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舊上海見聞錄 中

“……租界這邊,嚴格來說是不允許行乞的,所以街邊的乞丐很少,即使是無業遊民,也隻是蜷縮在牆角邊無所事事罷了。如果是在閘北或者南市,你穿得光鮮一點上街,很容易就會被成群結隊的乞丐給堵得沒法走路!但是,如果跟長江北岸的其它城市相比,上海這邊今年的難民數量其實已經算是少的了,畢竟隔了一條長江,這年頭又沒有跨江大橋,北方的流民不太容易過來。江北的南通和揚州那邊可真是滿街的餓殍,而且還有不少紗廠倒閉……更別提這陣子的蘇北淮河那邊,似乎一直在鬧旱災……”

望著眼前這副哀鴻遍野、盲流紮堆的景象,金奇娜不由得歎息說,“……聽說在前年日本人打過來,在上海挑動‘一二八’事變的時候,法租界那邊每天早上都要拉走好幾車凍僵了的‘路倒’屍……”

“……嗯,接下來湧入上海的難民,應該還會更多的。按照曆史記錄,等到明年蘇北那邊就應該要鬧大洪水了,接下來好像還有蝗蟲,最起碼也要死掉幾十萬人吧……再後麵麽,就該是日本侵華,蔣介石扒開花園口黃河大堤,在安徽、河南、和江蘇形成將近三十萬平方公裏的黃泛區,上百萬人死於洪災……”

王秋回憶了一下這段時間的曆史,對金奇娜說道,“……這年代的中國,就是一個裝滿了各種苦難的煉獄。中原是各種兵荒馬亂、天災人禍不斷,東北三省原本倒是還算安樂。可惜等到日本人一來……哎,說說是什麽滿洲國,還像模像樣地推出了個康德皇帝溥儀。可日本人又何嚐把漢人和滿人區分對待了?還不是一樣的支那豬?記得你的老家,滿族人的龍興之地撫順,在32年秋天的時候好像就被日本關東軍給屠殺過一遍,根本沒見他們對滿人有啥寬待,也不曉得你的娘家人有沒有遭殃……唉,金小姐,或者說愛新覺羅小姐。你也別傷心,反正民國時代就是這樣,每個人都活得不容易。死著死著也就死得習慣了……”

……天啊,這世上有你這麽安慰人的嗎?死亡這事兒也能習慣嗎?!也太不會說話了吧!

金奇娜忍不住斜眼瞪了他一下,但自我感覺很好的王秋同學卻是渾然不覺——沒辦法,截止到目前為止。死在他手上的人。估計已經比全中國八年抗戰的總傷亡還要多了,你讓王秋還怎麽能把人命當一回事?

不過,在整個民國時代,死人確實就跟死個螞蟻一樣,根本沒有誰會當成一回事。想想後世在垃圾箱裏凍死悶死幾個小孩,立即就是傳遍全國的頭條新聞。某市發生一起死傷幾百人的石油管路爆炸事件,更是鬧得從中央到地方各級政府一起大地震……而眼下呢?中央軍在江西蘇區或日本人在東北縱兵屠個城,死掉幾萬無辜百姓。一般人聽過之後也就是歎息兩句,轉眼間就忘了。如果是土匪屠掉個幾百人的村子。甚至連新聞報紙都懶得報道——這種事情太常見了,完全沒有新聞價值!

現在的時間,是一九三四年五月,北伐戰爭和大革命早已成為過去式,國共分裂和中原大戰也都是過去的事情。日本通過九一八事變、一二八事變和華北事變,已經奪取了中國幾十萬平方公裏的遼闊土地,如今還在忙於消化勝利果實,暫時沒有新的進一步動作。當前中國境內最激烈的戰事,還要數江西工農紅軍的第五次反圍剿,以及尚未開始的紅軍兩萬五千裏長征——基本上隻能算是局部戰爭。

然而,即使是這種大戰之間的緩衝期,世道就已經如此悲慘,待到日後戰火熾烈之時,還不知道會是怎樣的煉獄場景——按照正常的曆史,在紅軍長征之後不久就是西安事變、七七事變,持續八年的抗日戰爭全麵爆發,接著更是上千萬兵馬殘酷廝殺的國共內戰,直到十五年後的新中國建立,戰火才會熄滅。

