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女呂夕謠拜見皇太後。”
“起來吧。”
皇太後竟直直地站起身來,怔怔地望著呂夕謠,眼中的那分驚詫滯留許久,直到被淡淡的冷意所取代。
“嗯,不愧為翰林院呂希的女兒,模樣倒是出眾,聽說才學也不輸祁銘,算起來,你還是祁銘的半個先生。”
“當初蒙太皇太後抬愛,民女粗通詩書,僅為伴讀。他的學識並非民女所能企及萬一。”
“他?”皇太後麵有不悅,落座時椅子發出一聲悶響。
“民女失言,是越王殿下,越王殿下久受太皇太後、皇太後教誨,見識自與別人不同,故而莫說半個先生,就是半個時辰的先生,民女也是承受不起的。”
皇太後麵色稍緩,目光掃向殿中的一名少女。朱祁銘順著皇太後的目光望去,見殿中有一名並非宮女裝束的女子,年齡似比呂夕謠略小,穿著一身粉色的襦裙,一雙眼睛很大,隻是臉上的胭脂、唇上的口紅,還有發髻上豔麗的頭飾都顯得過於紮眼,妝容與她的年齡不搭,掩著了她天然的氣質。
少女上前給朱祁銘行了萬福禮,嘴上卻無言語。
“祁銘,她是南城周家的次女,名周曉蝶。”皇太後淡淡瞟一眼呂夕謠,目光重回周曉蝶臉上時,就立馬變得柔和起來,“祁銘,她與你一樣,既修文又習武。”
南城周家?沒聽說過!朱祁銘品味著皇太後的語意,剛開始還以為周家是聞名京城的大戶人家,一見周曉蝶的裝扮,他就斷然否定了最初的判斷。可是,皇太後為何要稱“南城周家”呢?
疑惑間,朱祁銘又上下打量了周曉蝶一番,見她偶爾挑動眼皮,淡淡地看他一眼,旋即把目光重新投向腳下的方寸之地。
如此年少就濃妝豔抹,俗!朱祁銘不禁撇撇嘴。
皇太後似察覺到了朱祁銘神色有異,笑道:“祁銘,今日是五月初一,女兒節,家家戶戶妝妍小女。可惜碰上了一個陰雨天,哀家又不便出宮,否則,哀家倒是想重見女兒節的盛況,無數裝扮豔麗的小女孩齊聚天壇邊消暑避災,連續五日熱鬧非凡,想想都能勾起哀家兒時的記憶。你別看走了眼,正因為今日是女兒節,所以蝶兒才裝扮得與以往不同。”
現代人考證中國傳統的女兒節,稱三月初三“上巳節”,或五月初五“端午節”,或“七月初七”的“乞巧節”為女兒節,這是相當荒謬的。明代史籍有詳細的記載,真正以“女兒節”直觀命名,且僅以女孩這個單一群體為主體,舉辦盛大慶祝活動的節日也就是中國傳統的女兒節,是每年的五月初一至五月初五,一連五天都是女兒節。現代人不妨記住一個日子,那就是五月初一即為女兒節。
有趣的是,上巳節這天是日本的傳統女兒節,因循中華傳統風俗習慣演變而來。
閑話少敘,話入正題。朱祁銘聽見皇太後提起女兒節,再看周曉蝶時,依然覺得不適。你
一個花季少女,卻裝扮得像個幼女,恐怕在心理層麵上尚未斷奶吧!習武?還不如騎木馬來得靠譜!
令人不解的是,皇太後叫她蝶兒,顯然她與皇太後很熟,莫非她真的是哪個外命婦家的女兒?
他退到呂夕謠身邊,衝呂夕謠笑了笑,望著周曉蝶打趣道:“你取名時恐怕家裏請來了讀書人。李商隱有一首無題七律,中有‘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的詩句,你的名字一定是取了‘莊周夢蝶’這一典故的寓意。為何不叫周夢蝶?周夢蝶,蝶夢周,如此更合典意。可惜呀,一字之謬,典意盡失!”
周曉蝶抬頭怔怔地望著朱祁銘,眼中有分委屈,張嘴想說什麽,最後又忍住了。
“你二人談得來就好!”皇太後聽不出朱祁銘語帶譏諷,還以為他與周曉蝶一見如故呢,當即麵帶喜色,衝周曉蝶吩咐道:“你先下去,到西閣那邊歇著。”扭頭冷冷望了呂夕謠一眼,“你回去吧。”
呂夕謠上前行罷禮,轉身出了鹹熙宮,朱祁銘就想追上前去吩咐她幾句,讓她在別院等著他,一眼瞥見皇太後在向他招手,隻得生生縮回已邁出門的一隻腳,回到皇太後身前。
周曉蝶與近侍宮女都已退去,殿中隻有梅子一人遠遠侍立著。
皇太後眉頭一擰,臉上的嗔怪之意很自然地就流露了出來,“祁銘,近墨者黑,你不可再與那個不成器的郕王來往,免得被他引上歧路!”
