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重返上海
“……所謂中日親善,應由於道義,若僅言同文同種,尚難期待親善,中日兩國應以東洋古來之道義為中心,締結親善關係,西方文明以增進物質利益為根據,而東方文化則以道德為基礎,中日接近,應基於東方文化……中日兩國依照其舊時曆史上運命,自覺為根本和平實質上負責者之責任,互相信賴對方,在友情諒解之基礎上,實現平等互惠之提攜,貢獻於世界和平之確立……”
“……從人民的角度看漢奸,和從國家的角度看漢奸,得出的結論很可能是截然不同的,有時候甚至很可能是截然相反的。某些賣國求榮的漢奸,當然不恥於人類。但也有一些道德高尚的人擔當漢奸,並不是為了自己的升官發財,而是為了減輕人民的痛苦,作為抵擋日本人欺壓中國人的緩衝器……”
“……這樣的漢奸非但沒有犯任何的錯,而且還是真正偉大的英雄。他自己不惜把私人名譽丟下地獄,為的是減輕老百姓的痛苦。反過來看,有些英雄卻拿著千百萬無辜人民的性命做賭注,在毫無希望的戰爭中堅決不投降,隻是為了討好自家主子,從人民利益的立場來看,這些所謂的英雄,才是真正的罪人……”
“……空喊抗日就是不民主不自由,全國隻有一個抗日的聲音,那是獨裁,是專製,我們需要曲線救國!那些支持抗日的人都是被洗腦了,應該送進精神病院……”
……
“……一派胡言!實在是一派胡言!真是把良心都長到狗肚子裏去了!”
看著前夫陸爾軒教授在傳單上給日本侵略者“華北自治運動”寫的辯護言辭。金奇娜頓時隻感到一團怒火直竄上腦門,額頭上一根根青筋直跳。“……這個喜新厭舊、拋妻棄女的人渣!當初拋棄咱們母女倒也罷了。沒想到如今居然連民族大義都能不要!他就是這樣教書育人,教導出一群小漢奸的麽?”
“……我倒是奇怪他為什麽不用筆名。”王秋有些困惑地問,“……這年頭哪有文人用真名寫作的?”
“……咳咳,據我從北平這邊一些熟人嘴裏打聽到的消息,這位陸先生如今已經不在北大當教授了,而是跑到通州去當上了官。至於為什麽不用筆名——這可是政府文告啊!怎麽能用筆名?雖然是一個投靠日本人的偽政府,但各種規矩都是差不多的……乾隆皇帝會在聖旨上自稱‘十全老人’(乾隆的筆名)嗎?”
胡德興總政委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對金奇娜解釋說。“……哎,說起這位陸教授,在北平也算是奇人了,居然公開宣揚什麽‘性解放’,不要臉地說什麽‘要**不要打仗’,還在課堂上傳看男女**圖。結果立即激起軒然大波,被輿論界罵成是不知廉恥的****魔。職位也一直卡在副教授升不上去……再加上冀東地區大漢奸殷汝耕的籠絡和收買,他在今年夏天已經從北大辭了職,專心去給那幫漢奸當筆杆子……”
——王秋和金奇娜一時間不由得麵麵相覷,聽得囧囧有神:陸爾軒教授,你該不是從越戰時期的美國穿越過來的吧……不知這家夥除了亂搞男女關係之外,還有沒有吸毒品、彈吉他、留長發和大胡子的喜好?