在這麽多年的漫長歲月裏,中國境內無一日無戰火,無一寸土地不遭**,直到解放軍橫掃國民黨八百萬大軍,毛主席在天安門城樓上宣布新中國之時,整個國家早已是滿目瘡痍。民眾在戰火烽煙中呻吟,根本找不到一點兒喘息的間隙,光是直接和間接死於戰爭的民眾,便有數千萬之眾!如果把災荒和瘟疫導致的人口死亡也統計在內,這個數字更會駭人聽聞——最起碼足足要上億!

這些人手拉手起來,足以繞地球兩圈還多。你能想象上億具屍體環繞著地球,那會是怎樣一副慘景嗎?

跟之前這些歲月裏的屍山血海相比,再後麵抗美援朝的那點兒傷亡,恐怕就根本算不得什麽了。

就連當時中國最富庶的江南地區,眼下情況也很是淒慘——由於洋貨的大量衝擊,江浙地區農村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普遍破產,城市卻畸形繁榮。於是,成千上萬的破產農民甚至破產地主,全都一窩蜂地湧進大上海找飯吃。但這些人既無文化又無技能,進城之後混得好的百中無一。大多數人隻能去扛大包,賣香煙,拉黃包車,當傭人,或者進工廠當小工,收入都很低,又不穩定,說不準啥時候就折本或失業了。

更要命的是,大量外來無業人員長期在繁榮的城市內遊**,勢必會導致治安秩序的嚴重混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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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的上海隻有大約四百萬人口,卻有六十萬人找不到穩定的職業。租界當局和國民黨上海市政府又沒有多少救濟,每年跳黃浦江、跳蘇州河、跳井、上吊的人,可以說是數不勝數……”

看著這遍地都是流浪漢。仿佛《三毛流浪記》真人版一般的街景,眾人之中最有節操的楊文理教授,自然也是心情沉鬱。“……真是難以置信,我會走進這段教科書和黨史紀錄片上的曆史……”

“……哎呀,我說,反正咱們又不是這個時代的中國人,不用把氣氛搞得那麽壓抑吧!我們還是先找間小餐館,品嚐一下純正風味的民國民間美食,再到外灘去領略一番真正的舊上海風情如何?”

眾人之中最沒節操的馬彤學姐從兜裏摸出幾個金幣。嘿嘿地笑著,目光如水波般流轉:“……雖然我在影視基地裏遊覽過舊上海的風情街,但那種用水泥和塑料拚湊出來的東西。實在是和真貨沒法比啊。”

而王秋則是盯著馬彤拿出來顯擺的金幣,一臉的囧囧有神。

“……你這拿的都是些什麽錢啊?古羅馬的奧雷金幣,中世紀意大利的佛羅林和杜卡特金幣,嗯。好像還有古希臘的德拉克馬銀幣……這樣的古錢在民國年間的上海。怎麽花得出去?”

“……那該怎麽辦?用人民幣還是新台幣?”馬彤嘟起了嘴,“……作為這個時代的國際化大都市,大上海的外國人這麽多,流通的外幣肯定也不少吧!那些小販和小店掌櫃,難道就能懂那麽多外文?”

“……二十一世紀的新上海也是國際化大都會,你找個老外在酒吧裏拿秘魯幣或者伊拉克第納爾結賬,看看酒保會不會答應?”金奇娜也苦笑了起來,“……算了。要吃什麽的話,還是我來出錢吧。也算是我家的待客之禮。而且,俗話說財不露白,這上海號稱是冒險家的樂園,治安實在是不怎麽樣……”

仿佛是在為她的這句話做注腳,金奇娜的話音未落,前方就響起一片吵吵嚷嚷的嘈雜聲——隻見一大群手持利斧、棍棒、刀具,胳膊上刺著紋身的彪形大漢,氣勢洶洶地擠開路人大踏步而來。隨後,從一個拐角巷口內,也冒出了另外一群同樣手持凶器目露凶光的家夥,迎麵跟前一撥人對上……

