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罷了!朝中的是是非非難有定論,別人的事終歸是別人的事,你一個親王,何必把自己給搭進去!”朱祁銘話音方落,呂夕謠就斷然應道。

但見星目流轉,一番動人心魄的凝視之後,呂夕謠潔淨的臉上浮起淡淡的紅霞,遠黛舒展,笑靨如花,那分嫵媚如霞光般絢爛,卻比電光還要短促。

忽見身形一晃,那片淺藍就飄向窗邊,在琴案、棋案之間徐徐流動。

朱祁銘快步跟上前去,“妹妹,咱們對弈吧?”

“不了,父親還在家中等我回話呢。”呂夕謠舉步走到門邊,稍稍回過頭來,“等我得閑時再來別院。”

“妹妹······”

朱祁銘返身拿起那把雨傘,回首時卻見呂夕謠人影已遠。他放下雨傘,默然入座,久久回味著呂夕謠臨行前的表情,腦中似乎還殘留著一抹淺笑!

於是,他咧嘴一笑,目光移至琴案那邊,有撫琴而歌的強烈衝動,卻瞥見崔嬤嬤走了進來,茵兒、渠清二人留在了門外。

三人顯然又打算收拾書房了,朱祁銘就想避到正殿那邊去,可是,隻須瞧瞧崔嬤嬤臉上的那分凝重,他就立馬意識到,麻煩事又尋上門來了!

“殿下,順德公主入宮了,去了太皇太後那裏,沒說上幾句話,太皇太後就喊頭疼,順德公主不得不辭別太皇太後,去了東閣,看樣子是在等殿下。”崔嬤嬤的聲音極低,但語意的分量極重!

“順德公主!”朱祁銘驚呼一聲,起身就往門外奔去,方至門口,他就刹住了雙腳,斂起臉上的笑色,緩緩回到書案邊落座。

“靜慈仙師病情如何?”

“聽說得了熱毒症,多半是火毒,趕上夏天,若不及早醫治,恐怕······”下麵的話崔嬤嬤說不出口了,隻得換了話題:“唉,靜慈仙師被禁足,身邊隻有一個宮女,主仆二人不得出大門半步,這可如何是好?”

“為何靜慈仙師身邊隻有一個宮女?”

崔嬤嬤望望門外,俯身靠近朱祁銘耳邊,把聲音壓得更低,“有一個年輕宮女跟著就不錯了!原本打算派個年邁的嬤嬤去的,後來靜慈仙師身邊有個叫娟兒的宮女尋死覓活地跟了去,為此挨了內侍好一頓打。那個娟兒自靜慈仙師入宮時起就跟著靜慈仙師,倒是忠心。”

言畢崔嬤嬤站直身子,舉步走到琴案那邊,歎息一聲,隨即加重了語氣:“據說那處破舊的離院前前後後都長著大片雜草,蚊蠅成群,真是的,直殿監也不著人收拾收拾,總這麽下去那裏的人哪還有個好!”

偏偏門外的茵兒耳尖,聽見崔嬤嬤的抱怨聲也跟著發起了牢騷:“莫說別處,就說咱們這別院裏不也是雜草叢生麽!”

崔嬤嬤扭頭看向門外,瞟一眼茵兒,似想訓斥她多嘴,突然目光一亮,出嘴的卻是另一番言語:“咱們這兒也不都是雜草,就拿你腳下的地麵來說吧,長著牛蒡子、透骨草,那可是極好的藥材!”旋即回過頭來歎口氣,“殿下,別院不可缺內侍,缺了內侍,這院子就無人打理了。”

朱祁銘順著崔嬤嬤的目光望向茵兒腳下的地麵,心中一動,緊鎖的眉頭隨即舒展開來。

片刻後他臉色一凜。順德公主唯一可以指望的人恐怕就是他這個越王了,此時此刻,她盼著自己前去與她見麵,那分焦急與熱望該有多麽強烈!

