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福島之秋
秋風乍起,吹走了難耐的暑熱,帶來了久違的涼意。
在這美妙的金秋時節,色澤如火焰般鮮豔的楓葉,又一次染紅了日本東北部奧羽山脈的森林,遠遠望去,似煙似霧,姹紫嫣紅,燦爛若雲霞,絢麗得令人讚歎。
然而,在此時此地的山野之間,卻既不見撿紅葉的孩童,也難尋登山客的身影。
因為,這裏是福島——繼切爾諾貝利之後,人類因為核電站事故而製造出的第二片輻射廢土。
雖然距離當初那場慘絕人寰而又洋相百出,讓外國人感到哭笑不得,讓日本人覺得丟人至極的福島核災難,已經過去了好些年頭,但福島核電站四周的輻射強度,依然維持在一個相當可怕的水平。
所以,除了一些走投無路的倒黴蛋,基本上沒有誰願意待在這片充斥著致命輻射的廢土之內。
今年三十五歲的高級電氣工程師戰場原清兵衛,就是生活在這片荒涼廢土上的倒黴蛋之一。
熹微的晨光之下,剛剛結束了一整夜加班的戰場原清兵衛工程師,穿著一身有些皺巴巴的陳舊西裝,右胳膊夾著文件袋,左手拿著一根點燃的香煙,神情疲憊地踩著枯黃的落葉,慢慢行走在雙葉町的街頭上。
環顧四周,無論是漫山遍野的絢爛紅楓,還是金光粼粼的靜美海灣,都無法提起他的興趣。而身邊空曠靜謐、蕭條破敗的街景。則更是讓他感到一股出奇的靜寂和孤寂撲麵而來!
放眼整個日本,除了倒了八輩子黴的福島地區之外,恐怕再也沒有哪個阡陌縱橫、樓宇林立的城鎮,在白天的街頭居然會看不到一個人、一輛車,唯有清冷的秋風吹動地麵的落葉,空曠寂靜得仿佛鬼城……沒辦法,這裏的平均輻射水平。已經達到了東京附近地區的一千五百倍,乃是令人聞風喪膽的死亡禁區、千真萬確的輻射廢土。所以,曾經居住在這裏的人們早已撤走。隻剩下了一片死寂的街道和房屋。
站在一片死寂的街道上,望著空無一人的城鎮,戰場原清兵衛工程師歎息著閉上了眼睛。一邊遐想著此地昔日的繁榮景象,一邊忍不住回憶起了自己幾年前在東京的上班族生活。
——每天早晨都要身穿筆挺的西裝,手持公文包,行色匆匆地擠進早上七八點鍾擁擠不堪的地鐵。在公司裏忙忙碌碌地工作了一天後,還要跟同僚和上司一起到“居酒屋”,進行一番看似消遣實為煎熬的精神交流,最後拖著疲憊的身軀,乘坐晚上十一點左右的“終電”,即末班車回到冷清的家裏——老婆和孩子都早已睡下了——如此日複一日,年複一年。這就是日本上班族的典型生活。
過去的戰場原清兵衛,也曾經跟無數在小酒吧裏醉醺醺地高叫著“壓力好大”、“工作好辛苦”、“都快要過勞死了”的上班族一樣,對這種“工蜂”般枯燥勞碌的生活,感到無比的厭倦,甚至是憎恨。可現在回想起來。卻是對那段平淡乏味的日子頗有些留戀——就算是再怎麽辛苦、再怎麽壓力沉重的上班族生涯,也總要比待在核輻射區,整日與致命的放射性物質為伴……這樣恐怖的生活來得更強一些吧!
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誰叫自己那個不爭氣的前妻,居然會在不知什麽時候迷上了某個新興宗教,或者說邪教。並且迅速達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她不僅參加了某些**靡**的邪惡聚會,又背著他把幾千萬日元的家產統統捐給了這個邪教的宗主。更要命的是,她還偷偷跟黑幫借了一筆數額大得令人頭暈的高利貸,在不知所謂的宗教儀式上揮霍一空,然後把賬給記在了他這個一無所知的丈夫名下。
唉,當初在學校裏明明是那麽一個文靜溫柔的好女人,怎麽會變成了這麽一個宗教狂熱分子呢?