倒是楊教授似乎對美國越戰時期的嬉皮士頹廢文化不太熟悉。故而一本正經地拍了拍金奇娜的肩膀,安慰說道,“……金女士,請鎮定,像這樣的漢奸丈夫。確實是早些離了為好!不然日後還不知會怎樣。
唉,從古到今。從中國到外國,那些反動腐朽文人的道德節操,好像一直都是完全沒有下限的,無論他們的嘴上說得如何悲憫眾生,其實卻永遠把自己當成了世界的主宰,把別人看成是無知卑微的螻蟻——在咱們那會兒,都有人公然宣稱‘創造和領導著文明的,曆來就是少數知識貴族而不是人民大眾。公眾隻有強大的破壞力。’在他們的觀念中,女性最好主動去賣**,這樣權貴就不會強奸了;販毒最好合法化,這樣警察就不會腐敗了;窮人最好去睡大街,這樣地產商就不會強拆了;遊擊隊最好不抵抗,這樣皇軍就不會屠殺了……記得在伊拉克戰爭的時候,咱們那邊有個北大教授也寫過類似你前夫的文字……”
“……哦,那個我還有印象,是‘假如有來生,當兵隻當美國兵。假如今生注定死於戰火,就作美國精確製導炸彈下的亡靈。’北大一個姓焦的教授寫的,那種職業帶路黨的口吻,聽著就讓人想要嘔吐……”
王秋臉色古怪地說道,“……可惜,這些極端右派賣國賊的詩歌固然聽著逆耳,有些冒充愛國的左派詩歌聽著也惡心,記得汶川大地震的時候,有個山東的馬屁精就寫了首什麽‘黨疼國愛,聲聲入廢墟……縱做鬼,也幸福……隻盼墳前有屏幕,看奧運,同歡呼。’……真不知是在誇黨還是損黨。”他攤了攤手。
——總而言之,中國的文人墨客,似乎自古就很有一些抖m傾向——當權者越是對他們寬容和藹,這幫人就越是蹬鼻子上臉,肆意造謠,無視權威,踐踏法度,為所欲為;當權者越是對他們刻薄暴虐,大興文字獄,他們就越是奴顏婢膝,阿諛之詞如滔滔流水般不絕,甚至把當權者吹捧為“聖君”……
放到如今這個日寇入侵,民族危機的年代,在舉國上下抗日救亡大潮風起雲湧的時刻,就有許多中國文人硬是逆流而動,被日寇的鐵蹄踐踏得滿心歡喜,m屬性發作,居然為日本侵略者高聲唱起了讚歌——魯迅的弟弟周作人,就是這個時代最著名的漢奸文人之一。此外還有胡蘭成、張資平……後世名聲卓著的胡適,在汪精衛的忽悠之下。也曾經遲疑和搖擺過一陣子,不過最後總算是勉強把持住了底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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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跟這麽寥寥幾個無節操文人相比,另一個為侵略者叫好的群體,還要更加龐大得多——在前門樓子的古玩市場淘寶完畢之後,帶著一副不知真假的梁楷所作《六祖伐竹圖》,以及一個乾隆年間的粉彩九桃天球瓶,王秋招呼眾人隨意找了間茶館。喝茶吃點心暫時休息,順便感受一下老北京特有的茶館文化,卻愕然聽到鄰桌那一群提籠架鳥的前清遺老遺少們,正在興高采烈地讚頌著“他們的滿洲國”、“聖明的皇上”、“大清江山複興有望”……唉,誰讓這老北京原本乃是幾十萬八旗子弟們的世代聚居之地呢?
因此,如今雖然已經是民國二十三年,北京的茶館裏卻依然到處可見留著辮子的遺老遺少們——滿清王朝雖然早已轟然倒塌。但這些八旗子弟們縱然沒了鐵杆莊稼,也依然在這四九城裏苟延度日——瞧著這些大辮子們談論“滿洲國”時眉飛色舞的模樣,王秋同學隻覺得心裏一陣惡心,就好像在後世看到爛大街的“辮子戲”一樣……唉,怪不得“辮子戲”日後會在世紀末的中華大地如此盛行,原來根子出在這兒啊!
當然。雖然這幫祖祖輩輩坐吃俸祿無所事事,自從大清滅亡之後就越混越慘的八旗子弟們,把幾百裏之外的“滿洲國”想象得如此美好。但事實總是殘酷的,這世上從來都沒有天國……這個所謂“五族共和”的“滿洲國”,即使在廟堂裏擺上了一位滿清的末代皇帝。也絕對談不上是什麽“滿人的國度”!
