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泰縣,紀委辦公室,周文已經在這裏坐了整整一個下午,嚴格來說,他隻是科級幹部,並沒有享受雙規的資格,實際上紀委也沒有對他實施強製措施,隻是留他喝茶談話而已,但是消息靈通的官場中人已經收到風聲,周文這回要倒大黴了。

南泰縣官場盤根錯節,人脈複雜,外來人根本站不住腳,更何況周文隻是個小小的前市長秘書,毫無根基和助力,在強大的本縣政治勢力麵前,再大的功勞都是紙糊的,沙堆得,一戳就破,一推就倒周文的問題很嚴重,他的罪名有:身為政府幹部在公開場合言辭失當,造成幹群對立,私刑拷打無辜群眾外加非法拘禁;毫無組織紀律性,公器私用為謀取個人政治利益,每一頂大帽子都能把周文壓垮。

縣紀委的負責同誌是個很有鬥爭經驗的老紀檢,整人功夫一流,不用唐縣長授意,就安排了一些群眾來信寄到縣報社和廣播電台,舉報周文生活作風不檢點,和單位女同誌曖昧不清,用公家的油票給自己的私車加油,做人的品德也有問題,對外聲稱自己是碩士研究生,其實根本還沒畢業。

虱子多了不咬人,周文看著新出版的南泰晚報,隻是鄙夷的笑笑,啥也沒說,這個鳥勞什子的縣長助理和旅遊局長他已經當夠了,自己的所作所為無愧於心,這就夠了,大不了辭職不幹,從此退出體製,他們費盡心機羅織的罪名恐怕還不夠判刑的,隻要這邊一脫身,那邊就聯係劉子光,讓他給自己安排個工作,舒舒心心在市裏工作,早晚還能見到老婆孩子,不比在南泰受氣強十倍。

辦公室的門被輕輕敲響,然後一個年輕辦事員走了進來,手上還拿著一個飯盒:“周助理,這是你的晚飯。”

飯盒丟在桌子上,辦事員就出去了,出門的時候還意味深長的看了周文一眼,周文也餓了,端起飯盒狼吞虎咽的吃起來,忽然停住了,慢慢從嘴裏摳出一個紙團,展開一看,上麵寫著一行字:我們支持你!

就在一瞬間,周文的眼睛濕潤了,在大堤上麵臨生死考驗之時都沒落淚的他,卻因為這一張小小的紙條潸然淚下。

……

在對周文的處理意見上,南泰縣裏也不是鐵板一塊,向來充當老好人角色的徐書記這回卻異乎尋常的堅定,他堅決不同意懲辦周文,而且提出要提拔這個年輕人。

徐書記雖然不如唐縣長強勢,但也代表著縣裏的一股勢力,他一出頭,縣委一幫人立刻轉了風向,開始含含糊糊,唐縣長也沒轍,畢竟名義上書記才是一把手,他隻好將周文的撤職處理改成停職檢查,並且責令其做出深刻的檢討。

說到底,周文隻是個小小的科級幹部而已,觸動不到唐縣長的核心利益,做人講究留一線,唐縣長作為官場老手,也不會做出趕盡殺絕那一套來,淺淺的給周文一個教訓,讓他明白南泰縣的規矩就可以了,真正讓唐縣長頭疼的是那一幫難纏的老軍頭。

這幫老革命來勢洶洶,就差把唐縣長當眾罵個狗血噴頭,唐縣長多拎得清的人,知道這些老軍頭手眼通天又是故意找茬來的,那還不曲意逢迎,小心伺候,親自領著主管民政的副縣長和人武部的幹部寸步不離的陪伴左右,手裏拿個小本本,老軍頭們說什麽話,馬上記下來照辦,老軍頭們想去參觀野豬峪,祭奠烈士墓,好,馬上派員修橋鋪路,老軍頭們說老程頭是革命軍人,好,馬上讓民政局補辦一切手續,每月補貼按照最高規格拿,老軍頭們說縣裏有人坑了老程頭的錢,好,馬上責成公安局立案調查,成立專案組,局長親自掛帥。

伺候自己親爺爺,也就是這個地步了,老軍頭本來離休之後心理上就有落差,總覺得別人對待自己不像以前那麽尊敬了,自己說話不好使了,唐縣長鞍前馬後不辭勞苦的伺候著他們,言必稱老將軍如何如何,有什麽指示立刻照辦不誤,讓老軍頭的自尊心得到極大地滿足,身手還不打笑臉人呢,更何況唐縣長這麽會做人,這麽有黨性,尊重老革命的好幹部。

關於豆腐渣紀念碑的事情,他是這樣解釋的,實際上紀念碑尚未完工,有些加固措施沒有到位,出現麵磚脫落也是可以理解的,至於八百萬預算的事情純屬謠傳,建設局所有的文件都證明,紀念碑連工帶料不過花了十五萬而已,其中還包括設計費、施工費、運輸費等。

