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來自紅河的風暴
幹燥凜冽的秋風,掠過植被稀少的廣袤荒漠。
視野的盡頭,則是一條暗灰色的巍峨山脈,到處都是嶙峋的怪石,看不到多少代表生命的綠色。
崇高的蔚藍蒼穹之下,安納托利亞高原的陽光還是一如既往的猛烈、潔白,而且炫目。
不過,雖然陽光十分猛烈,但風中依然夾雜著刀刃般的寒流考慮到安納托利亞高原的海拔,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即便是夏天,這裏的氣溫一般也隻有攝氏二十幾度。
雖然這片千溝萬壑的崎嶇高原,稱不上是純正的沙漠,但至少也稱得上是一片不毛之地。地上遍布大大小小的沙礫和石塊。隻有非常稀少的灌木叢和野草,在石縫之間頑強地生長著。
而在山穀間潺潺流淌的河水,卻滋潤了這片幹燥的土地,給它帶來了勃勃的生機。遠古時代遷移到這裏的先民們,不辭辛勞地修築了完善的灌溉係統,把荒漠變成了沃野,在這片土地上開創出偉大的文明。
這就是安納托利亞,西方曆史上的一塊文化昌盛之地。
此時此刻,在安納托利亞中部的安卡拉城附近,一支打著新月旗幟的土耳其軍隊,正在一條河流的岸邊紮營休息。河流兩岸的紅褐色土壤,不斷被波瀾壯闊的河水卷入其中,讓河麵仿佛也被染成了紅色。
這就是在古代曾被赫梯帝國奉為“母河”的紅河,也稱為克孜勒河。乃是安納托利亞最長的河流。它發源於安納托利亞中北部的克孜勒山,在錫諾普與薩姆鬆之間注入黑海,全長約1182公裏。紅河兩岸都是灌溉係統發達的農業區。是古代赫梯帝國的核心腹地,也是目前突厥人各部族激烈爭奪的富庶要地。
站在高高的岩石上,看著前方不遠處一覽無際的奔騰大河,還有背後的連綿軍營,以及遠方被黑煙和火焰籠罩的城鎮,自封為帝國攝政的圖拉罕帕夏,不由得又一次開始皺眉沉思。
在奧斯曼皇族絕嗣之後。他已經成為了整個奧斯曼土耳其帝國境內最有權勢的人。
因為,在圖拉罕的手裏,掌握著奧斯曼土耳其帝國遺留下來的最後一支精銳武裝。
在率領兩萬多嫡係軍隊從希臘登船渡過愛琴海。撤離歐洲之後,圖拉罕帕夏先是在小 ” ” 亞細亞的士麥拿港登陸,鎮壓了此地的希臘人起義。然後又掉頭南下,擊退了試圖趁火打劫的醫院騎士團。從此在小亞細亞初步站穩了腳跟。接下來。為了應對東方庫爾德人和突厥酋長的聯合入侵,他又再一次長途跋涉,翻越重重山嶺,在安卡拉附近的邊境線上苦戰一場,總算是保住了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大部分亞洲疆土。
十五世紀的奧斯曼土耳其帝國,在亞洲的版圖遠不如現代那麽遼闊,論麵積大概隻有現代土耳其的一半左右。當時土耳其邊境的最東端,大概就在現代的土耳其首都安卡拉一線。而繼續往東。則是當時仍然處於獨立狀態的亞美尼亞人和庫爾德人,此外還有一些尚未被奧斯曼皇室征服的突厥小國。