譬如,作為一名正牌的郡王家格格。金奇娜,,就聽得忍不住冷笑起來。
“……嗬嗬,滿洲國?我們滿人的國家?!開什麽玩笑!這幫子北京的八旗子弟啊,真的是應該到滿人舊都赫圖阿拉城旁邊的撫順萬人坑去看一看,努爾哈赤的子孫如今究竟在過著什麽日子!”
她語調無比刻薄地譏諷說,“他們大概還巴望這日本人能夠花費巨資重新恢複八旗製度,無償供養他們這幾十萬甚至上百萬整天吃白飯提籠架鳥喝茶溜達的八旗子弟……拜托,大日本帝國入侵中國是為了擴張土地和掠奪資源,而不是來搞慈善救濟事業的!日本人自己都沒有這麽悠閑的日子可過呢!”
——雖然在離婚之後獨居上海,但金奇娜跟遼寧撫順的娘家之間,還是斷斷續續地保持有一點聯係,隱約知道在日本人占領東北三省之後,從那片黑土地上建立起來的“滿洲國”,究竟是個什麽樣的怪胎。
表麵上看,日本人確實是抬出了前清的末代皇帝溥儀作為“國家元首”,還有一幫滿清的遺老遺少作為陪襯……但問題是,首先,這個“國家”的內政外交和國防事業,統統都在日本殖民者的全權操縱之下,溥儀皇帝不要說掌握國家大政,甚至就連自己的婚姻家庭都做不得主。其次,被日本人抬出來妝點門麵,在生活地位上享受特殊待遇的滿人,滿打滿算也就是這麽屈指可數的一小撮親日派滿清貴胄而已。
至於東北三省的普通滿族人,還有那些不夠親日的滿清貴胄,可沒有感受到“昨日重現”:既沒有恢複八旗製度,更沒有旗人的“鐵杆莊稼”,甚至沒有剃發留辮,怎麽看都找不出什麽跟前清的共同之處。
——在偽滿洲國“五族協和”的社會體係裏,日本人自然是第一等,被日本統治了半個世紀的朝鮮人算是第二等,而本地的滿人、蒙古人、漢人這些原住民統統都是第三等,即“滿洲人”,則同樣都是被壓榨和歧視的對象,毫無差別……就如同在昔日的北美“新英格蘭”殖民地,來自宗主國的英國人自然是第一等,其他歐洲國家的白人是第二等,而印第安人原住民無論屬於哪個部落,都是最低賤的下等人一樣。
“……我的老家撫順,也就是努爾哈赤的第一個都城赫圖阿拉。乃是滿族的龍興之地,起碼八成人口都是滿族人。頗有不少滿族老姓大家族的後代。雖然距離北京的權力核心很遠,但地位還算尊崇。不過等到大清覆滅之後,在張作霖、張學良兩代大帥的治下,撫順的滿人倒也沒有受到什麽很嚴重的歧視。
如今張學良少帥被日本人趕跑了,溥儀皇帝又被迎回來複辟了。撫順的鄉親們原本以為日子能過得更好,誰知秋天交的公糧翻了三倍不說,鄉下的每個村子還都有滿人被日本人抓去服勞役,有的挖礦山。有的修要塞……平均五個裏麵就有四個回不來,不是被活活累死餓死在工地上,就是在完工之後被日本人活埋滅口,光是姓愛新覺羅的就死了幾十個!家族裏有幾個老人實在氣不過,跑到長春去告禦狀求情,可是長春那位‘康德皇帝’(溥儀在就任滿洲國皇帝之後的新年號),卻對日本人連屁都不敢放一個!”
金奇娜幽幽地說道。語調中滿是濃濃的嘲笑和譏諷,“……真是想不到,北京的八旗子弟居然還會盼著這樣的‘好日子’?難道這幫家夥以為日本人會給他們發鐵杆莊稼(滿清的旗餉)?”