這兩隊人在街上打了個照麵之後,先是擺個陣勢叫罵一番,兩邊的龍頭大哥相互噴噴口水,數典一下己方的仁義和對方的不義——不管在什麽時代,黑幫火拚都講究個場麵門道,沒有一上來就開打的道理,這都是老套路老習慣了。可惜他們一邊好像是說寧波話,一邊似乎在說福建話。不僅是王秋基本聽不懂,他們彼此之間好像也是在雞同鴨講——噴完口水之後,伴隨著龍頭大哥的一聲怒吼,雙方小弟很快就衝撞廝殺到一起,隨後就是一連串驚天動地的喊打喊殺聲、慘叫聲、哀號聲、咆哮聲、咒罵聲、求饒聲、刀刃破空碰撞聲……總之全都亂七八糟響成一片,間或還有幾聲槍響,四周的市民紛紛跑開,避之唯恐不及。

很明顯,這是兩群黑幫地痞在械鬥,而且兩邊都是幹這事幹慣了,打起來雖然看似殺聲震天,血花四濺,其實很少死人,一般都是砍手砍腳。畢竟這群人都是在道上混口飯吃的,知道自己這種炮灰隻要半真半假打出個結果就足夠了,真要搭上自家小命可實在是不值得,給別人留條活路,也等於是給自己留活路。

事實上,這場火拚也沒持續多久,由於兩邊勢均力敵,誰也占不到上風,所在在不到五分鍾之後,雙方的龍頭大哥就各自甩下幾句狠話,然後扶著傷員,搶在租界巡捕趕到之前,灰溜溜地撤了。

“……哎,在下個世紀的浙江台州,還有廣東的一個縣城,我也見過幾次類似這樣地痞流氓們互相開片的場麵,感覺咱們中國黑幫的街鬥戰術,好像一百年來都沒啥變化,連刀具都差不多……”

馬彤摸著下巴歎息道,說著她當初還在陶瓷品市場賣馬桶的時候,到各地去進貨時的見聞。

“……但不一樣的東西應該還是有的,瞧,民國特色的街頭演講來了!”

王秋伸手指著聚集在不遠處路邊高喊口號的一群人,對同伴們如此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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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胞們,東北三省的黑土地已經淪陷了將近三年之久。三千萬華夏兒女正在日寇的鐵蹄下呻吟。然後,還有熱河、察哈爾、華北、平津……政府的一次次懦弱後退,換來的卻是日本帝國主義的氣焰日益囂張!即使是一個小孩也知道。日寇亡我之心不死!但南京的有關當局又在做什麽呢?在向日本帝國主義者卑躬屈膝,保證壓製反日活動!取締反日團體!自己把自己的脖子往絞索上套!”

“……同胞們,這就是我們的中國!一個被肆意欺淩的中國!一個的中國!讓無數人飽含著熱淚、深深熱愛著的、卻愛不起來的中國!如果我們繼續麻木下去,那麽很快就連一個可以愛的祖國都要沒有了!”

一個戴著厚眼鏡穿著灰布長袍的年輕學生,站在街口的一條長凳上,揮舞著手臂,正神情激動地對著周圍的群眾發表演講。他的臉因熱血上湧。漲得通紅;脖子上的那條毛線圍巾也因手勢幅度過大,一端從肩頭甩下,垂到了腰間;長袍下擺打著四個補丁。雖都被洗得發白,但仍能清楚地分辨出布料色澤的差異。

對於這位窮酸書生的熱血演講,有幾個打扮時髦的妖嬈女人湊過去瞅了一眼,便就一邊扭動著水蛇般的軟腰。一邊仰著頭顱走開了。但更多的人卻是被他的那些言語深深打動。感覺一股激**的熱情,正在那瘦弱的身軀中醞釀奔湧,並隨著那手勢、目光迸發出來,鼓舞著每一顆不願意再麻木下去的心髒。

“……華北告急!平津告急!上海也絕對不是世外桃源!中華民族已經到了最危險的時刻!”

