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4章 師父

入夜,宮內燈火通明,一片混亂嘈雜聲。

前方,一個身手敏捷的黑衣人跳躍前進,不過兩三個呼吸的工夫,就和後麵追趕的大內侍衛拉出一段距離。

黑衣人停下身子,挑釁地回頭,對著一眾做個鄙視的動作,似乎在嘲笑侍衛們的廢物。

“抓住刺客!”

為首的侍衛統領揮舞著隨身的佩刀,銀光閃過,如夜空中的閃電一般奪目。

黑衣人在小路穿梭,絲毫不驚慌,他對後宮的布局掌握得清清楚楚,專找不好走的空隙,讓一眾弓箭手抓不到機會。

統領相對冷靜,臨時調整幾次戰術,但是都不敵黑衣人狡猾,折騰小半個時辰,還沒抓到人。

一行人越走越遠,禦林軍被遠遠地甩在身後,勉強跟上的大內侍衛心不由得一涼

此人隻在宮內繞圈,耍著他們玩,實在被逼急了才動手,也是躲閃的成分居多。

如果這樣一個人進入到禦書房中,怕是要驚擾到皇上。

“不要跑,乖乖束手就擒!”

眼瞅著,前麵是宮牆,黑衣人隻要借力輕輕一躍,他們就失去掌控的機會。

這麽多的人,被耍得團團轉,皇上怪罪下來,一眾人都要被打板子。

乖乖束手就擒?

黑衣人翻了個白眼,當他是傻子呢?

就在侍衛們以為黑衣人要跳出宮牆的時候,他轉身折回,找準目標,向著禦書房的方向狂奔。

“分散,抓刺客,不然提頭來見!”

當值的統領從未見過如此難纏的對手,派人先一步稟告皇上萬俟玉翎。

彼時,莫顏正在禦書房看關於鮑知縣提交的關於修改大越律法的意見。

這是個碩大的工程,從律法頒布到傳達各個城池,要讓父母官們對律法了若指掌,還需要一定時間。

最好的辦法,把新律法作為大越科舉的內容之一,慢慢地滲透下去。

未來官員們都是在科舉中培養,這樣省時省力,也好普及新律法。

其中有一條,關於百姓們提出質疑的案件,不可直接定案,要上交到各個府城,由當地所在知府重新審理。

如若還是引起比較大的爭議,繼續向上級遞交,交由刑部各位大人研究解決。

“恩,必須明令禁止私刑。”

莫顏翻看幾頁,把重點謄寫出來,並且下方用朱砂劃線。

各地呈上的卷宗,每年都有厚厚一遝關於私刑的案例,其中多為迫害女子,浸豬籠,沉水塘,屢見不鮮。

還有一些對於偷竊的懲罰,過於嚴重。

莫顏在潁川靠山村的日子,聽說村裏有人偷雞摸狗,村民們對本村人采取容忍的態度,最多就是夜晚站在村中的小土包上吼幾嗓子,指桑罵槐,不敢點名道姓。

一個村裏住著,抬頭不見低頭見,他們不想把關係鬧得太僵硬,有那老實本分的人家,丟點東西,就自認倒黴,吃個啞巴虧。

但是,隻限於本村人。

對於外來者,他們就沒那麽好說話,同仇敵愾,抱成一團,用私刑鞭打偷竊者,輕則重傷,重則致死。

大越的村子通常都是族人聚居,他們對自己人和外人分得清清楚楚。

法不責眾,整個村子的人打死外來偷竊者,縣老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無從審理。

鮑知縣在上丘做官,非常厭惡“法不責眾”,其中存在的漏洞要填補上。

萬俟玉翎坐在龍椅上,低頭批閱奏折。

自從允許大越各地父母官上書,禦書房的奏折就翻了幾番,擺滿整個桌子

南邊水患,災民正在被安置轉移,南水北調,挖隧道的工程正式開啟,要銀子。

聊城和北地的士兵需要大筆軍需,洛峰領著部分大越軍隊,和大吳馮相正在對峙,一方進攻,一方死守,僵持不下。

下丘被蠻族控製的鐵礦,打鐵的匠人造出大批武器,還未來得及運走,全部在山洞中被大越截獲,下一步運往邊境,作為己方的軍需補充。

“呂誌的奏折。”

呂誌是莫顏的大舅舅,目前在西南任職,因水患忙得焦頭爛額,同時,還得派人不聲不響地查官員們的貪腐問題。

莫顏揉揉眼睛,晃動下僵硬的腰身,好奇道,“舅舅上書,西南可是出了什麽亂子?”

