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0章 新生

北地卷地,屋簷上的冰棱有村把長,在陽光的折射下,閃著五彩的光。

天地間一片白茫茫顏色,樹木,房屋乃至遠處的高山,都被籠罩在一片純白下,不知是什麽鳥群飛過,傳來一聲聲淒厲的慘叫。

“小丫,你哥哥回來了嗎?咱們該開飯了!”

一個四十多歲,滿身補丁的大娘,站在門口叫喚一聲,這聲音在莫顏耳朵裏,卻格外親切。

“張大娘,我哥馬上就回來了,我去迎一迎!”

張大娘耳朵不太好使,最近正在吃著莫顏配的藥,外頭風大,所以莫顏特地加大聲音,讓張大娘聽得清楚。

“小丫,大娘等著,你進去烤烤火吧,天冷著!”

張大娘頭發上隻插著一根樸素的木簪子,全身上下素淡,沒有一點值錢的首飾,可見日子過的並不富裕。

莫顏揮揮手,讓張大娘回去,她快速地跑出了院門,來到山腳下,等候萬俟玉翎歸來。

那天,二人紛紛墜崖,莫顏已經失去了意識,等她醒來,已經到了十幾天之後。

當時,她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萬俟玉翎冷峻的眉眼,莫顏想,能在地府與他相遇,真好。

還不等二人訴衷情,張大娘便大嗓門的進門,見到莫顏醒來,異常欣喜,巴拉巴拉說個不停,莫顏才反應過來,她並沒有死。

也合該二人運氣好,在半山腰處,有一個覆蓋著白雪的山洞,二人紛紛落在山洞口,萬俟玉翎有意識,見飛落下來的影子,心中又是擔憂,又是驚喜,把昏迷的莫顏抱到山洞中。

過了一天一夜,上麵才沒有動靜,並非他不現身,而是這種情況,隻有真切地消失一段時間,才能抓到幕後的真凶,引得萬俟家暗衛現身。

萬俟玉翎用身體給莫顏取暖,過了兩天之後,這才艱難地背著莫顏從山洞下來,石壁陡峭,二人不隻一次滾下山崖,萬俟玉翎緊緊地抱住她,用身體護住莫顏,一直到山腳下,他的後背已經被尖銳的石頭劃破了無數條口子。

離群山不遠,有一個寧靜的小村落,萬俟玉翎體力不支,正好昏倒在張大娘家門前。

冬日裏,小村落的人根本不出門,關門閉戶,相互也沒有什麽交流,說來也巧,那日張伯用打來的野兔子到鎮上換糧食,正好撿到差點成為雪人的二人。

萬俟玉翎休養幾天,恢複能力驚人,而莫顏不同,身上幾處擦傷已經止血,卻遲遲不見醒來。

如此,萬俟玉翎真是驚慌失措,全然沒有平日的冰冷,不顧張伯夫妻的阻撓,背著莫顏步行一天一夜到鎮上看郎中,得知一切都正常,這才鬆一口氣,可莫顏沒醒過來,他心還是懸著。

從洞口處出來,萬俟玉翎戴好麵具,可莫顏那張醜臉麵具卻不見蹤影,他猜想,這個喜歡臭美的丫頭一定把麵具扔在馬車上,而她貼身攜帶著祝神醫送出的美人麵具。

莫顏還小,梳著未出閣少女的發髻,於是,二人以兄妹相稱,平日換洗擦身,都是張大娘幫忙。

莫顏從回憶中閃神,她搓了搓手,披著身上破舊的襖子,上麵補丁摞著補丁,已經看不出原來的布料,她的襖裙已經破舊多處,染上血跡,根本不能再穿。

張大娘的身量和她差不多,衣衫雖然破舊,卻漿洗得很幹淨,有皂角的清香味道。

村落四麵環山,聽說這裏的人家都是當年為了躲避戰亂,跑到村中生活,久而久之,祖輩們對這個平靜安逸的小村落很有感情,慢慢在此生根發芽。

村落裏男多女少,家家的漢子們都有打獵的手藝,在入冬之前到山上打獵,把肉凍上過年加菜,多餘的就送到鎮上換銀錢或者糧食。

村子隱秘,相對而言,到鎮上的路也很難走,村人出行一趟不容易,這裏不能用牛車馬車等物,翻山越嶺,全靠人力。

遠遠地,從山上走下一個青色的影子,莫顏快速地跑到緩坡上,從袖兜裏掏出一塊方帕,踮著腳尖,用手擦著萬俟玉翎額角不存在的汗水。

“天這麽冷,怎麽出來亂跑了!”

