。
吳為堅持學習馬恩列斯毛的著作,他去富饒縣二哥家中,二嫂是縣機關黨委書記,家中有許多政治理論方麵的書籍,書架上還發現了馬恩全集就選了幾集,又到新華書店買了幾本,背回來閱讀。他的學習不隻是迎合政治氣候,也發生了濃厚的興趣。學習馬恩列斯毛的東西會使人產生天然的政治興趣和參與熱情。學來學去使吳為形成一種心性,把幹部群眾都看作是自己的同道,同誌這個稱呼怎麽來的,不就是在馬恩列斯毛的旗幟下誌同道合,是比同學還親還近,彼此沒有外心異誌,無論對領導還是對群眾,他感覺都不隔心,說起話來也沒有什麽忌口的。他在家吃飯穿衣花錢也不操什麽心,過去上學期間為了貼補家用,在公社的葦場打草捆去車站扛甜菜筐裝火車打零工做短工掙的錢往母親手裏一交,也不留什麽零花錢,更無心攢體己,仿佛天生對自己的私利就感到淡漠。他的勞動興趣、學習興趣、政治興趣非常高,對宋柔傳遞的情感隻是一味被動地應付。他是靠實實在在的學習實實在在的勞動在慢慢地改變著自己的命運。
吳為渴望的理想的生活是獨處安逸式的。夏日裏他忙中偷閑地請上兩天假讓自己享受品嚐那種安逸的生活。他在自家的倉房空地上,用磚塊木塊當柱腳上麵放上拚裝的破木板床鋪,再從屋內拿出自己的鋪蓋鋪展到上麵,躺在上麵讀那些自己積攢起來的不多的藏書,既涼爽適意又可以沉浸在書中描寫的生活裏。可讀的除了馬恩列斯毛的書籍之外,屬於文藝類的無非是樣板戲劇本,再有就是流行的不多的那幾本小說,雖然少些可讀之物卻也足可以豐富自己的精神生活。
吳為特別喜歡上午九、十點鍾獨自徒步走到鎮子北山坐在高處遠眺,嫩水的一條分支自東向西而來。吳為感受著純淨的自然對人心境的淨化洗禮,放眼望去,河對岸綠油油的牛毛草,長得有半尺來高,如同地毯一般地鋪展開去,清新的草香隨風**漾,沁人心脾。高坡下麵清澈見底的河水在細沙石上一浪推著一浪的流淌,水中嬉戲著一群一群的小魚,幾個脫光了衣物的小男孩在淺水灘撒歡地追逐著喊叫著玩耍,在濺起的一片片水幕中往來穿行,河對岸遠處的草叢中盛開著各種鮮花,幾個胳膊挎著籃子的婦女在那裏采摘著黃花菜、韭菜花,湛藍的天空上飄浮著朵朵棉絮般的白雲。河的上遊大約一公裏處一道攔河壩抬高了水位,以便通過人工河把水引向遠方的油田;河的下遊是一望無際的沼澤地帶。河的兩岸生長著密密麻麻的柳條子,有紅色的、灰色的,因為臨河而生長得有四五米高,人們管柳條林叫柳條通,鑲嵌在河的兩岸,人很難從裏麵穿行,隻有兔鼠等小動物留下了細密活動的蹤跡,柳條通可以護河保堤、美化環境,又能裝點生活,人們可以用柳條編筐、編囤子裝糧食,編幛子做院牆,編房巴蓋住房。在河畔廣袤的草地上,也到處長著一簇簇旱柳條,是防風固沙、保護草原和野生動物的天然屏障。
望著眼前的景色令吳為陶醉極了。這裏原是一望無際的行洪區,無洪水的年份顯得很空曠,在大洪水到來的時刻,眼前的小河會變成一眼望不到邊的汪洋,想象人們為什麽不能建起一個巨型的水庫把白白流去的水儲存起來,在幹旱年間引水灌溉,或者修建一條人工河把充沛的水源引向遙遠的沙漠,把改天換地變綠洲的神話變成現實。吳為有時約上在電線廠當副廠長的王豐來河邊閑談,說自己有一種有力氣使不出來的感覺,王豐說有這樣的感覺非常好。後來,電線廠解體了,王豐到了縣裏,先後創辦過飼料廠,又烙過大餅,還找過當行長的同學貸款,同學看他也沒有還貸能力,自己拿出五千元讓他去做點什麽,都沒有成功,在麻將桌上突患腦淤血,剛好手裏抓起一張要命的紅中懸在空中就那樣離開了人世。