自家人,她還是得關心一下。

呂誌在奏折上稟報南水北調的進度,上麵還說了一件事,官差和百姓們爆發衝突,最後鬧到調動城防軍,死了幾十人。

一般情況下,百姓們敬畏官差,此次的起因是祭河神。

西南多雨,河流分叉多,往年雨季來臨之時,百姓們都會到河邊燒紙,給龍王磕頭,祈求來年風調雨順。

金沙河年年漲水,今年決堤衝垮大橋,民不聊生,無數百姓們死於水患中。

民間傳說,新帝上位惹怒河神和龍王,所以才降雨報複。

最好的平息河神怒火的方式,用童男童女獻祭,祈求河神的原諒。

童男童女必須是生辰八字為陰,民間鄉紳,地主老財們主動捐獻大筆的銀子,獻出祭品的人將得到一百兩銀子的獎賞。

“豈有此理,真真愚昧!”

莫顏氣得拍桌子,大越民間習俗大多很有特色,但是百姓們的愚昧思想根深蒂固,很難扭轉。

有重金獎賞,剛失去田地和屋子的人心眼活兒,雖說衙門願意給銀錢,提供飯食,但是前提是要去挖隧道。

如果能賣了賠錢貨,換取百兩銀子,他們完全可以換個地方生活。

八字為陰,這可難不倒有心眼的百姓,眾人花銀子找“半仙”掐算時辰,隨口編出生辰八字。

才幾天的工夫,鄉紳地主收到童男童女幾十人,湊夠九十九人,馬上開啟聲勢浩大的祭河神儀式。

幾十人中,童女占大半,可見不能給家裏延續香火的女娃是多麽不受爹娘待見。

人命如草芥,不值錢,麻木的百姓們被左右,竟然對祭河神一片叫好聲。

呂誌看不下去,他博古通今,不是迂腐之人,對民間自發做法大怒。

起初,官差們在市井間宣揚南水北調的舉措,隻要隧道打通,引水源進入北地,修建水利工程,以後不會再爆發大規模的水患。

民間百姓半信半疑,另一部分人受人煽動,對官差大打出手。

一時間,民怨升級,鄉紳們吃了雄心豹子膽,威脅官府,若是阻止祭河神,他們立刻關閉粥棚抗議。

衙門開倉放糧,數量遠遠不夠災民們所需求的,百姓們在餓了幾天肚子後,再次抗議,認為衙門多管閑事。

西南百姓再次體現出其彪悍,幾十人一起,打死了為救孩子的官差

“刁民,一群刁民!”

莫顏氣得想摔東西,她瞄了桌麵一眼,手高高舉起,輕輕放下,隨便一套茶壺茶碗價值千金,還是不要浪費了。

萬俟玉翎大筆一揮,一手行草,在上麵龍飛鳳舞地批閱幾個大字,“強行鎮壓”。

如果百姓們繼續如此,城防軍強行鎮壓,至於能死多少人,就不是他所關心的事。

莫顏看到後,沉默一瞬間,她忘記了,在這裏,根本沒有道理可講。

作為大越最高統治者,他有權力決定任何人的生死。

百姓們食古不化,不是幾句簡單的話能夠解釋得清楚的,官差們所做的努力,被解讀為心虛。

窮山惡水出刁民,還是被水患激怒的人們。

天災,若不是西南官員貪腐,或許不會造成金沙河決堤的嚴重後果。

事無對錯,官府失去讓人信服的能力,百姓們隻想擺脫水患帶來的困擾,好好的活著。

每個人,或許都有個好的出發點,但是最後未必有最好的結果。

現代的辦法和規律,不是每一條都適應大越,兩者無法很深入的聯係在一起。

鎮壓,是目前為止,最快最有效的手段。

想通之後,莫顏鬆了一口氣,何必有心理負擔?