最後,已經徹底瘋狂了的她,甚至還想要逼迫親生女兒向邪教的幹部獻身侍寢,說是什麽“淨化”和“祈福”……虧得女兒抵死不從,打破了那個神棍的腦袋,又驚動了鄰居,才沒有導致最糟糕的結果。
於是,在一切事情全部敗露之後,他隻得跟已經走火入魔、無可救藥的前妻離婚,結束了這段噩夢般的婚姻。接下來,為了節省開支、清償債務,戰場原清兵衛不得不賣掉了祖傳的獨棟樓宇和自己的私家車,帶著女兒搬進破舊的公寓,推掉一切場麵應酬,省吃儉用,一個人同時做兩三份工作……
然而,盡管戰場原清兵衛已經是在廢寢忘食,甚至透支生命地努力掙錢,可根據他的反複推算,若是考慮到恐怖的利息,他至少還要努力奮鬥上十五年的漫長時間,才能把前妻借的高利貸全部還清。
十五年啊!這陣子拚命下來,已經感到筋疲力盡、心力交瘁的戰場原清兵衛,實在是不知道,在這種超高強度的工作環境之下,他原本就不算健壯的身體,到底還能不能支撐上十五年。
就算在十五年之後,他終於成功還清了債務,也不過是刷卡時為零罷了。女兒上大學的學費該怎麽辦?
結果,就在深陷高利貸泥潭的戰場原清兵衛,對自己的未來前途感到彷徨無措的時候,東京電力公司的代表突然跟放貸的黑幫頭目一起找上門來,提出了一個很有**力的條件:隻要戰場原清兵衛願意在福島核電站工作三年,東京電力公司就幫他一次性償還掉全部的債務,此外每年還有兩千萬日元的薪水。
——自從福島核電站恢複正常發電以來,由於工作地點是在令人聞風色變的核輻射區。所以這個核電站的員工一直難以招聘。盡管東京電力公司一改昔日裏斤斤計較、能用勞務派遣工就絕不招正式工的吝嗇態度,不僅提供了優厚的福利,甚至給每個國中未畢業的臨時工都開出了日薪五萬日元的超高價,但是緊缺的新員工還是難以招募到。大家私下裏都在議論:“……誰去福島都是送死,沒人稀罕這種要命的工作!”
於是,素來跟全國各大黑幫沆瀣一氣的東京電力公司,立即就轉而尋求“壓庫紮”(黑幫在日語中的音譯)們的幫助。很快就張羅起了一大票雜牌軍——其中包括無家可歸的流浪漢、沒幾年可活的艾滋病患者、觸怒了大佬被追殺的前黑幫混混、欠了黑幫大筆高利貸的債務人……甚至還有智障人士和外國偷渡客!
——雖然在福島的核輻射區工作,基本上就等於是在拿性命做賭注。但問題是,與其現在就被黑幫亂刀砍死。然後屍體被塞進水泥桶,丟到東京灣裏喂魚,總歸還是等到幾年後再死於過量輻射要強一些吧!
然而。對於跟黑幫沆瀣一氣的東京電力公司來說,賣力氣的雜牌軍固然好找——反正無家可歸的流浪漢、走黴運的不良混混和債台高築的家夥,在經濟幾十年不景氣的日本要多少有多少——但是,真正具備著資深履曆和豐富工作經驗的優秀電氣工程師,這種高素質高學曆的專業人才,就沒那麽容易招募了。
偏偏對於一座正常運營的發電站來說,這樣的高素質人才又是不必可少的——如果當真完全依靠這麽一群沒有半點電氣知識的外行雜牌軍去管理核電站,那麽結果鐵定是很快搞出一次更大規模的核災難!
於是,深陷高利貸泥潭的戰場原清兵衛,就進入了東京電力公司的視野。並且很快向他遞出了橄欖枝——而已經走投無路的戰場原清兵衛,在絕望之際,也隻得咬咬牙接受了這份賭命的工作。他先是預支了半年的薪水,把女兒交給她的爺爺奶奶照顧,然後獨自提起行李。來到了恍如鬼城的福島核電站。
截止到這一天為止,戰場原清兵衛已經在這片空曠死寂的輻射廢土之中,堅持了整整二十八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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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滴——hello!戰場原桑!這一次又見到你啦!怎麽還待在這個鬼地方沒走呐!”