想著十餘年來靜慈仙師的種種不幸遭遇,又念及性情溫婉、心地純良的順德公主,他不禁暗中咬咬牙,覺得如果自己救不了靜慈仙師一命,那就是他這個越王無能!

“《楚書》上說,‘楚無以為寶,惟善以為寶’,若良善之人無立錐之地,這世間哪還有什麽天理可言!”

崔嬤嬤聽得一頭霧水,茫然搖搖頭。

朱祁銘站起身來,“本王不便與順德公主見麵,你去轉告她,好人自有天佑!還有,你去給清寧宮的馮鐸捎句話,就說太皇太後總喊頭疼,得趕緊請個醫婆去瞧瞧。”

“是。”

待崔嬤嬤走後,朱祁銘將茵兒、渠清叫了進來,“別忙著收拾書房,今日風和日麗,咱們不如到高台那邊放風箏去!”

“殿下,眼下可不是放風箏的時節呀,再說,今日的風太大······”素來膽大的茵兒搶先開了口,一眼瞥見朱祁銘淩厲的目光,立馬改了口:“殿下,別院中並無風箏呀。”

“咱們自己紮!”

“啊!”那邊茵兒一臉難色,渠清遲疑良久,怯怯地道:“奴婢倒是會紮風箏,殿下若不嫌棄,奴婢就試著紮一個。”

“不!不是一個,而是許多個!”

見茵兒、渠清二人開始忙碌,朱祁銘回到書案邊讀史籍,可腦中不時閃動著三雙眼睛,這讓他難以沉下心來。

對清寧宮的那雙眼睛他是能夠理解其中的深意的。坐視別人遭受的苦難正是為了他們日後少遭受苦難,太皇太後已是風燭殘年,護佑不了別人幾天了,護得了一時,卻會留下更深的積怨,一旦她駕鶴西去,則受到她庇護的人必將被人變本加厲地清

算,終究是好心幫倒忙!故而各人的命還得各人自己去把握。

對鹹熙宮的那雙眼睛他也是心明如鏡,那麽,乾清宮的那雙眼睛又在如何看待這一切?

就這麽時讀時思,也不知過了多久,醒過神來舉目一望,見茵兒、渠清她們已紮了厚厚一摞風箏,朱祁銘興奮地起身上前一看,卻見那些風箏個個都是歪歪斜斜的,且紙張糊得十分的毛糙,給人的觀感要多別扭就有多別扭!

“這些風箏紮得甚是······”難看二字都湧到嘴邊了,朱祁銘還是臨時換了詞:“好看!”

渠清得意地一笑,一旁的茵兒詫異得張大了嘴巴,卻也不敢說個“丒”字頂撞堂堂親王。

“走吧,咱們放風箏去。”

茵兒、渠清畢竟年紀小,自然不會拒絕玩耍的機會,二人也不說眼下不是放風箏的時節了,各自拿個風箏匆忙係上繩線,搶在朱祁銘前頭就上了高台。

當朱祁銘登上高台時,茵兒的風箏已飄在空中,可是風的確有點大,那個風箏旋了一圈,一頭栽在地上。

茵兒懊惱地撅起嘴,那邊渠清欣喜地叫道:“殿下快看,奴婢的風箏升起來嘍!”

朱祁銘扭頭看去,就見風箏越飛越高,越飛越高,忽見風箏在空中一頓,隨即朝遠處飄去。

“斷線了!”渠清沮喪地道。

眼見風箏掠過離院的屋頂,飄到了紫禁城外,朱祁銘不禁搖搖頭。

“殿下快看,奴婢的風箏飛得好高!”茵兒興奮地叫了起來,不待朱祁銘舉目觀望,就聽見她一聲歎息:“唉,又斷線了!”