萬俟玉翎口氣雖然冷,可眼中是柔和的,表露了從未有的情緒,如此淋漓盡致。

莫顏吐了吐舌頭,嫣然一笑,眼睛眯成月牙,拉著他的手臂撒嬌,“還說呢,你傷還沒好利索,怎麽又進山了!”

萬俟玉翎收獲很大,有幾隻山雞和兔子,在他的肩膀上,還扛著一頭麅子,莫顏在京都吃過幾次麅子肉,很香。

“無妨,馬上過年了。”

二人並肩站定,望著西北的方向,這次到鎮上,萬俟玉翎用很隱晦的手段聯係了李德和墨冰,李德部署接下來的任務,而墨冰會通知莫家人,莫家人的演技有目共睹,應該不會暴露。

“我知道,你是怕我爹娘擔心。”

今年過年,身邊沒有爹娘和家人,隻能窩在一個閉塞的村落,可是莫顏並不失望,因為她身邊有他在,是那麽的踏實。

家人比戲班子的名角還會演,莫顏對此很放心,她在這裏毫無顧慮,其實,萬俟玉翎為了保密,可以不通知她家人的。

二人對視,聊了幾句,莫顏搶過幾隻山雞,跟在萬俟玉翎身邊,笑容滿麵地下山。

張伯和張大娘有一子一女,女兒嫁到鎮上一戶人家,山路不好走,一年就初二才能回娘家,兒子是老來子,叫虎子,人如其名,生的虎頭虎腦,才十一歲,力氣就比普通的男娃大。

院門口,張伯正在焦急地張望,見到萬俟玉翎和莫顏身上都是獵物,也沒露出喜色,相反數落著,“你說你們,咋那麽不省心呢,這冰天雪地的,山中有熊瞎子,萬一吵醒了熊瞎子,可是要吃人的!”

“大山哥,小丫姐,你們可回來了,俺娘都做好飯了!”

虎子人小,見到這麽多的獵物,一臉崇拜之色,被張伯敲了一下頭,四人在門口跺了跺腳上的雪,依次進屋。

房子是用石頭做的,很堅固,一共就三間房,莫顏占了張伯家出嫁女兒的房間,而萬俟玉翎和虎子擠在一個房裏,外麵搭著一個灶間,還有個放柴火的棚子,茅廁在後院。

對於小丫這個名字,莫顏很是怨念,她戴著麵具,美美的,卻配這麽個土裏土氣的村姑名,想到皇叔大人新名字為“大山”,她心裏又平衡了。

張伯撿到二人之後,不曾開口詢問,兩個人衣衫貴氣,明顯不是普通人,萬俟玉翎和張家人話不多,等莫顏醒來之後,才開始補救,編造一個令人信服的理由,兄妹二人回鄉,途中遇見山匪,貨物被打劫,二人也被人從懸崖上推落。

張伯和張大娘很實在,沒有絲毫懷疑,感歎二人福大命大,將來也是有大造化的。

屋內暖洋洋,燒著火炕,在炕上已經支好了一張桌子。

張大娘端上來一盆溫水,莫顏和萬俟玉翎淨手之後,跟隨一家人脫鞋上炕。

“娘,有雞湯啊!”

虎子聞見香味,樂不可支,毛頭小子正是長身子的時候,食量大,一頓飯頂莫顏一天的量。

“你少吃點,給你大山哥和小丫姐補身子的,他們的傷還沒好呢!”

張大娘嗓門很大,用筷子的一邊敲了敲虎子的頭。

虎子樂嗬嗬的,給萬俟玉翎和莫顏分別夾了一筷子雞肉,“娘,還用你說啊,俺懂事著呢!”

