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黃門侍郎聲音顫抖,跌跌撞撞地推開了藏經閣的門。

徽帝沉默地盤坐在蒲團上,手裏一串沉香木佛珠“啪”地斷了。一連串佛珠砸在地麵,滾落的聲音如大雨忽至。

身邊的太子倏地起身,腰間佩劍一抽就要衝出去,卻被徽帝拉住了。

“守不住了?”他問,聲音平靜,絲毫不見兵臨城下的走投無路。

小黃門怔怔地低頭,“嗯”了一聲,方要再說些什麽,隨著一聲巨響,禪院的門已經被砸開了。

身穿黑色胄甲的叛軍一湧而入,一息間便將藏經閣團團圍住。

徽帝一怔,枯黃的眼中閃過一絲驚訝,但很快又被更多的了然替代。

黑色,那是燕王所率當年北伐軍的甲胄。

日光紛亂,門前人影憧憧,黑影和白光交錯,晃得人睜不開眼。徽帝伸手遮了遮眼,看見一排排對準他的森白箭尖後,行來一個玄衣勁裝的頎長身影。

他的步子沉而緩,不見逼宮擒王之後的張揚得意,也不見直麵天子的卑微怯懦。

“嗬……”徽帝輕哂,顧家養出的好兒子。

“顧侍郎!”一邊的太子見狀大喜過望,扔下手中的劍,喜笑顏開地跑過去,卻被徽帝沉冷的聲音喝住了。

是了,隻有這一種可能了。

從秦澍開始查太醫院的時候,他就已經想到,這一切都已經被顧荇之知曉。

以如今朝中的勢力分布,除了吳汲,怕也是隻有他才能做到如此消息靈通,一邊聯合宋毓調虎離山,一邊集結燕王舊部釜底抽薪。

隻是徽帝沒有想到,這次他萬般小心的誘殺行動,顧荇之能提前知曉,還在短時間裏輕而易舉地策反他派去的兩枚心腹。反觀他這邊,消息被徹底阻斷,直到東窗事發才幡然醒悟。

“父皇?”太子不解,側頭喚了他一聲。

而對麵的顧荇之站定後依舊是雙手一揖,對徽帝和太子行君臣禮。

徽帝冷笑了一聲:“顧侍郎既帶兵造反,這所謂的君臣禮還是免了吧。”

太子聞言微震,卻見顧荇之淡然地在兩人對麵的蒲團上盤腿坐下了。

“顧侍郎……你……”太子顫巍巍地開口,卻不知從何問起。倒是顧荇之接了話頭,平靜道:“臣來,是想問陛下幾個問題。”

言訖他抬頭,逼視過來,不卑不亢。

看著門外的叛軍和匍匐在地的小黃門,太子總算是回過味來。

“大膽!”他暴怒而起,指著顧荇之罵道,“你罔顧百年家風,你這個心懷叵測的亂臣賊子!”

長劍破空,太子拾起地上的劍,向著顧荇之揮劍砍去。

“鏗——”

一隻箭矢飛馳而來,精準地擦著太子持劍的右手飛過,逼得他側避,踉蹌數步。

“嘖嘖……”斜靠在閣中梁柱下的花揚搖搖頭,挑眉道,“我說弟弟,大人在說話,別老一驚一乍地插嘴。”

太子愣了愣,反應過來還要上前,卻被徽帝喝止。

“顧侍郎說有問題,”徽帝坦然,回視顧荇之道,“有問題便問吧。”

這時,禪院外忽地**起來。

一名侍衛急步行入,對坐在堂中的顧荇之拜道:“吳相在禪院外求見皇上和大人。”

徽帝一怔,他倒是忘了。方才顧荇之闖寺的時候,因為懷疑叛軍是吳汲的人,他提前讓人將他軟禁在了另一邊的禪房中。

不等徽帝回應,顧荇之對著那侍衛淡聲應允。片刻後,吳汲由兩名侍衛帶入了藏經閣。

佛堂內一時寂寂,一片沉默中,吳汲義憤填膺地指著顧荇之,張口詰問道:“顧侍郎這是要反了嗎?!”