鄉紳地主們,以為有百姓們的支持,就敢和朝廷作對,煽動民亂,帶頭打死官差,罪不可赦!

……

萬俟玉翎眼中的陰翳一閃而逝,他抽出牆壁上懸掛的寶劍,足尖點地,下一秒,人已經站在十幾米之外的青鬆上。

禦書房外傳來嘈雜的聲響,莫顏打開窗戶的一角,向外望著。

一個黑衣人迅速奔跑,朝著萬俟玉翎的方向飛奔而去。

“保護皇上!”

後跟來的大內侍衛們氣喘籲籲,迅速在外形成一個包圍圈,狠狠地盯著黑衣人。

這人吃飽了撐的,帶著他們繞宮城兩圈,末了還一臉嫌棄他們的體力的模樣,作為刺客,要求是不是太高了?

從莫顏的角度,和黑衣人打了個照麵,他上下如烏鴉一般黑,臉上用黑色麵罩套頭,隻露出兩個窟窿。

他的眸子很亮,閃著精光,詭異身法讓大內侍衛毫無辦法,可見是世外高人。

黑衣人盯著萬俟玉翎,二人對峙,誰也沒有先出手。

高人過招之前,彼此都要對對方評估一番,莫顏在他的身上,沒感覺到殺氣。

“好玩嗎?”

萬俟玉翎低下頭,用帕子的擦著劍身,神色淡漠,從言語上看,他和來人十分熟悉。

“好玩。”

黑衣人終於開口,聲音洪亮,夾雜著內力,把周圍的一幹侍衛們差點氣歪了鼻子。

他們可不覺得好玩,一晚上提心吊膽,跑出一身汗,愣是連此人的汗毛都沒碰到

“想怎麽玩?”

萬俟玉翎把帕子隨手一丟,向前幾步,他寒眸幽深,全身氣場大開,咄咄逼人。

侍衛們接到暗示,退後幾步,一時間搞不清楚狀況。

“嘿嘿,小子,這麽多年,還是如此無趣。”

黑衣人察覺到有人注視,對著莫顏的方向眨眨眼,指著她道,“娶了媳婦就忘記師父了?這次來當然不能空手,明熙留給老夫。”

莫顏早猜測到來人的身份,但是聽他提到明熙,還是忍不住地震驚一下。

“明澈是太子,老夫也不和你們夫妻搶人,總得帶走一個承歡膝下,給老夫養老吧?”

黑衣人厚顏無恥地道,“明熙看著比明澈那個小鬼頭強些,老夫帶回好好教導,以後讓你們父子做個同門師兄弟。”

莫顏咧咧嘴,她終於明白,為何自家皇叔大人提到師父是一副無奈的口氣,巴不得他不出現。

聽來人話中的意思,對雙胞胎了如指掌。

寶貝明澈一直很照顧弟妹,作為太子,從小就被培養責任感,莫顏也會講很多故事給他,人小鬼大,很善於洞察人心,袁煥之都被騙了過去。

明熙更愛玩鬧,性子相對老實些,沒有那麽挑剔,整日樂嗬嗬的,更得宮女嬤嬤的喜歡。

“老頭,你覺得可能嗎?”

萬俟玉翎對師父沒有多少尊敬,但是稱呼中,還是能顯示兩個人的親密。

多年未見,師父還是如此惡趣味,讓父子作為同門師兄弟,以後讓明熙叫他父皇,還是師兄?

再者說,他不想讓自家兒子跟在一個老頑童身邊,不然從小就得被奴役著烤雞。

若是回到大悲寺,他更反對,和和尚們吃住在一處,難道讓明熙學著念經?

師徒對峙,侍衛們從一開始緊繃到放鬆,如果是皇上的師父,他們追不上人也覺得理所當然,眼下有熱鬧看,千萬不能錯過。

莫顏倒是不擔心萬俟玉翎會出賣明熙,隻覺得他師父的提議的確很有趣。

“話不多說,動手!”

