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天養本想給以一聲冷笑的,但想到器靈可憎的嘴臉,便強行忍住了,頗為無奈地笑道:“是嗎?隻要大師不說我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就是!”

天亮以後,白龍攜著關天養踏雪返回了藏經閣。

昨夜一宿安靜,並無事故發生。經過一整夜的計較,李延極也沒有拿出可行之法,還在苦惱著。見白龍帶著關天養回來了,一眾人等都很振奮,詢問情況如何了。

白龍看著關天養,關天養笑答道:“幸不辱命,器靈答應相助了!”

廣字輩僧眾也懶得去計較這背後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俱歡欣地合什,高聲宣起了佛號,感慨道:“如此最好不過了!”

李延極和馬承風對望了一眼,皆從對方的眼裏看到了十分的驚詫和不解。特別是馬承風,可以說是滿心的震駭和難以置信。

仙器是何等樣的存在馬承風是再清楚不過了。那是仙,是謫落凡塵的九天之靈,擁有著睥睨眾生的力量。凡人在他的麵前有如螻蟻糞土般卑微,不要說是對等的談話,便是讓他正眼看上一回,那也是無上之榮耀。

仙器的使用遵循著古老的法則,非其認定之主或是與之簽定了契約之人,無論如何都使喚不動。修行界現存的幾件仙器無不是按上古約定的法則為各門派所用:那便是須得實力達到一定程度後,便去接受其考驗,若是得到認可,便能與之結成道侶,共同修煉。危急之時,也能聽從召喚,前來助戰。眾所周知,仙器的考驗可不是一般的難,簡直就是難若登天。但凡能夠通過考驗者,無不是各門各派中實力數一數二之輩,業已距離渡劫之期不遠了。縱是如此之修為,麵對仙器之威,也不得不戰戰兢兢,誠惶誠恐,如履薄冰,比之於朝中大臣侍奉皇帝更為恭敬,生怕稍有遲慢,就會引來一場不測之禍。關天養何德何能,竟能與仙器對等溝通?最不可思議的是,堂堂仙靈,竟然還答應了?!簡直就是亙古未聞的奇事!

不過,近一年來,發生在關天養身上的奇聞奇事還少了麽?多此一樁也不足以再給人強烈的衝擊。馬承風不解的是:仙凡之間有著不可跨越的鴻溝,關天養又是怎麽繞過去的?可以肯定的是,關天養憑的絕非實力,而是另有蹊蹺。

經過一整晚的研究,李延極不得不承認,眼下確實沒有更好的辦法解決真元消耗的難題。得知佛骨舍利塔器靈已經答應相助,他自然是高興異常,卻也沒去深究關天養是如何做到的,隻是拍著掌笑道:“如此說來,眼下就是萬事具備,隻欠東風了?!”

關天養卻是笑不出來,怔怔地望著窗外扯絮般的大雪,不無憂忡地道:“怕的就是等不來東風呀……”

李延極自然能懂關天養話裏的意思,神情頓時一僵,沉重地道:“若是那樣,那你和各位大師的一番努力豈不,豈不……”‘白費’兩字到底不忍說出來,隻是搖頭歎息。

關天養苦笑道:“白龍大師不止一次地說過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看這雪下得,簡直,簡直就跟天塌了一樣。多會兒功夫,就已經堆了快一丈厚了。還有這風,哪裏是什麽風呀?分明就是刀子,不單樹皮都剝了下來,就連岩石都給一塊塊的削了……也未免太過邪門了些!”