莫顏正在猶豫,萬俟玉翎不喜歡別人用筷子幫著夾菜,她準備把碗中的雞肉搶過來,隻見他道了謝,淡定地咀嚼。

冷風把高麗紙刮得呼呼作響,其中一處破了一個洞,被張大娘用一塊碎布頭堵上,卻沒有高麗紙那麽擋風。

“今兒是臘月二十五,明天老頭子你進城一趟,順便看看咱們閨女,買一些糧食回來,最好有細白麵,咱們大年三十也包一頓餃子吃。”

張大娘喝了一口雞湯,和一旁悶頭吃飯的張伯商量。

“大娘,我哥打了這麽多的獵物,咱們也吃不完,不如送給姐姐家一些,也好過個肥年。”

這個村落在北地和西北之間,屬於楚州城的地界,每到了年前,物價飛漲,這些野味難得,定能賣個好價錢。

莫顏和萬俟玉翎在村中有一個月了,多虧張家人照顧,這點東西還是很舍得的,況且她身上藏著一些備用銀票,在肚兜內有一個小口袋,做這個口袋的時候,墨香還曾經笑過好久,現在成了二人的救命銀子,足夠日常開銷。

兩個人到張家之後,原本準備的口糧就不夠了,莫顏不好意思白吃白喝,尋思著跟著到鎮上去看看,采買點過年的物事,順便打聽一下消息。

“小丫,你和大山的身子還沒好利索,咱們這邊天冷,肉也放不壞,能吃到來年開春呢。”

張大娘很顯然不想占便宜,莫顏隻好軟磨硬泡,張大娘這才答應送兩隻山雞,兩隻野兔給自己的閨女,心中卻歡喜著。

“高麗紙破了,我記得小丫那屋子也有一處破洞,今年比往年都冷,不如趁著年前全部換新吧。”

張伯平日少言寡語,比較沉默,聽到張大娘的話,抬起頭來,表示同意。

二十五天不亮到鎮上,緊趕慢趕,也要在臘月二十七回來,沒兩天就過年了,去鎮上的事,耽誤不得。

“張伯,你帶著我和虎子一起去吧。”

萬俟玉翎內傷嚴重,莫顏想讓他打坐調息,好好休養幾天,她去鎮上正好能買一些藥材,張大娘有耳鳴的毛病,喝上幾副藥就能好了,以後說話也不用喊著。

“是啊,爹,帶上俺,俺力氣大,能挑著貨!”

虎子一年到頭也去不了鎮上幾次,聽到莫顏說情,立刻瞪大眼,眼中帶著期待。

屋外冷風一直吹,而屋內,眾人坐在炕上,喝著熱乎乎的雞湯,說著來年的年景。

飯畢,莫顏幫著張大娘收拾碗筷,她手臂上受傷,傷口結痂,張大娘怕莫顏幹了重活傷口裂開,把她攆回屋。

和萬俟玉翎名義上是親兄妹,村裏人不重視規矩,兄妹同處一個屋簷下閑聊,是最正常不過的。

莫顏剛進門就被一個堅實的臂膀撈在懷中,二人靜靜地相擁,誰也沒有說話。

人總是在快要失去的時候,才知道自己的內心的真正想法,好在上天沒有薄待二人。

胸前那點溫熱,注入萬俟玉翎的胸膛裏,讓他身體跟著溫暖起來。世上再也沒有比失而複得更美好的事。

自從兩個人定親,萬俟玉翎就控製不住即將發生的事,有那麽多的未知,那麽就好好把握當下在一起的時光。

眼眸中的冰冷逐漸融化,變成春天的溪流,他順了順莫顏的頭發,聲音如天籟,“累了就休息,別逞強,也別買太多東西。”

“恩,還有張伯和虎子呢,他們一家可是我們的救命恩人。”

采買太多東西有些顯眼,雖然她戴著人皮麵具,也要注意,袁煥之是個疑心病很重的人,肯定會在周圍的城池設下眼線,尋找二人的屍首。

莫顏靠在萬俟玉翎的胸膛,一臉甜蜜,細細數著明日出門要采買的東西,天冷,被褥得準備一套,還有高麗紙,過年貼的窗花,春聯,豬肉,再買點嫩白菜和蘿卜……

村裏沒有多少菜地,村人都是靠著打獵生活,有幾個手藝人,等天暖的時候出門打零工,冬日回到村中貓冬,日子勉強過得下去。

臘月二十五,天不亮,張大娘已經做好了早飯,每人一碗熱乎乎的湯麵,麵條都是用三文錢一斤的糙麵做的,有點黑,不如細白麵味道好,莫顏卻吃得很香,一大碗湯全部灌入肚子中,胃裏有了熱乎勁,也就不那麽冷了。

出門之前,張大娘叮囑了好幾遍,若是遇見雪深的地方,讓虎子背著莫顏過去,又偷偷塞給莫顏十幾個銅板,讓她買自己用得上的東西。

十幾個銅板,打發禦史府的下人都不夠,可對於一個清貧的,糧食都定量的人家來說,能拿出來很不容易,尤其是給沒有任何關係的外人。

莫顏沒有辜負張大娘的好意,想著等到鎮上多采買點東西,回報樸實憨厚的一家人。

萬俟玉翎站在門口,幫著莫顏緊了緊衣扣,這些細微的小事,以前他都是做習慣的,可現在莫顏卻感覺到不同的滋味。

二人現在的身份是“兄妹”,總不好卿卿我我,隻能用眼神交流。

“好了,好點走吧,不然等到了鎮上,人家都收攤了!”