伴隨著清脆的喇叭聲,一輛軍用悍馬駛過堆滿落葉的空曠街道,然後一個急刹車停在了戰場原清兵衛的身邊。接著,一扇車窗被緩緩搖下。一名穿著迷彩服的黑人從駕駛座上探出腦袋,朝他搖手打招呼。
——由於既擔心核汙染的擴散,又信不過日本政府發布的輻射信息,於是作為不成文的規定,自從福島核危機爆發以來,位於東京橫田基地的駐日美軍司令部,在私下裏每隔一段時間都要派個人去福島輻射區轉一轉,用蓋革計數器測量一番當地的輻射強度,看看有沒有什麽被日本人隱瞞的糟糕事態正在發生。
很顯然,對於橫田基地內每一位珍惜生命的美國大兵來說,這都是一項避之唯恐不及的倒黴差事。
最後,這項光榮的任務落到了黑人下士克拉克的頭上——這家夥之前是從阿富汗戰場轉調過來的,然後還沒出機場,憲兵們就驚訝地發現,這位克拉克下士的行李裏居然夾帶了二十公斤“罌粟製品”和差不多同樣數量的大麻,似乎是打算在橫田基地裏開一家“阿富汗土特產直銷店”……
正愁找不出替死鬼的有關單位,頓時如獲至寶,立即把克拉克下士逮進審訊室,好一番威脅恫嚇,然後讓他做一道選擇題——要麽按下此事,當做什麽都沒發生過,代價是克拉克下士必須自願擔任“福島核輻射偵察員”;要麽公事公辦,上軍事法庭,並且“保證會按照最嚴厲的條例對你進行處理”……
於是,被抓住了把柄的克拉克下士,不得不硬著頭皮,一次又一次地“勇闖核輻射區”。期間,除了多次闖紅燈和違反日本交通法規之外,這位克拉克下士倒也還算兢兢業業。每一次都真正地來到輻射區外圍探聽情況,從來沒有弄虛作假,更沒有像常駐琉球的美軍士兵一樣,在沿途鬧出什麽強暴女學生的醜聞……
由於日本人別具特色的“日式英語”實在怪異,克拉克很快就找到並結識了戰場原清兵衛工程師——在整個福島核輻射區內,曾經在美國留學的戰場原清兵衛,是唯一能夠用美式英語跟克拉克流暢對話的人。
“……你不也是又來了嗎?克拉克先生!唉!你我都不是自由之身啊!”
戰場原清兵衛丟下手中的香煙。又用鞋底把煙屁股碾碎,然後操著一口嫻熟的美式英語回答道,“……請問。能不能讓我搭個便車回宿舍?昨晚我一直在加班,連腿都要軟了,實在是有點走不動啦!”
“……ok!快上來吧!”黑人下士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我這邊也正好有個人想要找你呢!嗨!美女,你要找的人就在這兒!這位就是常駐福島核電站的戰場原清兵衛工程師!”
美女?哪個美女會到福島核輻射區這種鬼地方來?難道是留戀故土的當地原住民?
戰場原清兵衛有些困惑地皺起眉頭,隨即看到悍馬車的後門被緩緩打開,露出一截白皙修長的小腿。
接下來,一位穿著黃色夾克和齊膝格子短裙,留著披肩黑發,麵容棱角分明的年輕女郎,便跳出了這輛悍馬越野車,帶著一臉爽朗的笑容。對戰場原清兵衛工程師打了個招呼,並且進行了簡短的自我介紹:
“……戰場原清兵衛先生,您好!真是冒昧打攪您了!我是中國《東南日報》駐日辦事處的實習記者王瑤。這次搭克拉克先生的車來到福島核電站,是想對堅守在這裏的工作人員做一次係列專訪……”
她微笑著向戰場原清兵衛伸出了右手,“……戰場原清兵衛先生。請問您樂意接受我的采訪嗎?”
而已經很久未曾接觸年輕女性的戰場原工程師,則是又愣了一會兒,才遲疑地握住了“女記者”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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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車引擎的轟鳴聲,在一片寂靜的廢棄城鎮中反複回**,顯得分外刺耳和響亮。
克拉克下士駕駛的悍馬越野車,在雙葉町內年久失修的街道間轉了幾個圈。掀起無數幹燥枯黃的落葉,很快便來到了福島核電站的員工宿舍——這片荒涼死寂的輻射廢土之中,極少數幾個稍微有點人氣的地方。
這裏原本是一座頗為氣派的銀行大樓,門口還豎立著精美的青銅招財貓雕像和噴泉水池,但此時卻已是一片狼藉,花壇裏瘋長著雜草,招財貓雕像上依稀可見一塊塊的汙泥,留著當年曾經被海水淹沒的痕跡。
“……王瑤小姐,這裏就是我們的員工宿舍,從工程師到勤雜工都住在這兒。嘿,看上去挺寒酸的吧!”