(土耳其人就是突厥人的變音。土耳其國也可以翻譯為突厥國。)
因此。在穆罕默德二世蘇丹暴斃,首都阿德裏安堡淪為輻射廢土之後,不僅土耳其對東歐的統治一瞬間土崩瓦解,就連在小亞細亞的領地也發生了動亂。困守羅德島多年的十字軍後代醫院騎士團,統治小亞細亞南部的卡拉曼酋長國,盤踞小亞細亞東部山區的亞美尼亞人和庫爾德人,還有製霸地中海的威尼斯人和熱那亞人,全都像聞到腐臭味的禿鷲一樣,前赴後繼地朝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屍體撲了上來。而土耳其帝國內部的諸多酋長權貴,看到原本效忠的奧斯曼皇族已經毀滅,也相繼扯起了反旗。
到頭來,全靠圖拉罕帕夏帶著他麾下這支最後的土耳其軍隊左衝右突,苦苦周旋,才勉強頂住了內外敵寇的這一波攻勢,保住了奧斯曼土耳其帝國在小亞細亞的大部分疆土……
但是,對於試圖繼承蘇丹寶座的圖拉罕來說,他的煩心事還遠遠沒有結束。
首先,他自封的攝政之位,還沒有得到小亞細亞地方的諸多權貴家族,尤其是舊都布爾薩那些門第最高貴的豪族,還有國內宗教界人士的一致認可,在治理地方、征收賦稅的時候不怎麽名正言順。
其次,在已經被他控製的那些小亞細亞城市裏,一場突如其來的恐怖瘟疫正在急速蔓延,幾乎每一天都在吞噬著無數臣民和士兵的性命……事實上,這也是眼下近東諸多勢力共同麵臨著的大災難。
在正常的年景裏,麵對瘟疫的爆發,古代那些比較有責任心的統治者們,一般會設立關卡,控製人員流動,避免瘟疫的擴散。可眼下奧斯曼土耳其帝國?? ””土崩瓦解,整個統治秩序完全坍塌,到處都是一片兵荒馬亂,各路軍隊彼此打來打去,還有無數流寇、海盜和馬賊在四處活動,什麽防疫措施都無從談起。
因此,對於這場來勢洶洶的瘟疫,各地統治者都拿不出治療的對策,甚至不知道能否保全自己的性命像霍亂、天花和鼠疫這些瘟疫,在十五世紀都屬於絕對的不治之症,隻能靠個人的體質和運氣硬抗。若是運氣好,挨過去了,那就還能活下去;要是運氣不佳,沒挨過去,那麽就隻有死路一條了。
嗯?為什麽古代的醫生不能治療這些瘟疫呢?
請先看看這都是些什麽樣的病症吧!
首先是霍亂,病因通常是飲食不衛生。即吃了不幹淨的東西或喝了不清潔的水,從而引發出極為劇烈的嘔吐、腹瀉,繼而讓病人急速脫水暈迷。必須大量輸液補充水分,才能挽救性命。可是以這個時代的可悲工藝水平,除了少數很高明的珠寶匠之外,基本上誰都沒辦法打造出像樣的針頭,自然也就沒辦法輸液補充水分所以,病人在疫情爆發之後,往往撐不過三天時間。就已經循環衰竭,徹底斷氣了。
(當時的意大利曾經有人製造出手工針頭,但用途不是輸液。而是放出瘀血和皮下淤積的膿液。)
然後是天花,這種病更加可怕,能通過飛沫傳播,讓很多人防不勝防。天花發病之後的第一關是高燒。很多患者都熬不過這個環節死掉了。即使撐過了高燒。接下來還會渾身發胞症、潰爛,乃至於有很大的幾率引發敗血症在抗生素還沒有被發明的時代,一個小小的傷口感染也是能要人性命的!
