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石這一行人抵達“認真棧”,是“黑森林”遇襲後三天的事。

這幾天他們跋山涉水的,特別累。

他們生火野宿、棲樹眠洞的,連月來都幾乎沒好吃的、沒好睡的、沒好歇息的。

終於他們來了此處:

認真棧。

三姑大師與溫六遲是素識。

王小石與“認真棧”也似有段淵源。

所以他們來到這裏,如同回了家、返了鄉。

實際上,這兒離王小石的家鄉確也不遠。

誰都知道過了金寶縣就是美羅鎮,到了美羅,以前天衣居士教王小石學藝之地:“白須園”還會遠嗎?

——難道王小石取道“六龍寺”、“黑森林”、“認真棧”等地,為的就是要重返他出生和出身之地,在那兒重溫他的棲息?

人在世間,總會有個地方讓他棲止,讓她休息。

隻是這棲息之處何在?哪怕隻是方寸之地,隻要有,便在風雨淒其、山長水遠的人生路上,可以放下重擔,卸下行囊,好好地休歇養息,好好地思省鬆弛自己,養精蓄銳,再重新去麵對挑戰打擊。

要是你已有了這方寸之地,哪怕在家裏,心中還是腦海裏,那都是好事,恭喜你。但若是你還沒有,請趕快培養/找出/尋覓/經營那麽一個所在,否則,在過度的壓力與衝激之下,你的心力遲早難免要衰竭。

人最寶貴的是健康。

人最重要的是快樂。

人要輕鬆才能快樂。

人最快樂時是施予。

王小石現在就很快樂。

因為他一向能保持輕鬆。

而且此際他正在施予。

施予的方法有很多種,以金錢解人之窮困是一種,以武力保持弱小也是一種,以智慧學識為人排難解憂,亦是一種。

這種事,王小石常做,且還做得不亦樂乎。

此際他做的,隻是語言上的開導,因為羅白乃在思省了幾天之後,終於忍不住過來問他:

“我有一事,憋在心裏已久,你可不可以為我解一解?”

說著,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一眨,又眨一眨,很真誠可愛的樣子。

王小石看了就笑了,“你說說看,我解解看,你考考我看,我試試看。”

羅白乃就說:“那天‘大四喜’突擊我們,三姑一麵應敵,一麵大聲叱喊什麽:‘明頭來明頭打、暗頭來暗頭打’的,那到底是啥意思?是咒語嗎?還是氣功?獅子吼?在那時喊出來,有什麽意思?那什麽這兒來那兒打,那裏來這裏打的,可有特別的意思嗎?”

王小石道:“你當他說了句白話、空話,也無可不可!”

這回羅白乃倒是奇道:“這裏邊不是有大學問嗎?怎麽又可當是廢話了。”

王小石笑道:“不是說過了嗎?平常心就是道,大道理常就是廢話。可不是嗎?大概你師父必然曾諄諄勸導過你:好好練功,他日基礎才能深且厚吧?”

羅白乃點了點頭,“但我不一定聽得進去。”

王小石又說:“那麽教你認字的夫子也必然教誨過你:好好讀書,他日才可有大作為吧?”

羅白乃隻好答:“有的。可我不一定相信:許多做大事的、發大財、練成絕世武功的人,就一定念過很多書。”

王小石道:“這就是了。你師父和老師教你的話,你都不一定聽信,可是,裏邊卻有著大道理啊。不能令人信服的大道理,豈非與廢話無異?這樣說來,六龍三姑邊打邊說的話,也可能隻是些毫無意義的贅詞而已。”

羅白乃眼裏的兩朵星光又閃呀閃的,道:“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說:說什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聽到了什麽,別人做了什麽,彼此之間能悟得了什麽才是要害。”

王小石含笑道:“你可說著要害了,不過,其實,也無所謂要害不要害的。要說要害,哪兒都是要害。你說隻斬我一隻手指,那不是要害吧?但對我的手而言,那是要命的要害了:少了一隻手指,便連拳頭都握不成了,還拿什麽劍?寫什麽字?你隨隨便便地站在這兒,既不是山海關,也不是兵家必爭之地,當然不是要害,但對一隻螞蟻而言,那就是大大的要害了。因為你可能正踩在它的身上。同樣的,說是要害,也言盡不實。你一刀搠我心口,當然是我的要害了,可是就算我死了,這世間沒少了我不行的事,日出月落,星移鬥轉,黃河依樣洶湧澎湃,泰山依然一柱擎天,又有何改變?那又算是什麽要害?所以,沒有要害,也沒有什麽不要害的。”

羅白乃又聽得似懂非懂,卻聽一人道:“說起要害,你看到我那要命的要害了吧?”