顧荇之沒有回他,而是從袖中摸出幾樣東西放在麵前——陳相的棋譜、殿前司魚符、太醫院的藥方、北伐舊案的卷宗,最後,是一麵殘破不堪的北伐軍旗。

吳汲和徽帝的臉色,霎時都難看起來。

“臣說過,此次前來不為逼宮造反,隻是有幾個問題要問。”

顧荇之一邊說,一邊將那些東西一一擺好,修長的指撫過邊角卷曲的棋譜,露出被陳相撕掉的那一頁。

他忽地抬頭看向徽帝,眼神凜冽:“陳相……本就是你殺的吧?”

此言一出,吳汲和徽帝都沉默不言,隻有太子不明就裏地想要爭辯,卻被徽帝沉冷的聲音打斷了。

徽帝看著顧荇之一字一句道:“是朕,可那又怎樣?身為臣子,當有分寸,他管了不該管的事,朕要他的命,這有什麽錯?”

顧荇之聞言沉默,將手中棋譜往前一推:“但皇上可曾知道,雖陳相拿北伐一案試探,但直到他走出勤政殿的那一刻,他都沒有想過將這件事公之於眾。”

徽帝的手緊緊拽起,沒有說話。

“棄子入局……”顧荇之喃喃,“這是他給微臣留下的唯一一條線索;也是留給陛下的,兩朝老臣,唯一一點私心。”

顧荇之微頓,聲音中略染苦澀:“饒是他知曉陛下當年為奪皇位不擇手段、通敵叛國,他也願意給陛下和南祁一個機會,一個隻要陛下肯補救,他便能忠心如舊的機會。”

“可惜陛下沒有,陛下選擇將路走絕。”

徽帝神色微凜,追問:“你什麽意思?”

顧荇之將棋譜調轉,正對徽帝:“想必那一夜,陛下殺了陳相後,便派人清查了一遍陳府,想是沒有找到任何蛛絲馬跡。”

徽帝聞言抿唇,臉上卻依舊看不出什麽異樣,顧荇之繼續道:“這是因為那些證據,陳相已經自己銷毀掉了。”

“他知道陛下若是對他起了殺心,一定會搶占先機處理掉任何相關證據,所以證據留或不留,並無意義,反倒會給知情之人招來殺身之禍。”

故而在見了範萱,確認他手中證據之後,陳相並沒有將東西交給任何一人。因為他知道靠著這些證據,要撼動本朝最有權勢之人,無疑癡人說夢。且若徽帝真的起了殺心,那麽救亡圖存唯一的法子,便是撥亂反正、改朝換代。

但當時朝中黨派爭鬥正盛,主戰派不會對陳相之死善罷甘休。徽帝長久以來的製衡之術被打亂,他也會擔心吳汲一家獨大。所以陳相斷定他有心借此機會除掉吳汲,扶持新的忠於太子的力量。

那麽顧荇之就成了徽帝用於打壓吳汲,輔佐太子的最佳人選。

可是徽帝萬萬沒有想到,陳相會派人給一直暗中潛伏、伺機而動的宋毓遞去消息,讓他帶著自己留給顧荇之的線索來了金陵……

陳相一直都知道宋毓的打算、宋毓的兵力,他也知道顧荇之的為人、顧荇之的顧慮,所以他死前豪賭一把,將這個他兢兢業業守護了幾十年的飄搖國土,留給兩個他最能信任的人。而徽帝也正如陳相所料,不遺餘力地扶持顧荇之、牽製吳汲。

可徽帝沒有想到的是,顧荇之太聰明,聰明到根據陳相隻言片語的提示,就查到了北伐,甚至還從北伐查到了……

“吳相,”顧荇之再次開口,將手中關於北伐舊案的卷宗遞過去,“你可還記得,當年北上的運糧隊伍裏,有一個叫範萱的人?”