想皇太後肯定知道他那天追去安慰過郕王,但皇太後對此似乎並不怎麽見怪,故而朱祁銘心中一寬,躬身道:“是。”
“胡氏、吳氏素來以卑淩尊,此番吃些苦頭也是咎由自取!祁銘,太皇太後或許放心不下宮裏的一幫老人,會吩咐你替她們做些事,你可得想仔細嘍,別讓哀家失望。”
朱祁銘聞言,一時間心念電轉。靜,如藏於九地之下;動,如淩於九天之上,皇太後蟄伏多年,終於抓住了宮中眾主全都把心思放在他這個越王身上的有利時機,還抓住了關鍵人物齊聚乾清宮的良機,利用兩個時機形成的黃金交叉點,驟然之間發起雷霆一擊,一擊悶棍打下去,吳太妃與郕王隻怕要過許多年才能緩過勁來,而靜慈仙師往後難免要在淒風苦雨中度日!
吳太妃自有她自己的一把算盤,暗中的較量仍將延續下去,可歎靜慈仙師無甚心機,是這場較量的真正輸家!事情之所以尚未鬧到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隻是因為宮中還有太皇太後。太皇太後百事不理,卻總能在最後一刻成為定海神針。唉,靜慈仙師的命運也隻能寄望於太皇太後了!
想想溫婉的順德公主,要他這個親王對靜慈仙師即將麵臨的諸多苦難袖手旁觀,朱祁銘恐怕做不到。隻是,鹹熙宮裏的這雙眼睛是何等的銳利,容不得他有半分的閃失!
“祁銘謹遵皇太後教誨。”
皇太後麵色一緩,輕輕拉了朱祁銘一把,“過來,就在哀家身邊坐。”
待朱祁銘入座後,凝目似想起了別的事,“好茶若無名泉,滋味與尋常茶葉也無甚區別,這些日子哀家總在回味那幾日的茗趣,難以釋懷呀。”
“哦,都怪祁銘粗心!皇太後,故人又捎來了數壇江南泉水,還有穀雨前後采摘的顧渚紫筍,祁銘即刻吩咐人將它們送來鹹熙宮。”
那邊梅子掩嘴一笑,得意地揚揚脖子,“奴婢早就說過,越王殿下心裏裝著皇太後,肯定正托人張羅泉水的事呢,皇太後以為如何,此事還是被奴婢說中了吧?”
皇太後佯嗔地白了梅子一眼,隨即歎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祁銘,哀家可不想做個勞民傷財的無德皇太後。”
“皇太後言重了,不過是故人的順手之勞而已,何來勞民傷財?再說,那些物什是故人送給祁銘的,祁銘不知茗趣,豈能白白糟蹋它們?外人若有什麽閑話,那也隻能落在祁銘頭上,無損皇太後的清譽。”
皇太後深望朱祁銘一眼,淺淺一笑,一隻手放在了朱祁銘臂上,“祁銘,蝶兒這孩子與哀家來來往往快半年了,她甚是伶俐,姿容與才學不見得會遜於呂氏,她又是習武之人,正好陪你修文習武,你看如何?”
姿容?世間誰的姿容比得了夕謠妹妹?至於周氏的才學嘛,嗬嗬,不提也罷!朱祁銘根本就不願讓呂夕謠自降身份與周氏比才貌,他隻想拿周氏的武學說事,“皇太後,祁銘習武隻為來日赴疆場殺敵,不比京中的花拳繡腿。”
皇太後正色道:“皇帝明年將要大婚,今年入秋後就要選秀,周家長女品貌俱佳,多位外命婦將她引來鹹熙宮,哀家見過之後甚是喜歡。”皇太後伸過頭來,將聲音壓得極低,“皇帝見過周家長女,甚是中意,她來日參與選秀不過是走走過場罷了,入選不難,瞧皇帝的歡喜勁,周家長女肯定會被封妃,至於能否更進一步,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周家長女將被冊封為妃?甚至有可能更進一步而成為皇後?朱祁銘心中一驚,立馬意識到皇太後讓他與周曉蝶相處,這番用心並不簡單!
朱祁銘不再是懵懂少年,對許多事自然要往深處想。皇太後話裏話外都在傳遞一個明確的信息,周家長女一旦成為皇上的寵妃甚至是皇後,則周家的男丁遲早要封侯,搖身而變為京中顯貴,如此一來,周家次女可不就成了百家爭聘的熱門人物?
莫非皇太後是想······切,你想多了!朱祁銘動動身子,眼中掠過一絲尷尬,趕緊清空腦中那道自以為荒唐的想法,不解地道:“皇太後,此事與周家次女有何幹係?”
皇太後連連搖頭,“真是年少無知呀!不必多說,你就讓蝶兒做你的伴讀吧。”
朱祁銘起身,“是,祁銘這便去清寧宮,求太皇太後收回成命,讓呂先生的女兒不再入宮。”
“等等!”皇太後一把拉住朱祁銘,猶豫片刻,無比懊惱地道:“罷了,此事急不得,不如先緩一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