張大娘不明所以,以為遭難之後,兄妹二人互相扶持感情更近了,她招呼著萬俟玉翎,“大山,我說你傻愣著幹啥呢?你妹妹都走遠了!”

張伯打著燈籠在前方,虎子扛著空扁擔,上麵有兩個帶蓋子的木桶,等到回來之時,木桶用來放東西。

冷風呼嘯,刺得人皮膚生疼的,虎子邊走邊搓手,和莫顏介紹山中的景致,哪座山頭秋日能采果子和板栗,哪座山頭山雞野兔多,莫顏除了眼前的白色,什麽也看不見,卻聽得津津有味。

就這麽一直走到下晌時分,天都快黑了,三人才翻山越嶺,進入到小鎮上。

楚州城並不算太繁華,下屬的小鎮比較閉塞,綢緞莊子裏布料的樣式很老土,莫顏看不上,她陪著張伯和虎子先到雜貨鋪子,買了高麗紙,窗花春聯等物,又打了幾兩張伯喜歡喝的高粱酒,三人奔著一頭的糧油店進發。

到了年關,鎮上的鋪子關了一大半,有那開張的,也是為了能多賺點銅板。

張伯介紹說,糧油店是鎮上一戶人家開的,那戶人家就住在後院,隻要敲門就可。

“爹,咱們今天晚上到俺姐家歇一宿嗎?”

虎子挑著扁擔,在張伯身後追問。他的姐姐張大丫長相不錯,到鎮上賣荷包的時候,被一戶人家看上,村裏的女娃們,想嫁到鎮上很難的。

張伯和張大娘條件不好,卻不想給女兒拖後腿,所以除了年節之外,很少上門,偶爾去一次,也是送東西給閨女。

天寒地凍,冬日不好趕路,父子倆人倒是沒什麽,隨便找個馬棚就能窩一夜,可這次帶著莫顏,明顯是個富家小姐,嬌滴滴的女兒家。

“行,就去你姐家看看吧。”

張伯琢磨,送了兩隻山雞兩隻野兔,親家那裏應該不會有意見才是,就是有,看在東西的麵上,也不會說啥。

其餘物件,等明天早上趕集采買,張伯帶著莫顏和虎子穿過糧油店到後麵一條漆黑的小巷子,最後一家便是張大丫家的屋子。

小巷子狹窄而破舊,家家戶戶的院牆,也不曉得多少年沒有翻修過,斑駁的牆皮隱藏在白雪之下,看上去搖搖欲墜。

張大丫家的門是用破舊的木板釘上的,順著空隙能看到裏麵的院子。

鎮上人家擁擠,院落也不大,一共是三間房,灶間的煙囪正在冒著黑煙,門口堆著小山一般的柴禾,一個穿著破舊襖子的婦人正在賣力劈柴,手已經凍得紅腫,上麵還有裂痕。

“張大丫,你這個不下蛋的母雞,幹活利索點,不然晚上飯也沒了!”

一個五十歲上下來的婆子,叉腰,站在院中喊了一嗓子,婆子頭發已經半白,高顴骨,小眼睛,一臉刻薄相,叫罵著,“你說我們老徐家咋就這麽倒黴啊!讓你進了門,你娘家一點力借不上,你看看老二媳婦,親家多會做事,這不快過年了,送來一隻老母雞!你娘家連根雞毛也沒有!”

“娘,大冷天的,您和她廢話幹啥,趕緊進來暖暖身子。”

一個穿著豔麗的年輕婦人,眼裏帶著不屑,對著張大丫的背影努了努嘴,“我說大嫂,抓緊把晚上飯做了,不然晚上大哥回來吃啥?”