戰場原清兵衛率先跳下悍馬車,然後指著前方雖然經過一番整修,但看上去依然頗為破敗的鋼筋混凝土大樓,對緊隨其後的“中國記者小姐”如此介紹說。
“……為了給我們提供一個相對安全的生活環境,這座宿舍的四周,都被包裹上了一層最新研究出來的廉價防輻射複合材料……”他抬手指了指大樓牆壁和屋頂外麵臨時加裝的白色護板。
“……至於這玩意兒真正的防輻射能力,根據大家用蓋革計數器測量出的結果……”戰場原清兵衛工程師苦笑著聳了聳肩膀,“……嗯,我隻能說,這玩意兒基本上就像手機和電腦的防輻射貼膜一樣,有了總歸還是比沒有要好,最起碼能夠有一點兒心理安慰作用……”
“……唉,想不到大名鼎鼎的福島五十勇士,竟然堅守在如此艱苦、惡劣而又危險的環境裏,日複一日、年如一年守護著東京都和半個日本的平安……”
女記者王瑤敬佩地歎息道,“……套用我國的行話來說,你們就是一群最可愛的人啊!”
——在2011年3月,日本先後遭遇地震、海嘯、核泄漏的三重打擊,福島核危機全麵爆發的時候,當整個世界都在對日本當局極度拙劣的救災行動,以及各種怯懦、冷漠、荒誕、互相欺瞞、草菅人命,乃至於幾乎毀滅了國家形象的糟糕表現,表示出震驚和嘲笑之際,也有一群可敬的日本人站了出來,在核災發生後堅守崗位處理危機。用自己的熱血和生命,為這段晦暗頹喪的災難曆史,抹上了一縷難得的亮色。
全球各地的新聞媒體,把這群人稱為“福島五十勇士”或“福島五十死士”,稱讚他們“向死而戰如櫻花般怒放!”“冒著生命危險拯救國家於核危難之中,非凡的勇氣令世界為之動容!”“用自己的生命詮釋了武士道精神!是日本平成年代最後的企業戰士!”
——當福島核電站周圍的避難半徑一再擴大,當其他人都緊急撤往安全地帶的時候,這批人卻毅然留守在了最危險的地方,用自己的生命給日本鑄起最後一道安全屏障。
由於福島核電站的每座核反應堆至少需要十幾人進行控製,四座出了故障的核電機組,加起來總共需要五十人……所以,可歌可泣的“福島五十勇士”傳說,就這樣誕生了。
傳說中的福島五十勇士,主要來自東京電力的子公司東電工業、製造核電站的日立製造所和鹿島建設公司等單位。他們大多數人的歲數都在五十歲以上,有些人再有幾個月就會從單位退休了。
但是,在福島核危機爆發之後,這些可敬的老人卻紛紛表示:“國家出了這麽大的事,幹這個工作的人,必須衝上去!”並且用自己的健康乃至生命為代價,築起保護核電站的最後一道屏障。
在那段最危險的日子裏,在自衛隊、警察和消防隊抗命逃走之後,這些老人硬是頂著致命的輻射,向已暴露的核燃料灌注海水,以防止燃料徹底融化後,泄露出的幾千噸放射性塵埃使半個日本的民眾遭殃。美國《紐約時報》稱,這五十位誓死不撤的無名英雄,也許是在日本核危機中力挽狂瀾的最後希望。
隨著時間的推移,以及核危機的緩解,東京電力公司又陸續向福島核電站增派了一些員工。但他們仍然是以五十人為一組的方式輪流值勤,所以還是繼續被外界稱為“福島五十勇士”。
到了現在,所謂的“福島五十勇士”,已經成了福島核電站留守人員的代名詞。
然而,對於中國女記者的衷心讚美,戰場原清兵衛工程師的表現卻有些奇怪。
“……最可愛的人?中國的報紙和媒體就是這麽誇獎我們的?”他苦笑著歎了口氣,“……很遺憾,我們從來沒有像這樣看待過自己,而東電和政府也從來沒有像這樣看待過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