吳汲瞳孔微震,沒有說話。

顧荇之收回目光,淡淡道:“當年你病休一月,隨運糧隊伍北上,在向北梁通風報信後連夜出逃,以為他們全軍覆沒。卻未曾想,範萱活了下來,他隱姓埋名、東躲西藏了一輩子,在臨終之前找到陳相,將這個隱瞞了十六年的秘密說了出來。”

顧荇之接著看向吳汲,點了點地上的魚符道:“若說十六年前你助太子、害燕王,是站了太子黨,以求日後的飛黃騰達。可百花樓其實是殿前司分支這件事,你掌管殿前司多年,竟然沒有察覺……”他一頓,目光深邃,“或者說你隻是假裝沒有察覺。無論是陳相之事、百花樓刻意嫁禍殿前司也好,扶持我、處處牽製你也罷,你都知道,隻是逆來順受、不想計較。這究竟是你委身求全的方法,還是因為對誰懷著一份難以言說的歉疚……”

“顧荇之!”

言訖,沉默良久的吳汲終於開口。他怒目直視顧荇之,努力作出鎮定平靜的樣子,但緊拽的雙拳和微微顫抖的下頜出賣了他的心思……

原來如此。原來吳汲的“愚忠”和徽帝的不信任,真的是因為太醫院藥方上的那一道落筆。

是因為太子的身世。

顧荇之抬頭看向吳汲,放在魚符上的手右移,來到那冊帶著火燎痕跡的太醫院記錄上。

他看了一眼太子,再看了一眼徽帝,終於還是將記載著徽帝用藥情況的書冊遞給了吳汲。

片刻,隻聽空寂的藏經閣裏倏然“啪噠”悶響,是書冊落地的聲音。

吳汲仿佛失力,踉蹌兩步扶住房柱,垂在廣袖之中的手緊握成拳,背上隱隱可見青筋跳突。

他不說話,隻是愣怔地看著自己腳下的三尺二方地,半晌才低低地笑了,喃喃道了句:“你果然一早就知道了。”

原來徽帝早知道自己不育,知道太子和嘉寧都不是皇室血脈,知道他對皇後一直以來的心意,也知道他們曾經的貪歡……

是的呀,徽帝善於心謀、玩弄權術,怎麽又會不知情呢?

一切不過是他視而不見的自欺欺人罷了。

吳汲忽然淺淡地笑了,聲音低低的,近乎自語道:“陛下與微臣是自幼的情誼。微臣的一切都是陛下給的,若是陛下要拿回去,隻需告訴微臣一聲,微臣莫有不從……”

話音未落,他便被徽帝沉冷的聲音打斷了。

徽帝靜靜地看過來,眼眸冰冷,不染一絲情緒地問:“包括你的命嗎?”

吳汲一怔,暗淡的眼眸垂下來,緩緩應了句“是”。

徽帝卻兀自笑開。他喘息著,好半晌才平複下來,枯澀的眸子看過來,依舊帶著帝王的冷傲與威嚴:“朕從小便知道的一件事,就是不能相信任何人,哪怕是父子兄弟。因為任何人都可以告訴你,他們願意為你赴湯蹈火、舍棄性命,但他們之中的任何一人,又都可以食言,回頭便要致你於死地。”他頓了頓,道,“元尚,這些年,朕都是這麽過來的……你要朕信你,無疑是奢望。”

“所以陛下便寧願大費周章,不折手段地去奪嗎?”

“是,”徽帝頷首,“別人給的,別人也能拿走;隻有自己搶來的,才是誰都拿不走的。”

一席話,說得眾人無言。

徽帝輕輕地笑了一聲。

做太子的時候,他的太子之位便是岌岌可危。他身體羸弱,又有燕王那麽一個出色的弟弟,先皇後死後,徽帝失去了最後的依仗。

太子之位成了他唯一的一根稻草。一葉障目,他便是緊緊抓著這根稻草,一步錯,步步錯。

先帝要為燕王鋪路,他便幹淨利落,截他的路。

不能生育,他便利用吳汲對皇後的真心,利用皇後膝下無子、後位不穩的恐懼。

那一夜的事,他其實從頭到尾都知道。甚至吳汲喝下去的那壺酒,都是他親自選的——醉天涯。

一夢南柯,笑醉天涯。

安靜的佛堂裏,徽帝忽然笑起來。

他看向垂眸靜坐的顧荇之,聲音裏染上幾分釋然。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他說,“朕記得小時候看到這句話,曾問過太傅這句話的意思是不是說,壞人隻要不再做壞事,就可以像好人一樣登極樂?太傅說是。”

“可是朕一直不明白啊……若是壞人隻需要放下屠刀,便可立地成佛,那好人一輩子行善的意義又在哪裏呢?這是不是不公平呢?”