“好。”

張大丫麻木地應答一嗓子,繼續低著頭劈柴,她手上裂開的口子突然出了血,張大丫放在口中吸了吸,賣力幹活。

剛到門口就看到這麽一幕,張伯站在門口,兩隻渾濁的眼睛濕潤了,都怪他和老伴,沒有什麽大本事,自家的口糧都沒有結餘,更無法幫襯閨女。

以前,張伯不知道情況,偶爾上門送東西,親家的態度還不錯。初二張大丫回娘家,從來都是報喜不報憂。

唯一的遺憾,張大丫嫁過去五年,沒有得一兒半女,這一點,讓張伯和張大娘覺得抬不起頭,一直夾著尾巴小心做人。

“爹!”

虎子年紀小,可也懂事了,看到這種情況,就想衝進門找徐家理論。

“虎子!”

張伯壓低聲音,一把拽過虎子,佝僂著腰,一瞬間好像老了十歲。

如果這麽闖進去了,以後張大丫在婆家生存更難,可如果不進門,也不好總杵在門外,總得想個辦法。

嫁人之後,五年無子,也未必是女子的問題,這婆家這麽勢利,想來也不是什麽好人家。

三人正在門口呆愣著,劈柴的張大丫透過縫隙,看到一行人,眼中帶著驚喜之色,她用手在襖子邊上擦了擦,“爹,小弟,你們咋來了?”

吱呀一聲,木門在雪地裏畫了一個弧度。

三人進門,張伯正想說話,正房的棉門簾子被聊起來,刻薄老太太再次出現,皮笑肉不笑地道,“哎呦,親家來了啊!”

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個時候上門,還帶著兩個空桶,不是上門打秋風是什麽!大丫婆婆麵色很不好,就差當麵趕著三人出去了。

“俺和爹……”

虎子話說一半,被大丫婆婆打斷,“親家原來是來鎮上采買的啊,你們家在那山溝溝,趁著天亮著,趕緊回去吧,夜裏山路就不好走了!”

剛說沒兩句話,就趕人,張大丫眼睛通紅,帶著尷尬和憤怒之色,她平時為徐家人做牛做馬,伺候一大家子,哪有嫂子給二弟一家洗褲頭的!說出去也不怕大夥兒笑話,如今就當著她的麵,攆她的爹和小弟,張大丫第一次感到悲哀。

嫁到鎮上的日子並不好過,開始夫妻還算和美,第二年開始,她一直沒有受孕,這風言風語就來了,徐家老大變得不耐煩,賺幾個銅板就到外頭花天酒地,聽說和一個小寡婦糾纏不清。

“哎呀,人都在呢!”

眾人正在院中,張大丫的相公,徐家老大帶著一個穿著花襖子的婦人進門,那婦人長相普通,用手護著小腹,走得小心翼翼,眼神漂浮不定。

“正好,嶽父也在,本來還想著上門通知呢。”

徐老大身強力壯,濃眉大眼,看著倒像是個豪爽的漢子,但是那雙眼睛賊溜溜的,看著莫顏就差流口水,一看就是個色胚。

“小翠已經有了我的骨肉,就作為平妻進門吧。”

徐老大本想休妻,被寡婦小翠阻止,她現在有了身孕,不能幹重活,身邊得有人伺候著,這個張大丫不錯,逆來順受,膽子小,好拿捏,就當丫鬟使喚著。

鎮上人家,哪有什麽平妻之說,寡婦沒進門就有了孩兒,是誰的根本說不清楚,就算是徐家的骨肉,也是苟且出來的。

可是大丫婆婆根本不在乎,想孫子都想瘋了,聽到那句“有了骨肉”,立刻眉開眼笑,扶著小寡婦進屋,把幾個人扔到院中,不理不睬。

“爹,女兒對不起你啊!”

張大丫突然跪在地上,痛哭不已,當年徐老大去求親的時候,爹娘很是猶豫,覺得鎮上的人家,不知道根底,嫁過去未必好,可張大丫很堅持,她覺得自己會孝順未來公婆,又是個勤快人,一定能把日子過好。

婚後著實過了一年甜蜜的日子,一年之後就開始了漫長的噩夢。

弟弟才十一歲,她這個娘家女兒被趕回來,以後會影響弟弟說親吧?張大丫突然覺得,自己連活下去的勇氣都沒有了。

張伯含淚眼淚,連連擺手,他是個老實人,一輩子也沒出息,遇見這樣的情況,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大丫姐,你還想在徐家呆著嗎?”