說話的是溫六遲。

他是向王小石突然說了這麽一句話。

羅白乃開始進入“認真棧”的時候,對這店和這店老板都很不以為然。

他以為這隻不過是一家隨隨便便的客棧罷了。

他也以為這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客棧老板而已。

直至他住下去了,才漸發現有些不一樣:

一般店家隻對住店裏花錢付賬的大爺恭敬巴結,對隨從、家丁卻瞧不進眼裏。

——如果說這一行王小石、三姑、溫柔等是“主”,那麽,自己師徒兩人則絕對是做不了“主”的“隨員”了。

這點羅白乃心知肚明,十分清楚。

不過這店裏的人卻很不一樣。

店裏的人上上下下都無分“尊卑”、“長幼”、“大小”、“富貧”,隻要住進店裏來的,他們都視如貴賓,待之一樣的好。

且殷勤有禮。

這點可謂少有。

在江湖上原就最重名位,這種做法算是絕無僅有。

再住下來,羅白乃就發現這兒有更多的不同:

例如店家因顧慮到客人在房裏舒適走動時的不便,所以準備好方便在房中趿行的布鞋,又在沐浴間、潮濕之地擺好了木屐,讓客人不至弄濕或弄髒了腳和鞋子,這點便令羅白乃師徒首開眼界。

細微之處,也照顧周到,這才令班師之和羅白乃歎為觀止:

譬如上毛廁方便,一般所用的手紙都十分粗糙,幾乎可以說:多用幾次,便要擦出血來。但這家客棧卻連這個都照顧到了,所提供的是細軟綿軟質地的紙,簡直可媲美能在其上題字寫字的宣紙和能在其間刺繡的絹帛。

班師之師徒二人享受這客棧種種方便,樂陶陶之餘,又發現住店的收費不算太昂貴,不禁笑罵低啐過這開店的人:

“這店家都傻的!這樣開店,怎麽不去服侍自己的爺去!把客人都驕縱慣了,看他是不是還免費供吃供住的,還起座泥頭塑像立座碑來紀念他!”

“這下可好了,客人以為有便宜可占,把這兒當家了不走了,真是傻瓜蛋!”

他們嘀咕多了,王小石聽到了一次,就笑著問了一句:

“你們看,這兒旺嗎?”

班師當然不用看便做了回答:“人可多呢,簡直水泄不通。”

王小石提示道:“店家隻是細心一些,對客人多些兒關照,就招徠了這麽多的客人,而且輾轉相傳,口碑愈好,風評愈佳,這就賺了不少錢財,就拿這本兒來擴充營業,加強福利,到頭來,客人受益,店家盈利,可不是兩家便宜、大家高興嗎?”

羅白乃聽了,還要“死雞撐飯蓋”地說:“這家店和這傻店家的……都能賺呀?”

王小石一笑說了這麽一句話:“能賺。當然能賺。每年還賺不少,且愈賺愈多呢。記住:世上是沒有會賺錢的傻瓜的。”

——世上是沒有會賺錢的傻瓜的。

正如世上不會有白送給你的江山,從來未克服過困難的偉人,白吃的午餐……一樣。

但還是有例外的。

世上畢竟會有瞪著眼的瞎子、事實擺在眼前也照樣歪曲的謊言、有一張嘴卻不能說(真)話的啞巴。

有的。

甚至偶爾也會有白吃的午飯。

還有平白送給你的江山。

像世裔承傳的皇位便是一例:當然,也有的是似巴不得把自己本來鞏固的基業砸毀砸爛方才甘心的皇帝和領袖,他們的作為也如同將江山奉手送人予人。

可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