顧荇之於青煙細聚之中與他對視:“皇上說錯了。”

擲地有聲的一句,響在耳畔如金石相擊。

顧荇之看著徽帝,不避不閃,一字一句地道:“行至今日,皇上還不明白嗎?”

“陳相曾經告訴我,放下的難,難在於屠刀一起,便由不得自己。如若還能放下,於他而言便就是最大的善。”

所以,即便是知道自己可能有去無回,陳相也依然給了徽帝最後一次機會。

“可是你辜負了他們。”顧荇之淡淡地道,取來麵前那張北伐軍旗,展開在徽帝麵前。

上麵什麽都沒有,隻在中間留著一個“死”字。

“這是宋毓給我的,”顧荇之一邊展開四角,一邊娓娓道來,“他說這是燕王死後,他派人找到的唯一一件遺物。我問他為什麽要在旗上寫一個這麽不吉利的字?他說那是一個小兵的父親給兒子的。

“傷時拭血,死後裹身,固守國土,勿忘本分……人人都怕死後要下十八層地獄,可殊不知,那複雜的人性本來就有十八層。”

顧荇之一言一句,字字鏗鏘,而徽帝卻隻是如釋重負地笑了笑,道:“屠刀既已拿起,朕也放不了了。如你所說,皇位之爭,朕負了燕王;北伐一案,朕負了蒼生;陳相之事,朕負了忠臣……”

言訖一頓,他側頭看向太子,繼續道:“皇儲一事,朕……負了摯友……”

“朕已負盡天下人,也不想再補救了。”他蒼涼一笑,坦然道,“你今日逼宮,目的是想讓朕下詔書傳位給宋毓吧?可他十六年來行事乖張、眠花臥柳,聲名早已不堪,要名正言順得登帝位,總得有個理由。”

“可這理由,朕偏偏不給。”徽帝笑了笑,眉眼間退去淩厲,隻留下些看不清的執拗。

“陳相一案,不足以動搖朕的地位,而北伐一案你就算有證據,也不敢公之於眾。十萬人,他們之中有母親的兒子,有妻子的丈夫,有小兒的父親,也有同胞兄弟和摯友……”

他頓了頓,像是篤定什麽:“因為這不僅僅是朕為了皇權害死同胞兄弟,更是為了一己私利,置天下蒼生於不顧。你想與北梁開戰,收複國土,最不能失的便是民心。”

他繼續道:“故而這些事,你不會公知於眾。你也不敢。”

一席話,將氛圍推至了冰點。顧荇之薄唇緊抿,眼神含冰。他倏然抬頭直視徽帝,釋然一笑。

“那便隻能如此了。”

紹興十二年,南祁國內發生了許多大事。

當朝宰相於宮前道上被殺,北梁使臣來訪。

同年秋天,被譽為百官楷模的顧侍郎逼宮擒王,將徽帝軟禁在南祁宮。

期間東宮太子大鬧前朝,於勤政殿內提劍殺了吳相,被顧侍郎以雷霆之姿打入大牢。

自此,長達數月的朝綱清洗開始了……

南祁邊境的一間小茶館內,茶客們聽書吃茶,言笑晏晏。其中,不時還有售賣瓜果小食的攤販竄梭,一派熱鬧的景象。

高台上,說書先生正說到精彩之處,一拍手中的醒木,堂中霎時安靜了不少。

他咂咂嘴,繼續道:“誰也沒有想到,那個曾經被世人讚頌的朝廷肱骨,竟然於一夕之間變成狼子野心的奸佞。黨同伐異,以殺止殺,短短數月內,便清洗了朝中各派勢力,一副要自己登基稱帝的架勢。

“然自古以來,邪不勝正;民族危難存亡之際,總會有那救民於水火的仁人誌士,撥亂反正,挺身而出。而此人,就是燕王世子,當今聖上。

“要說聖上的英明神武,當是三天三夜都說不完的。

“雖他少時行事乖張,但到底是燕王血脈,國之危難之際,臨危受命。他親率二十萬易州軍南下,直取金陵,打得那顧奸佞丟盔棄甲,落荒而逃。

“最後於落馬坡,被聖上親自斬於劍下!”