眾人都隻是看著窗外,也沒人說話。

天象確實太過於詭異了些。別說是廣字輩眾僧了,就連修行了九百多年的白龍也不曾見過。眾人或多或少都懂些天道推衍之術,由此可知,此番修複封印怕是不會順利。

其實以關天養那明知不可為而強為的個性,斷不至於在乎天道、異象之類的東西,他從來都隻知道努力去做,能成最好,不能成也不至於落下遺憾。什麽‘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之類的說法,他是不屑一顧的。可近些天來,白龍老是在他耳邊念著那句話,又領略了魔氣的可怕和親眼目睹了軒轅靜的慘死,心下也不免有了陰影。再加上這一夜詭異的大雪,教他不得不往壞處去想。這一想,心情便越發的低落了下去。

一眾人等直悶坐了茶盞功夫,李延極才率先笑開了,道:“都悶坐著幹什麽?還是趕緊議一下修複封印的相關事宜吧……”廣平等僧眾皆讚同,大家便你一言我一語地討論了起來。馬承風見沒個章法,便建議由白龍總領,每個人皆分領事項,這樣臨機才不至於事亂。白龍深為讚同,順勢就請馬承風來主持。馬承風倒也不客氣,當仁不讓地接了下來。

臨到中午的時候,每個人該做哪樣都分派清楚了,剩下的便是等著封印修複開始後,再相機調整了。白龍就說了,到時他得負責佛骨舍利塔,李延極則協助關天養,現場指揮調度一事便交由馬承風全權負責。

馬承風遲疑了一下,笑看了眾人一眼,“眾位都有任務在身,就我一個賣抄手的閑人,按說該遵大師之命才是。可依我之見,隻要諸位謹記自己的任務,無心旁騖,又何必要個多餘的指揮來添亂呢?”

李延極笑道:“馬兄所言固然有理,但有你在旁坐鎮指揮,我等心裏也有些底不是?”

馬承風連連擺手,“李兄又何必抬舉我?其實依我看來,山上這邊是用不著指揮,山下卻是缺一個!”

李延極擊掌讚道:“哎呀,還是馬兄想得周到。若是山上順利,山下卻出了亂子,豈非一樣是災難?”

白龍也點頭道:“馬掌門所慮甚是。如此,山下的一切就拜托馬掌門了!”

馬承風起手道:“不敢。晚輩也是略盡綿薄之力罷了!”

關天養這才醒悟過來,所說的山下出亂子,是怕魔道趁機進襲,若沒個得力的人指揮,上下留守的數百弟子定然亂作一團,哪裏能夠抵擋得了?留下來的弟子無不是道字輩的精銳和廣字輩的長老,他們若是盡數喪命於魔道之手,縱是封印了鬼魔,與玄武宮並為正道支柱幾千年的大慈悲寺還不是得煙消雲散?

修複封印也得看時辰,不是說想什麽時候動手都行的。最近的日子就在兩天後,若是順利,十二個時辰便可修複。若是順利完成,關天養雖不敢保證封印永遠不會出問題,但隻要沒人破壞,一兩千年內還是壞不了的。但不知道為什麽,他冥冥中有個感覺,那就是封印修複定然成不了功。

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感覺,他真的找不到半點的理由。

是因為白龍老是念叨那句‘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麽?

興許是吧!

白龍身為大慈悲寺眾老之首,且又執掌藏經閣,是長老,也是智者。關天養雖未見他當眾表演過天道推衍之術,但想來他必是懂一些的。必是已經算出了封印修複是凶多吉少,故才以‘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之語來自我寬解也是有的。

當然,這些都是關天養的猜測,全是事實根據作為支撐。如若白龍真的已經推衍出封印修複必然會以失敗收場,又何必費盡心思請他來修複呢?還不如另謀其他打算得了!所以這‘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還是很值得細細品味的。