一連兩次的反問,惹腦了來人,他解下腰間的軟劍,灌入真氣,劍尖一指,直奔著萬俟玉翎的咽喉而去。

莫顏看的目不轉睛,這速度真是太快了!

萬俟玉翎並不著急,等劍尖距離咽喉隻一寸的距離,他向後躍了十幾米,兩人借力,在半空中交手。

月光下,隻能看到兩道殘影,以及劍鋒所到之處帶出來的漩渦,莫顏的功力,根本看不到他們交手的具體招式。

迎著風,萬俟玉翎的烏發淩亂,長衫飛舞,他出手極其認真,莫顏從沒有見過有人能在他手下過這麽多招。

嗖嗖嗖……

黑衣人稍微停頓片刻,用弧形的軌跡散射出三支飛鏢,三支飛鏢帶著勁風,成三角形直奔萬俟玉翎的前胸而去。

太快了,來不及了,莫顏看清後,捏了一把冷汗

皇叔大人武功再高,隻能躲過其中的兩支,另外一支,正好插在胸口處。

“雕蟲小技。”

萬俟玉翎側身,把劍換到左手,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向前一探,在空中夾住另一隻飛鏢。

“小子,中計了!哈哈!”

黑衣人張狂地大笑兩聲,末了洋洋自得道,“以後管自己的兒子叫師弟,那是一種什麽樣的感受?”

青出於藍,黑衣人內心是對萬俟玉翎讚歎的,想當年他認為自己骨骼清奇,天下第一,收了徒弟之後,遭受到一波一波強烈的打擊。

這些年遠走他鄉,醉心武學,也是想找個奇才,結果自然是失望的。

飛鏢隻是一個試探,黑衣人早已算計好自家徒弟的套路,在萬俟玉翎沒有接到飛鏢之時,劍已經向著他的左手而去。

下一秒,黑衣人張大嘴巴,氣得跳腳,“不打了不打了,你怎麽能用左手舞劍?”

難得遇見人切磋,萬俟玉翎正戰得酣暢淋漓,師父說不打,他也停不下來。

“啊啊啊,你要弑師嗎?”

黑衣人落到地麵,賭氣地一手扔了刀劍,摘下麵罩。

原來,大悲寺主持悟空方丈竟然長了一副娃娃臉,年過花甲,臉上卻沒有皺紋,看著比祝神醫還要年輕。

這性子,配著臉,倒也不顯得突兀。

瞬間,黑衣人們像被施了定身符,目瞪口呆站到原地,地上還落著一個黑乎乎的可疑物體。

“恩?”

察覺到頭頂上有點涼,悟空方丈一摸頭,又瞥到地麵上的發套,抽了抽嘴角,剛才拉頭套的時候用力勇猛,拽掉了假發。

“哦哦,嗬嗬嗬。”

以往總用糟老頭形象示人的悟空方丈悔不當初,他為什麽就沒有戴麵具呢?

“怎麽樣,老夫這張嫩嫩的麵皮不錯吧,出自劉巧手,你們好好辦差,多積攢點銀錢,等以後老了也買一張。”

悟空方丈撿起假發套,扣在頭上,對著一眾呆若木雞的侍衛們掩飾。

莫顏也糊塗了,到底哪張臉是真的?人皮麵具這玩意多虧不是蘿卜白菜,不然天下就得亂套。

“翎小子,明熙是個好苗子,給師父我做個徒兒,成不?”

萬俟玉翎走在前,悟空方丈在身後跟著,不依不饒,嘮叨著,“你要是說不行,就是怕明熙超過你,讓你這個做爹爹的沒臉。”

明熙小包子很懂事,悟空方丈最後悔的就是從小被送進寺廟做和尚,他最大的誌向是還俗,娶妻生子,吃遍天下美味。

正當他有此打算的時候,武功大成,竟然讓相貌停留在十幾歲。

當年,大悲寺前任已經圓寂的方丈忽悠他,他這幅容貌,一兩年還沒事,在民間久了容易被當成妖怪燒死。

悟空方丈信以為真,考慮後提出一些列要求,他練習的童子功不能**,他想罵人,當年練功的時候老方丈可不是這麽說的,太坑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