“好!”

那說書人故意一頓,滿堂霎時爆發出掌聲雷動。隻有台下一桌聽書的小娘子弱弱地歎了口氣,頗為惋惜的樣子。

旁邊的人立馬遞去一個白眼,冷嘲熱諷道:“看樣子,有人是在為亂臣賊子惋惜不值呀。”

那桌上的小娘子倒是坦**,擱下手裏的茶盞道:“我可聽說那顧相是個光風霽月、俊美無雙的郎君,就這麽殺了多可惜……”

“呸!”旁邊立馬有人憤怒道,“那都是傳言,我之前去金陵,可是親眼見過那顧相的容貌。賊眉鼠眼、鷹頭雀腦,身長五尺,活脫脫一個吃軟飯的小白臉模樣。那些讚頌他美貌的謠言,都是他花錢造謠的!”

“啊?!這、這……”

眾人聞言驚訝,茶館裏一時又再次恢複了往常的熱鬧。

角落裏的花揚抽了抽嘴角,險些把嘴裏的茶湯都噴出去。她伸手要去摸腰間的劍,卻被顧奸臣塞了滿嘴的綠豆糕。

“唔……他、他們說你壞話!”花揚憤憤,委屈地快哭了。

顧奸臣淡淡地“嗯”了一聲,埋頭繼續給她剝瓜子,一粒粒地放在一張攤開的油紙上,已經堆成一座小山。

“他們說你是壞人就算了,竟然還說你長得醜!”花揚氣得鼻子都歪了,“我覺得他們不隻是在罵你,也罵我了!”

顧荇之笑笑,問:“罵你什麽了?”

“罵我瞎!”花揚猛抓了一把瓜子塞自己嘴裏,囫圇道,“你要是真長那麽醜,我能看上你麽?”

顧荇之想了想,反問道:“為夫終於能以色侍人了?”

花揚被他兩句話問得沒脾氣,繼續提劍要衝過去,卻被顧荇之摁住了手,溫聲哄了句:“別鬧,動氣對孩子不好。”

花揚這才平複了一點,把手搭上自己已經隆起的小腹,悶悶地抱怨:“他們還罵我的崽了!他爹若是醜的話,崽子能好看麽?!”

說著,她又激動起來,覺得這事不能這麽算了。

然而握劍的手還沒碰到劍柄,茶館外忽然響起一陣**。有官兵從門口急匆匆地跑進來,在茶館老板耳邊耳語了句什麽。老板僵住了,反應過來趕忙請小廝清場。

顧荇之幫她把瓜子包好,提了包袱正要走,那名報信的官兵卻來到兩人跟前,畢恭畢敬地一拜:“兩位且慢,在下的主子想見見兩位。”

言訖他伸手一延,顧荇之透過窗欞看出去。

隻見春日暖陽下,一架樸實尋常的馬車前,站了一位青衣玉帶的公子。那人眉眼如畫,生動而張揚,饒是在燦烈的春光下,也絲毫不輸其明媚。

隻是那雙見人留情的桃花眼啊……片刻不停,就連在這兒等他的時候,都忍不住對著身旁的護衛擠眉弄眼。

顧荇之搖頭笑,卻聽花揚清脆的聲音響在耳側。

“師姐!”