一直作為背景板的莫顏,上前一步,問張大丫道。

“不想了……”

如此美貌的少女,整個鎮上都找不出幾個來,張大丫看莫顏眼生,卻未開口詢問。

日子真是過不下去了,可是她能去哪裏,回家會不會成為爹娘和小弟的累贅?

“大姐,和俺們回家,俺們養你,俺家還有大山哥,就是小丫姐的哥哥。”

虎子放下扁擔,拉著張大丫的手,刻意放大聲音,“大山哥會打獵,進山一次能打七八隻野兔,比村東頭的鐵柱還厲害,姐,你嫁給大山哥吧!”

“這倒黴孩子!”

莫顏拍了虎子的腦袋一下,竟然打她未來夫君的主意!

“虎子,別亂說。”

張伯嗬斥一聲,被休妻以後,隻能在村裏足不出戶,想要再嫁,難比登天,而且閨女又不能生育,到誰家都是受苦的命。

房內,眾人正圍著寡婦小翠問東問西,小寡婦一臉羞澀,打開一個用紅綢包裹的玉鐲子,“您以後就是我娘了,這是我親娘留下來的,當做嫁妝,您收好了。”

玉鐲的水頭不太好,但是至少也要值十兩銀子,徐老二的媳婦驚呼一聲,她沒少得小寡婦的好處,自然心也就跟著偏了過來。

“好好好,你懷著老徐家的種,就是咱們家的大功臣!”

大丫婆婆收好的鐲子,心裏琢磨,這寡婦嫁的這戶人家,原是小有積蓄,一出手就是這麽好的鐲子,指不定還有什麽寶貝,她要一點點地哄騙過來。

小翠眯了眯眼,眼中閃過一道流光。剛才門外站著的少女,美得驚人,這種姿色,賣給大戶人家的老爺做小妾,沒準能換個百八十兩銀子出來,她曾經和大戶人家的家丁歡好過,聽說他們老爺買了一個江南瘦馬,就花費幾百兩銀子,她可以肯定,江南瘦馬絕對不如眼前這個少女美!

計劃說出口,大丫婆婆一聽,正是這麽個理,看樣子,這少女和張家人親厚,穿的破破爛爛,可能是哪個山溝出來的窮親戚,隻要己方給一點好處**,必定會乖乖地聽話。

屋外,幾個人正在商議,莫顏不主張休妻,最好是和離,這樣名聲好聽,將來張大丫還能發展自己的第二春。不到三十歲,後半輩子漫長,有人倚靠也好。

另外關於不孕之事,莫顏已經給張大丫把脈,並非發現什麽問題,輕微宮寒,不影響受孕,她猜測,十有八九是那個徐老大有問題,至於小寡婦肚子的孩子,嘿嘿,恭喜徐家老大喜當爹。

正如莫顏猜測,小寡婦的孩兒不是徐老大的,到底是誰她也說不清楚,和她有染的男人太多,每個人都很可疑。

等她發現自己有了身孕之後,立刻就急了,寡婦有身孕,傳出去被人戳脊梁骨!她思來想去,還是覺得賴上徐老大最穩妥。

“哎呦,親家,這麽冷的天,咋還站著呢,快進來暖暖身子。”

大丫婆婆心中有了計較之後,換上一副笑臉迎人的模樣,和剛剛的冷臉有著鮮明對比。

“不了。”

張伯擺擺手,他的閨女,自己都舍不得讓她幹重活,在老徐家做牛做馬多年,他這個當爹的怎麽也不能不管不顧。

想到此,張伯強硬起來,“徐老大無媒無聘,與小寡婦苟合,我當不起他的嶽父,咱們這就請人,寫一封和離書,不然,我就算拚著這條命,也要去告官,還我閨女一個公道!”

“幹得漂亮!”

莫顏鼓掌,剛才不過是隨意點撥,張伯竟然能聽懂,可見不是想象的那麽笨拙。

本朝法例已經被修改,因為楊小花的案子,禁止民間動用私刑,但是加入一條,無媒無聘苟合者,男子二十大板,而女子輕則板子,重則流放,這是為了約束女子,雖然並不平等。

法例修改之後,還有很多百姓不知情,民間這種事也不少。外醜不可外揚,大家都是私下裏解決,很少有人能鬧到公堂上,所以大丫婆婆一臉諷刺地笑,有恃無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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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知道為啥妹紙們昨天都不給票票了,我蹲牆角抱頭先哭會去,~(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