最後是鼠疫,也稱為黑死病或出血熱,這種瘟疫是由耗子身上的跳蚤傳播。病人一般先是發燒到精神錯亂,然後渾身冒出大片的黑色斑塊,疼痛難忍,最後皮膚迅速潰爛脫落。滲出數量驚人的淤血和膿汁……在沒有抗生素的情況下,患者通常撐不過幾天時間。就會一命嗚呼,屍體還會成為新的傳染源。
此外,還有痢疾、傷寒、白喉、七日熱、瘧疾……每一種瘟疫都是大批收割人命的能手。即使是貌似沒什麽殺傷力的流行性感冒,在這個年代也能造成大麵積的死亡。無論是土耳其人、庫爾德人、亞美尼亞人、醫院騎士團,還是阿拉伯人,在這些仿佛天罰一般的疾病麵前,全都束手無策。
總之,上述這些瘟”城管無敵 七十五、來自紅河的風暴”疫,隻要爆發了任何一種,對於古人來說就是天塌地陷的大災難,弄不好就能造成一座城市的毀滅。而這麽多種類的烈性瘟疫若是一起爆發,那簡直是類似於世界末日的空前浩劫了。
正應了那句老話,戰爭和瘟疫,是減少人口的最有效方式。
在沒有辦法治療患者的情況下,古代的國家想要對付瘟疫,唯一比較有效的對策就是隔離病患。
所謂隔離病患,就是用石頭和磚塊封閉城門,把病人和疑似患病者統統堵在一座城鎮或一個街區裏,在外圍安排軍隊築起堅固的工事,嚴厲盤查,隻準進,不準出。任憑隔離區裏麵的人自生自滅。
這是一種相當殘酷的策略若是富戶,家裏還囤積著糧食和柴禾,院子裏有幹淨的獨立水井,那麽還有幾分希望可以活下去。至於那些家無隔宿之糧的赤貧窮人,恐怕就隻能空著肚子喝髒水等死了……因此,很多窮人往往還沒有等到發病,就已經先因饑渴而亡了。
而且,光是隔離病人也不一定有效,因為很多疫病是能夠通過老鼠(鼠疫)、蒼蠅(霍亂)、蚊子(瘧疾)之類的小動物來傳播的。譬如1348年的那場黑死病,當時的歐洲人想盡了一切防疫的辦法,甚至采取極端手段,把所有染病的人統統燒死,也依舊無法阻止黑死病的蔓延直到疫情基本消失,他們也沒弄明白這黑死病是老鼠帶來的,反倒是把病因歸咎於洗澡太多,然後堅持幾個世紀不再沐浴……
更糟糕的是,就算是如此殘酷的措施,都要在政權穩定,社會平靜的“好年景”方能實施。若是在戰火紛飛、四方動**、國家崩潰的亂世之中,根本沒有條件也沒有軍力可用於隔離病患,那麽統治者就隻有放棄統治的職責,選擇隔離自己了具體來說,就是帶著少數健康的士兵和貴族,還有能夠搬運的財寶和糧食,離開人口稠密的城市,躲避到某個設防堅固的隔離區(通常是某些堅固偏遠的城堡)內,等待瘟疫過去。同時拋棄掉高牆和壕溝外麵的其餘百姓,任憑他們在肆虐的病魔之中,成千上萬地痛苦死去……
在這種情況下,既然官員和貴族已經拋棄了臣民,自然也就別再指望地方政府還能夠維護社會秩序了。
眼下的圖拉罕帕夏,就發現自己身處於這樣一種無政府狀態的空前混亂之中在他率軍擊退了庫爾德人的偷襲。結束了安卡拉地區的戰事的同時,恐怖的瘟疫也追著他的屁”城管無敵”股,從難民登陸的沿海港口一路蔓延到了安納托利亞的內陸。猶如野火燎原一般,不可遏止地爆發開來,霎時間就奪走了成千上萬的生命。
而各方軍隊的頻繁調動,還有由此導致的難民潮,更是進一步加速了瘟疫的蔓延。
這樣一來,之前統治著附近城鎮的土耳其地方貴族,很快就被爆發式的瘟疫嚇得魂不附體。在醫術和祈禱都毫無效果的情況下,不是染病倒斃,就是躲進深山老林裏做了野人。或者幹脆發揮了自己身為遊牧民族的優良傳統,丟下石頭別墅,收拾起行李帳篷,趕著牲口馬匹踏上旅途。再一次玩起了部族大遷移。
結果。圖拉罕帕夏好不容易從對抗庫爾德人的戰場上撤下來,正準備找個地方休整補充,誰知卻發現一路走過來,幾天前還聚集著至少幾萬人口的安卡拉城,如今卻是處處一片死寂,連個鬼影子都找不著。而周邊那些曾經繁華喧囂的小鎮小村,此刻也是隻剩下了刺鼻的屍臭味,以及烏鴉和野狗的咆哮嘶鳴。很多被丟棄的屍體隻剩下骨頭。蛆蟲在死人的眼窩裏爬來爬去。還有些屍體因為埋得太淺,又被饑餓的野狗刨了出來。啃得麵目全非,那場景真是說不出的淒涼。
於是,在這片名義上已經向他效忠的土地上,由於地方政府機構被瘟疫打擊得完全癱瘓,圖拉罕帕夏既征集不到民夫和壯丁,也難以籌集糧秣和軍餉,甚至找不到可以勒索物資的對象凡是依然滯留在安卡拉附近的土耳其貴族,全都躲進了偏僻堅固、易守難攻的堡壘或清真寺裏,無論圖拉罕帕夏怎麽威脅利誘,哪怕作勢要攻打,也沒有人願意出來為他效力有形的刀劍尚可抵禦,無形的病魔該怎麽防備啊?