陽光鋪落的茶館內靜謐安逸,宋毓將案上的茶盞推給顧荇之,自帶風流的桃花眼一挑,依舊是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

“決定了?”他問。

語氣是故作的輕鬆,眉眼裏卻是滿滿的期待。

“嗯。”對麵的人還是那副淡然的態度,仿佛十億紅塵都入不得他眼。

“哎……”盡管早已知道答案,親耳聽到,到底還是難掩失落。宋毓甩了甩手裏的折扇,可惜道,“拋頭露麵的事你做不了,做個幕僚也不行?”

顧荇之無甚表情,低頭吹開茶盞上的白霧。

“那我給你封地,做個異姓王也不要?”

對麵的人依舊是品茗不言。

宋毓將手上的折扇一收,哭喪著臉道:“那我跪下來求你,行不行?”言訖,他就要作勢撩袍。

“陛下!”

與這聲喝止同時響起的,還有杯盞輕擊桌案的脆響。顧荇之肅然凝眉,深眸裏罩上幾分凜冽:“陛下如今貴為天子,這樣的玩笑,不宜再開了。”

宋毓撇嘴,又懨懨地坐回了榻上。

“說真的,顧和尚,”他歎氣道,“你雖然幫我整肅了朝綱,可是北伐一事事關重大,非一朝一夕之功。南祁還需要長久的休養生息,厲兵秣馬,需要你的地方還很多。你真的……”

“正因為如此,南祁的朝廷再也經不起一次巨變了。”顧荇之頓了頓,“若是被朝官或者民間發現其中蹊蹺,難免有心之人不會以此為借口,再來一次政變黨爭。為了陛下的海晏河清、一朝盛世……”

“夠了夠了……”宋毓揮揮手,不想再聽顧和尚念經似的瞎叨叨。

他轉頭看了看別間,忽然想起什麽,氣悶道:“她這是有五個月了吧?”

對麵的人低頭品茗,可有可無地“嗯”了一聲。

“嗬……”宋毓翻了個白眼,“我記得那段時間顧相不是正在血洗主和派嗎?竟然還有這樣的閑情逸致。”

顧荇之神色平淡,溫聲道:“陛下如今已是二十有五的年紀,操心社稷之餘,應當多想想皇家的子嗣。陛下中宮之位一直空懸也不是辦法,應當盡快立後才是。”

一席話懟得宋毓無言。

“哼!”宋毓扯了扯被顧荇之三兩句問得發緊的襟口,陰陽怪氣地說,“我看你哪是為了朝廷,分明就是為了女人。”

對麵的人沒有否認,原本清俊的眉眼霎時浮起幾分柔色,像春日豔陽的瀲灩。

“她確實不太習慣宮廷和世家的束縛,她六歲入了百花樓,吃了太多苦,哪裏都沒去過……”顧荇之說著話牽起嘴角,柔聲道,“天遠地闊,我想陪她到處去看看。”

莫名其妙被酸了一把的小宋皇帝更心塞了,憤憤地端起茶盞悶了自己一口,也跟著顧荇之往別間茶室偷窺。

片刻,他似是想到了什麽,鬼鬼祟祟地推了推顧荇之的胳膊,低聲道:“說到皇後,還真想向你請教一事。”

“嗯?”顧荇之轉頭看他,一臉疑惑。

“咳咳……就是……”宋毓扯了扯越發覺得緊的襟口,半晌才吞吞吐吐道,“關於女刺客,你都有些什麽研究?”

茶室的另一間,花揚正在跟花添講她幫著“顧奸臣”殘害忠良的過往,說到眉飛色舞之處,她甚至恨不得提裙站到桌子上,來一段劍舞,嚇得花添趕緊出手阻攔。

“你小心點!”她忙不迭地拖住花揚已經略顯笨拙的身子,往她手裏塞去一塊禦廚做的奶桃酥轉移注意力。

有了奶桃酥的安撫,躁動的花揚終於冷靜下來跳回榻上,動作輕盈到不像一個孕婦。

花添看得心驚肉跳:“你少跳來跳去的,這都幾個月了?”