建設局調集精兵強將,對紀念碑實行了加固措施,重新搞了一個竣工典禮,並且鋪了紅地毯,拉了紅綢子,請老將軍們上去剪彩講話,讓他們過足了癮頭,看到一張張笑成**的臉,唐縣長就知道這一關過了。

正值多事之秋,犯不上得罪這幫黃土埋到脖頸的老家夥們,不就是花幾個錢,陪點笑臉麽,唐縣長能屈能伸,當年給地區書記當秘書的時候,連書記夫人的褲衩都幫著洗的,哪還在乎這點小小的麵子折損。

本來一切都安排的妥妥的,唐縣長在家坐鎮,徐書記去省城處理公關危機,把迫在眉睫的問題解決掉之後,再慢慢秋後算賬。

百密一疏,沒考慮到天氣問題,泥石流爆發把唯一通往天街鄉的橋衝垮了,唐縣長一行被困在了野豬峪,直接導致無法回縣指揮大局,野豬峪沒有手機信號,唐縣長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直等到第二天在讓人背著自己繞了幾十裏山路來到鄉裏,這才重新掌控了大局。

……

“唐縣長,老將軍們要走了。”秘書的呼喚把唐縣長從思緒中驚醒,他趕忙站起來,在辦公室附帶的洗手間裏略微整理一下儀容,往頭上噴了一些定型水,理了一個類似總-書記式樣的二八開偏分頭,這才邁著官步出去。

老軍頭們的奧迪車停成一排,汽車後備箱裏裝滿了南泰縣的土特產,老當益壯的退役將軍們滿麵紅光,一一和唐縣長握手話別,唐縣長感慨的說:“真舍不得你們走啊,老百姓都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如果我們縣有你們這些老將軍坐鎮指揮,領著我們像當年打鬼子那樣拚經濟,拚發展,那麽我們南泰縣丟掉國家級貧困縣的帽子指日可待啊。”

大家紛紛鼓掌,老將軍們心裏很是受用,勉勵了唐縣長一番,答應在省城幫他聯係扶貧項目,成立對口支援單位,這才踏上回省城的旅途。

臨走時,關山海拉著老程頭的手語重心長的說:“縣官不如現管,何況我們這些離退休的老家夥,我撒潑耍橫拍桌子罵娘,也就是能做到這一點了,姓唐的不是好東西,誰都能看得出來,但咱們一沒權,二沒兵,辦不了他啊,老排長我還是那句話,你跟我回省城,就住在幹休所,咱們早晚嘮嘮嗑,打打槍,多好。”

老程頭搖搖頭:“大兄弟,俺不是不想跟你走,一來家鄉難離,二來趙司令的墳在這裏哩,俺答應過他,為他守一輩子靈的。”

關山海拍拍老程頭的手,啥也不說了,一切盡在不言中。

……

軍牌奧迪組成的車隊在本縣警車的護衛下慢慢駛離了縣城,唐縣長親自送他們到高速公路入口,直到最後一輛車消失在視野外,唐縣長臉上的微笑才慢慢僵硬起來,冷冷坐回自己的專車,丟下硬邦邦兩個字:“回去!”

天空中又開始飄灑著細雨,天灰蒙蒙的,縣城的空氣壓抑沉悶,一副山雨欲來之勢,縣公安局大院內,一輛輛警車整裝待發,唐縣長一聲令下,立即如離弦利箭一般衝了出去,刺耳的警笛聲響徹縣城的大街小巷。

秋後算賬這句話不是白說的,領導的麵子也不是誰都能折辱的,凡是參與那天晚上鬧事的患兒家長,基本情況都被公安部門摸清楚了,緩幾天才動手那是為了麻痹他們的警惕性,一夜之間,公安部門就抓了二十多個人,另有數十人在追捕當中。

與此同時,唐縣長率領慰問團,親切慰問了在暴雨災害中失去家園的大王鄉難民們,他親自將一袋袋麵粉,一桶桶食用油交到難民手裏,並且握著小難民的手動容的說:“對不起,我來晚了。”

……

而此時,周文正從縣政府出來,他剛剛把一封辭職信交給了辦公室主任,走出大門的時候,竟然有如釋重負的感覺,從基層辦事員到市政府秘書,再到縣裏的局長、助理,最後竟然落得一個慘淡退場的結局,這是周文史料未及的,但是望著天邊的朝霞,他覺得自己這一步走對了。

因為怕別人說閑話,周文早把自己那輛奇瑞A3送回市裏給老丈人開了,現在回鄉隻能坐長途客車了,他歎一口氣,提起了行囊剛要走,忽然郵局送信的車開了過來,正好擋住他的去路,郵局小夥子跳下車來,向他點頭致意:“周助理好。”

周文一愣,隨機點頭道:“你好。”

小夥子從郵袋裏拿出一捆縣政府訂的各種報刊雜誌,其中很重要的一種報刊就是省黨報淮江日報,頭版頭條上赫然是一個熟悉的身影,周文眼睛一亮,拿過淮江日報仔細查看。

頭版上那個坐在堤壩上望著滔滔洪水抽煙的人,不正是自己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