眾人都散去之後,關天養又回到了小廳裏。

昨夜隻睡了不到三個時辰,雖說體力已經恢複,但精神還是略有些疲倦。他不像修行者們通過靜坐練氣便可恢複,他得休息,得睡覺,這樣才能恢複得更好。

躺在榻上後,各種紛雜的念頭卻都一齊湧上了腦海,怎麽也睡不著。

龍鱗和通天鑒的爭奪似乎已漸行漸遠,鎮魔封印的修複才是當下的主旋律。

其實他所費的心思並不多,也並不累,隻是過程太過繁瑣,攪得他很是有些無趣。再者,鬼魔隨時都會破印而出的憂慮如大山般沉重地壓在心頭,時不時地想起,便教他喘不過氣來。

每一想到大慈悲寺被魔化的和尚,還有才死去不久的軒轅靜,心底就會升起一股子怵然的恐懼。經過這麽多天的漫延和發酵,恐懼的種子已經在心底生根發芽,並不斷地成長壯大。隨著封印修複之期的臨近,它也躁動了起來,仿佛隨時都準備將關天養吞噬掉似的。

每每感到恐懼快要將自己淹沒的時候,關天養就會振作起意誌,暗暗地問自己:“我到底怕的是鬼魔,還是自己心中的魔呢?和尚們怕,是因為他們沒辦法消滅魔氣,也戰勝不了鬼魔。我有劍氣護體,萬魔不侵,怕什麽?用得著怕嗎?真是好笑……”如是這樣一番,恐懼才漸漸散了。

正值午後,天色卻暗得有若傍晚。塌天似的大雪還在下,根本沒有止歇的跡象。再這麽無休止地下上兩天,怕是整個龍山都得被埋了。

除了刷刷的雪落聲,便再沒有別的任何聲響,安靜得像死域。

以前還時不時地能聽到誦經聲、木魚聲、鍾罄聲、鳥鳴獸嘯之聲,時不時地感到一派勃勃生機。特別是院中的那棵菩提樹,鬱鬱蔥蔥,實在惹人喜愛。按說現在本該感到更安靜才是,可關天養偏覺得說不出的壓抑,好似鬼魔就潛伏在窗外,或者是屋裏陰暗的角落裏,隨時準備撲將上來,將他吞噬掉。念頭甫一冒出來,就感到心底湧起一股子寒意,恐懼又開始肆虐了。

“真討厭呀!”實在感覺沒法子睡了,翻身坐起,將短劍拿在手中,用衣袖輕輕地擦拭了起來。

不知道為什麽,劍一在手,恐懼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身上也感到暖烘烘,像泡在熱水桶裏,很是舒服。

“難道真的被魔氣侵蝕了麽?”關天養不禁吃了一驚,反觀內視,卻又沒發現任何的異樣。

“不必看了……”萬寶爐的聲音響了起來,“你之所以恐懼,是因為你認識到自己根本不是鬼魔的敵手。你戰勝不了它,所以就害怕了。”

關天養暗暗地自問:“是這樣嗎?”一時間覺得是,又覺得不是,難在衡定。

“自信者是不為外界所動的。縱是不敵,也不必心生畏懼。恐懼雖不是魔,卻比魔更可怕。若不能將之戰勝,你就永遠也突不破誠字境。還記得在千陽山下的天機鎮上你對楚庸說過的那番話麽?”

關天養如何不記得?隻不過那番話是青城劍典借他的口說的,而非他自己要說的。

從成為劍修到步入誠字境,他隻花了幾個月時間。若不是靠著巧合的機緣,他絕不可能進境如此神速,興許也會和楚庸一樣,為境界的突破多方奔走,機心用盡也不得其門,道不盡的苦惱。時至於今,他有有一大半的心思都用到了應付各類麻煩上,剩下的一小半則耗在了如何強化法寶和賺取更多的晶玉,實力和境界的提升上他幾乎沒有刻意為之,隻是任其自然發展,能進則進,不能進也無所謂。

都說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這話應在關天養身上,那是再合適不過了。他不想要龍鱗,結果因緣際會,撿了八片之多。從不曾知道通天鑒是什麽,數月間連得四片。不曾刻意追求實力的提升,數月間已然堪匹元嬰境界的修行者。

如此的運氣,教誰不忌妒得要死呢?