花揚舔著手指看她,一雙淺眸翻著想了半晌,最後放棄道:“我不記得了,你去問顧長淵吧。”

花添無奈,想著她這麽粗枝大葉,應該也是不會照顧孩子,更不會提前準備些孩子的東西,便起身從包袱裏翻了些小衣服、小褲子出來。

“這些都是皇上讓宮裏的繡娘專門做的,”她將東西一一遞到花揚眼前,“男孩、女孩的都有,這次用不上的話,下次也能用。這都是頂級的繡娘用最好的布料做的。”

“可是……”花揚喃喃,從身後的包袱裏摸出一隻小孩的軟鞋,“孩子的東西長淵都做好了,再拿會不會多?”

花添愣住,目光落在花揚手裏那隻小巧的軟鞋上。

縝密的針腳、精細的繡工,除了布料和花色不如宮裏的繡娘,手藝竟然一點都不輸。

花添忍不住扶了扶額角,為這位上得朝堂、下得繡坊的南祁第一謀士歎惋。

她再看看旁邊那個埋頭苦吃的人,那顆懸著心總算是落實了一點。

有顧荇之這麽一個知冷熱的人體貼著,饒是花揚再粗枝大葉,應該也是會被他照顧得很好的。

她倒是不用再擔心了。

“師姐,”花揚放下手裏的點心,看著花添道,“你要一直待在宋毓身邊麽?”

花添愣了愣,眼中浮現一絲猶豫。

“花揚,”她說,聲音裏帶著苦澀,“我從未與你說過我的身世,如今也不懼告訴你。”

“我本是先帝時樞密副使沈業的女兒,當年北伐事發,沈家落難,父親被判流徙。這些年我之所以待在百花樓,除了隱姓埋名,還有一個目的,就是想偷偷地去尋他們。”

“怪不得……”花揚眨眨眼睛,“怪不得你那麽多臭講究,又喜歡附庸風雅。”

對於這人常年狗嘴裏吐不出象牙的毛病,花添也是習慣了,便不跟她計較,隻繼續道:“陛下把親軍衛給了我,說隻要我願意為他效力,他會幫我找到父親。”

“他是不是喜歡你?”花揚問,神情凝重。

花添怔了怔,側頭避開花揚的逼視,道了句:“別胡說。”

花揚不信,繼續道:“他都是皇帝了,要找誰還不是一句話的事,為什麽非要你掌管親軍衛?”

花添不說話,頰上飛起一抹潮紅:“他是皇帝,將來會有後宮三千。中宮之位,必定是要對他有所助益的貴女才行……”

“但是話說回來,你如果想得到他,也可以。”花揚砸砸嘴,繼續沒心沒肺,“得手了就跑,你可以來盛京找我和萊落大師姐。”

花添沒忍住笑了出來,千言萬語,化成了輕輕的一句:“好。”

春陽和煦,四人辭了車馬,兩兩並肩,緩步而行。行至一個路口,顧荇之腳步終是一頓。他側身看向宋毓,記憶輾轉,仿佛又回到兩人幼年一起習武溫書的時候。

“送君千裏,終須一別,”他淡淡地開口,不悲不喜,“就到這裏吧。”

宋毓一笑,點頭應下,甩開手裏的折扇,轉身要走,卻被顧荇之喚住了。

他帶著慎之又慎的神情,攏袖退後一步,躬身拜道:“南祁交給你,未來,拜托了。”

宋毓怔了怔,半晌才反應過來,低低地“嗯”了一聲,是哽咽的。

車輪碌碌,卷起漫天塵埃,像一粒粒的金粉。

人間四月,路口的那株桐花,花開正盛,散發著隱隱的馥鬱。

顧荇之想起自己的夢境,彌留之際,於桐花樹下見到的那個人。

那時候是求不得、放不下,滿滿的苦澀。

還好啊,現實山河無恙、愛人尚在,他也再不用固執地守著予她的允諾,孤獨又煎熬地活著。

眼前的女子笑容明媚,陽光碎在她琥珀色的眼眸,泛起淺淺的淡金色。

如今她懷著他的孩子,她是他的妻。

“花揚。”顧荇之忽然開口喚她。

花揚回頭,眼裏的笑意很溫和。

春日傍晚最後一點霞色飄落在她的眉眼,印出她眼裏的一抹春水秋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