吳為對待安逸舒適生活的態度是矛盾的,他渴望讀書寫作,需要閑暇安逸舒適;可他又認為安逸舒適的生活是一種腐蝕劑,容易使人自滿自足,是瓦解革命意誌的糖衣炮彈,會潛移默化地腐蝕人的靈魂,喪失掉革命的責任感,是與人生奮鬥的觀念相抵觸的。追求生活享受,貪圖個人安逸,是革命意誌衰退的表現,是走下坡路的標誌。追求舒適與資產階級生活方式劃等號,發展下去會成為革命對象。
舒適生活為什麽是腐蝕劑?過慣了這種生活,就會迷戀這種生活,而當革命運動到來的時候,就必然造成政治上的軟弱,沒有徹底革命精神,害怕舒適生活被人奪走。
磚廠屬於季節性工廠,如何解決半年閑的問題,社辦工業的領導們也在苦心焦慮,過去是買木料搭棚架子、買葦草編簾子,現在要自己組織工人打草伐木材,用拖拉機備土,讓工人秋冬也有活幹,降低成本又能增加工人收入。領導們積極爭取公社同意後,又開始上了一批工廠項目,磚是自己生產的,自己也可以聯係林場去伐木材,占地問題更好說,就在社辦工業的院裏建起一圈廠房,院子裏漸漸聳立起氣派的高爐,堆滿了廢銅爛鐵和鐵錠等待加工,一溜溜的是麵粉廠、機加車間、翻砂車間、油坊、醬菜廠、冰棍廠、鐵匠鋪,和鎮郊正在擴建的磚廠遙相呼應,又是擴充隊伍跑市場跑材料,陸續有了機器的轟鳴聲,出現了一副大幹快上的繁榮發展景象。
象吳為那樣政治熱情高的年輕人,很自然受到形勢的鼓舞和激勵。吳為主動深入群眾了解思想動向,幾乎走遍了職工家庭,積極向李書記反映情況,慢慢地使他發現了問題,與表麵上的繁榮相反,群眾們的意見很大。他通過經常接觸領導,也發現領導並不像他自己想象的那樣。
幾乎是同時,同樣是新生事物,南方的社辦工業也在開始起步,幸運的是闖過了徘徊困難階段,我們這裏卻沒有那麽幸運了,究竟是什麽原因?人們的艱難思考和探索,苦於找不到合適出路和辦法。職工收入低怎麽幹也改善不了生活;領導找不到合適辦法調動職工積極性,想開發定型產品占領鞏固市場難;年輕人沒有前途希望,想學技術的心思已經被門路意識淡化了,農轉非非驢非馬哪頭也靠不上,骨子裏求悠閑自在,許多從農村來的都有了退意,沒有出現成功典範的鼓舞吸引,改革思想正處於發軔之初還不易被人察覺,舊的套路還在束縛著人們的思想和行為。
剛上馬的河邊鎮社辦工業就漸漸在整體上顯露出敗象,領導們用搞政治的那一套辦工廠,或者象抓農業生產那樣搞工業,又急於求成看重表麵文章,熱衷於鋪攤子,大張旗鼓上了一大堆項目,看上去熱火朝天,可是市場沒打開,技術、人才、管理都跟不上,原來設計的挺好,後續工作跟不上,剛建完的廠房,改用別的;已經進來的部件不得不擱置起來;分配上承諾好的到了兌現時,一看有些出大力的工人拿的比公社書記主任還要多便一概推翻了,勞動定額又一再地調高;單純的隻抓生產的觀念,不重視技術力量的培育和保護,拉幫結夥,好不容易招來的領頭師傅又很輕易地排擠掉,一個個分廠漸漸陷入癱瘓。這些問題上上下下都程度不同地意識到了,人們的思想也變得複雜了,吳為的思想和精神也在經曆著複雜的變化。
到了1976年的秋後,按照誓師大會提出的方案,要評比和推選勞動模範,上上下下對吳為都非常認可,在表彰會上,他榮幸地代表青年職工上台發言。他知道脫稿發言將來也需要,應該從現在做起,事先打完腹稿背的滾瓜爛熟,上台後如行雲流水般地一氣嗬成,博得台上台下一片讚歎聲。
會後,李書記召集班子開會,提出要把吳為當苗子來培養,並決定調整他的崗位,讓他學習熟悉管理崗位,先安排他當磚廠保管員,這使他能夠更方便地接觸上上下下。到了年底,他又被榮幸地推選為出席縣裏社辦工業口的勞動模範表彰大會,跟著李書記一起去參加會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