“……有什麽辦法呢?正所謂距離產生美啊!”王秋聳了聳肩,“……記得在劉慈欣的《三體》裏麵,就連企圖滅絕人類的外星入侵者,都有一幫地球‘人奸’願意自費帶路呢。更別提如今的日本人了……”
“……確實是這樣沒錯,這個國不愛你,難道換一個國就會愛了?”前滿清格格金奇娜點了點頭,同時用略帶憐憫的眼光,看了看鄰桌那幾個還在為日本人唱讚歌的遺老遺少……
她很清楚。眼前這些拚命作死的八旗子弟,恐怕沒法再得意多久了——中華民國是在滿清王朝的屍體上建立起來的。北洋軍集體反叛也是滿漢矛盾總爆發的表現之一。因此從辛亥革命開始,整個中國社會原本就一直普遍洋溢著強烈的排滿情緒,隻是因為歲月流逝,滄海桑田,這才漸漸淡化了一些。
然而,眼下隨著日本侵略的步步深入,民族危機的日漸加劇,全國上下針對“賣國滿人”的民族排斥情緒,要不了多久就會隨著抗日救亡思潮一起再次爆發出來,出現一係列麵對滿人的暴力襲擊和普遍歧視。那時候,許多滿人都會不得不隱瞞民族成分,改成漢姓漢名,不敢承認自己是滿族……
而在此期間,日本侵略者從來沒有給他們撐腰的意思,更沒有真正地把他們看得比漢人高出一等。
可這又該去怪誰呢?人若是自己作死,就一定會死啊!
“……似乎……該回上海去了呢!各種古董都已經收集得差不多了吧!”
金奇娜望著窗外飄落的金黃秋葉,突然對王秋提議說,“……我在八月底預先交到報社和雜誌社的連載稿子,如今已經被刊登得差不多了,我得把在北平趕的稿子送過去。而小杏貞也應該回去上學了……更何況,在我看來,若是論收集物資,除了古董珍玩之外,其它的東西應該還是在上海采購起來比較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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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雲密布的天空陰沉沉的,上海的滬寧車站外,密密麻麻地停滿了人力車、馬車和汽車,人力車夫們都坐在踏板上,等著出站的旅客。還有前來迎接親友的人們,舉著牌子在車站裏翹首以盼。把這座飾以大理石廊柱和拱形門窗,構築精美,氣勢雄偉的四層紅磚樓宇,一時間擠得滿滿當當。
然後,在站台人員聲嘶力竭的呐喊之中,伴隨著嗚嗚的汽笛聲,一列從北平開來的火車隆隆進站。德國產的蒸氣火車頭下麵,鋼製的曲軸和連杆有節奏地來回擺動著,帶動著紅色的車輪緩緩前行。在靠近月台的那一刻,大團的蒸汽突然從火車頭上噴發出來,一時間讓整個月台籠罩在白霧之中。緊接著,各處車廂的門相繼被打開,戴金箍帽的列車員拿著小旗子先跳下來,然後是扛著包袱和行李的旅客們……
金奇娜拖著一隻小箱子,緩步走出頭等車廂,再一次來到這上海灘的街道上。
車站的大門外細雨蒙蒙,那街道上行駛的黃包車和雪鐵龍轎車,還有商店裏掛著的月份牌,咖啡館裏擺設著的留聲機和老式收音機,以及旗袍女子的曼妙身姿,無不顯示出一種大上海的懷舊氛圍。
不知為何,再次看到這熟悉的一切,她竟然有了一種回家的感覺。
“……一定是我在北平待得太憋屈了。”她一邊嘀咕著,一邊拖著女兒,在幾位穿越者的護送下走出車站,準備在返回寓所之前,順路看看《三毛流浪記》漫畫集在幾家書店裏的銷售情況……
而與此同時,遠在江西的八萬中央紅軍主力,卻揮淚告別了“紅都”瑞金,踏上了漫漫的長征之路。
——時代的車輪,又一次開始了軋軋的滾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