“……麵對日寇的刺刀,有些人害怕了。可是,如果沒有死亡的覺悟,又如何能麵對日本帝國主義的船堅利炮?如果沒有就義的勇氣,又怎麽能喚醒我們這個古老大國沉睡的民族血脈?”

“……我就不明白了。這偌大的中國,為什麽總是任人欺淩?我們擁有四萬萬同胞。有著地大物博的國土,隻要我們能夠團結起來,又有什麽敵人不能戰勝?何必畏懼於小小日本?”

在這一段演說的末尾,那位學生悲憤地高吼道,眼中甚至還似乎含著淚花,引發出一片附和聲。

對此,一直在不遠處豎起耳朵傾聽的王秋隻是歎了口氣——這位學生恐怕是太樂觀了。

偌大的中國?這偌大的中國,如今到底在哪裏?廣東是陳濟棠的,廣西是李宗仁的,雲南是龍雲的,貴州是王家烈的。四川是劉湘的,再往北數是青馬和寧馬,新疆還有一個盛世才,陝西的楊虎城暫時倒是比較老實,但就這個老實人最後搞出了最轟轟烈烈的事。山西是閻老西的,他女婿傅作義管著綏遠,山東是韓複榘的地盤,湖南是何健的,福建原本歸十九路軍蔡廷鍇那幫人……這都是諸侯,這都是自己手上有軍隊的,願意聽蔣光頭的話就聽,不願意聽就反他娘的!短短幾年裏,他們都造反過不知多少次了!

仔細數數,這位蔣光頭真正能夠管得動的地盤,還剩下了幾個省?不外乎以南京為中心的浙江、江蘇、安徽、湖北、江西五個省,再加上剛剛打垮十九路軍搶回來的福建。就是這麽點跟三國時代東吳政權相差仿佛的地盤,還被共產黨狠狠地在心髒位置掏了一個洞,搞出了一個中華蘇維埃共和國和一堆根據地,也難怪老蔣會撕破臉皮“攘外必先安內”,咬緊牙關拚了命地剿共——腹心之地,臥榻之側呀!

說是四萬萬同胞,自以為人多勢眾,但如今真正在老蔣治下的百姓,恐怕還真趕不上小日本的人口多!

更何況,這個時代的國民黨政權,就像後世的港燦一樣,早已習慣於在外國殖民者麵前五體投地,把下跪獻媚當成了正常現象。如果有人想要站起來,他們隻怕是比帝國主義侵略者還要更加的憤恨和焦急!

既沒有傲視群雄的國力和軍力,也沒有死戰到底的意誌和決心,這樣一個賣國求榮的軟弱買辦政府,這樣一支隻會對內逞凶的殘暴舊式軍隊,即使裝備上了阿帕奇武裝直升機和宙斯盾巡洋艦,照樣會被拿著三八大蓋的大日本皇軍打得屁滾尿流……當然,日後的台灣軍隊,還會進一步退化到連對內逞凶的本事都喪失殆盡,淪為了會做俯臥撐致死的草莓兵和專職處理各種積壓農產品的活動垃圾桶。

而在無數上海市民的圍觀之中,那名愛國學生的抗日演講還在繼續。

“……日本人和賣國賊都希望我們害怕!希望我們在死亡與牢獄前望而卻步!希望我們在恐怖和壓迫前俯首稱臣!這簡直是可笑!子彈能輕易打穿我們單薄的血肉之軀,又哪能打得穿四萬萬熱血兒女前赴後繼的抗爭決心?枷鎖能輕易鎖住我們沒有武器的雙手,可又怎麽鎖得住中華民族不甘沉淪的無畏勇氣?”

“……當看到一頭沉睡的東方雄獅嘶吼著醒轉,到底是誰在害怕?一個又一個慘案告訴我們,在日本帝國主義和賣國政府的虛偽言辭之下,越拉越多的妥協和退讓,唯有換來國家與民族的毀滅。我們必須進行最後的鬥爭!必須收回我們的國土!必須行使我們的權力!如果鮮血能換來國家的完整,我們願意付出鮮血!如果犧牲能換來失地的收複,我們願意享受犧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