更要命的是,盡管圖拉罕帕夏很清楚瘟疫的可怕之處,但為了維持數萬軍隊的給養供應,在找不到地方貴族勒索物資的情況下,他還是不得不派遣士兵到處劫掠村鎮,從被丟棄的房屋裏搜集糧秣,不可避免的接觸了一些病人和屍體,以至於無孔不入的瘟疫還是傳播到了他的軍隊裏。這不僅讓士兵們人心惶惶,連戰馬也開始大量倒斃小鳥遊真白投放的細菌武器裏,可是有馬瘟的……
此時,圖拉罕帕夏正帶著他的軍隊在克孜勒河畔紮營,進退兩難,剛剛占據的領土和城市已經完全失控,無法為他提供軍需物資,因此糧食和馬料的供應都很困難,破損的軍械鎧甲也找不到工匠來修補,而且在軍營裏每天都會有人全身烏黑的死去,讓全軍上下的士氣始終在土崩瓦解的邊”娛樂秀”緣徘徊……他既不知道自己帶著這支軍隊該往哪裏去,也不知道下一步該做什麽,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目標是什麽。
直到一位從布爾薩城冒死趕來的求援信使,為他指出了一條似乎大有可為的前途。
“……什麽?希臘人從君士坦丁堡渡海來犯,已經奪取了尼西亞,舊都布爾薩城告急?”
過去的幾個月裏,雖然有關“聖戰”和“東征”的風聲已經傳了很久,但真正麵對東羅馬帝國的大舉反擊,奧斯曼土耳其帝國上下的反應,還是如遭雷擊自從奧斯曼土耳其建國以來,在麵對東羅馬帝國的時候,一直都是扮演著侵略者的角色。正是通過一次次侵犯東羅馬帝國的殘破河山,從這個衰朽帝國的身上獲取土地和財富,奧斯曼土耳其帝國才得以發展壯大,贏得了強國的自信,走上了近東霸主之路。
可到了現在,兩者之間的角色卻突然顛倒了……剛剛被瘟疫折磨得焦頭爛額的布爾薩城土耳其權貴,完全沒有做好應付一場大戰的準備,在倉促加固城防之餘,不得不向唯一還有機動兵力的圖拉罕帕夏求援為了獲取援兵,布爾薩城的豪門權貴不惜許下重諾,隻要圖拉罕帕夏能夠擊敗希臘基督徒的進攻,解除布爾薩城麵臨的危機,就按照遊牧部落時代的風俗,推舉他為新的土耳其蘇丹,繼承奧斯曼家族的寶座!
而此時困守於紅河岸邊的圖拉罕帕夏,卻不僅從信中看到了耀眼的蘇丹寶座,更看到了在舊都布爾薩城內囤積的巨額糧秣,還有錢財、壯丁和工匠……這都是他目前最為迫切需要的東西!
“……傳令!全軍拔營出發,向布爾薩城挺進!”他興奮地揮舞著拳頭,眼中的迷茫一掃而空,“……隻要打贏了這一仗,這個國家就是咱們的啦!”
來自安納托利亞高原深處的風暴,即將向力圖複興的東羅馬帝國席卷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