或許正是沒有經曆境界提升的思想挫磨,關天養的意誌固然強大,心性卻頗有些脆弱,以至於麵對無法挑戰的強大存在時就無法及時調整好心態,恐懼如瘟疫般在內心肆虐了開來,不知不覺間已將他他折磨得既疲倦又虛弱。

細細地將那晚與楚庸所過的每一句話都回想了一遍後,關天養突然發現自己特別地渴望讀書,渴望尋找一個與世隔絕,安安靜靜的地方,不受任何人的打擾,好好地讀上十年書。

他也意識到自己的進境太快了些,智慧和心性都還無法承載。

白龍經常教導藏經閣的弟子,修為固然重要,佛法研修更重要。若是一味追求實力的提升,而忽略了佛法的研修,必將會走火入魔,陷入萬劫不複之境。而佛法修持越是精深,智慧便越是圓通,實力提升的進境也就越快,其高度也是難以限量。

當時他覺得這和尚可真迂,縱是把佛經讀爛了又能如何?手無縛雞之力的情況但能得到改觀麽?若是這樣,天下最厲害的豈非就是那些書生了?

此刻他方才醒悟過來,白龍所說的佛法研修並不是死讀經書,而是通過對經書的研修來提升智慧。智慧於人而言,既是承載力量的基礎,也是創造力量的器具。所謂,工欲善基事,必先利其器。若是基礎都是夯實,器具都不磨利,又怎麽能夠建造出足夠宏大壯美的實力之塔呢?若是一味追求塔之精美,而忽略了基礎和器具的磨礪,到了一定程度,必將難以為基不說,但凡遇著風雨,看似精美的高塔隨時都會傾覆。

關天養就意識到自己走的就是取勝的那一路。眼下所擁有的實力看似頗為強大了,可提升的高度和拓展的寬度都極為有限,若是沒有萬寶爐和青城劍典的提點,絕對會步了楚庸的兵塵,甚至更有過之。

實力的提升是可以取巧的,智慧的穎悟絕無取巧的可能。

當初與楚庸在千陽山下的天機鎮初會,青城劍典借關天養之口要楚庸多多研習儒家經典,說能從中穎悟出突破誠字境的法門。關天養雖偷過幾天私塾,於蒙學和【論語】多少知道一點,這麽幾年不曾接觸,又差不多都忘了,便是想研習也得找來書從頭讀起才行。才想到這裏,就感到一股暖流注入到了意識海裏,然後儒家所著各部經典都清晰地呈現在了腦子裏。他也知道這是萬寶爐所為,灌注過來的都是儒家原文經典,不加任何的釋義,倒是省卻了他記誦的功夫。

“該從哪裏研修起呢?”關天養先是找出了最熟悉的【論語】,略為品咀了一番後,卻又有些不得要領,“我怎麽感覺儒家講的這些道理跟劍修全然不沾邊呢?”

萬寶爐道:“我若告訴你了,那便是我的領悟,而不是你自己的。那你又何必研修呢?”

關天養頓時無語。

萬寶爐又道:“不要事事都想著取巧。別的什麽都可以取巧,唯獨對智慧的穎悟是無法取巧的。不論是你讀到的、看到的、聽到的,哪怕你把它們記得再牢,那也不是你自己的。隻有將它們全部都消化,從中穎悟出一番新的看法和道理,那才是你自己的,那才是智慧的提升。明白了嗎?”

這麽淺顯的道理,關天養又豈有不明白的?隻是他一想到這將要耗去他多少的歲月,心下便有些發怵,忍不住打起了退堂鼓,不由自主地尋思起了取巧之法來。萬寶爐的話渾如一盆雪水兜頭淋下,既澆滅了他的取巧之心,也將他才湧起的一腔**給澆得沒了影。

愣愣地坐了片刻,便笑道:“眼下子這一關能不能過都還不知道呢,想那麽遠做什麽?”就又躺回到了**。不多刻功夫,就沉沉地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