“殿下,今日風大,得換上粗線。”渠清提醒道。

“別換,咱們有的是風箏,放著好玩,丟了再紮。你們接著放,本王去去便回。”

朱祁銘下了高台,匆匆出了別院,順著宮道一路北行。

風往北吹。他一路上陸續見到好幾個斷了線的風箏從頭頂上掠過,心中有分期望,有個風箏能掉入離院該有多好!遺憾的是,它們都遠遠地飄到了紫禁城外。

拐入那條坑坑窪窪的土路,就見毛貴小跑著迎了過來,“小的參見越王殿下。殿下,您今兒個為何到了這個破地方?”

“本王的風箏掉到了這邊,故而過來看看。那可都是寶貝!”

“嗨,殿下是找風箏呀,小的見過好幾個,都飛出了紫禁城。恕在下眼拙,哪些個風箏······”可憐毛貴恐怕在心底將難看、醜陋這些詞翻了個遍,臨出聲時卻終究是不敢實話實說,“有些別致,嘻嘻,有些別致。”

來到離院門口,忽見人影一晃,數名禁衛從牆角處現出身來,個個都把右手伸向了刀柄,怔怔地望了朱祁銘一會,略一躬身,便退回到了牆角那邊。

朱祁銘轉身看向離院的大門,隻見大門緊閉,門上有個方孔,算來堪堪容得下一張人麵。透過方孔望去,裏麵真的是雜草叢生,渾似一方蠻荒之地。

許是聽見了門外的腳步聲吧,一名宮女裝束的女子急急從殿中奔了出來,轉眼間一張臉就貼在了方孔上。

她應該就是娟兒。

瞧她的年齡應與紅蓼相仿,臉上帶著分掩飾不住的淒楚,此刻張大了雙眼,如望著救星那般巴巴地望著朱祁銘。

朱祁銘有些不忍直視她的眼眸,便微微側過頭去,“有風箏掉入離院麽?”

娟兒搖搖頭。

想此時離院主仆二人唯一的樂趣恐怕就是靜觀頭頂上飛過的風箏了,有無風箏掉入離院,娟兒一定知道得一清二楚,故而她方才的搖頭是那麽的果斷!

突然,成串的淚珠從娟兒眼角滴落下來,“奴婢知道您是越王殿下,殿下,救救靜慈仙師吧,靜慈仙師染上了丹毒,反反複複發作,高熱不止,再也耽擱不起了呀,殿下!”

丹毒?朱祁銘驀然意識到自己不枉此行,終於知曉了靜慈仙師的確切病症!

淡淡瞟一眼身邊的毛貴,再正視前方時,隻敢把目光對準門框,“睜大眼睛再仔細找找,本王的風箏甚是不凡,找著了用處極大。”

丟下此語,朱祁銘轉身就走,毛貴顛顛地跟了過來。

“殿下,那些風箏大多從離院上方掠過,但小的看得真切,好像並無風箏掉入離院呀!”

“都是寶貝呀,仔細找找也是好的。”言畢撇下一頭霧水的毛貴,緊走幾步,離了土路,踏上由漢白玉鋪成的平坦宮道。

回到別院,見崔嬤嬤正侯在甬道上。

“殿下,醫婆進了清寧宮。”

“嬤嬤快去叮囑茵兒、渠清二人,讓她們多紮些風箏。”

朱祁銘吩咐一聲,轉身快步朝清寧宮那邊趕去。

來到清寧宮,見一個三十出頭的女醫正給太皇太後號脈,朱祁銘給太皇太後請了安,吩咐馮鐸留住醫婆替自己瞧病。

太皇太後似乎聽見了什麽,隨口吩咐道:“你也不小了,行事得當心,這些日子你和你身邊的嬤嬤、宮女都別出紫禁城。”

行事當心?別出紫

禁城?朱祁銘琢磨著太皇太後的語意,離了正殿,進了東閣。感覺閣中似乎還殘留著順德公主的氣息,便擇張椅子入座,默默地想心事來。

片刻後,女醫進了東閣,“聽說越王殿下貴體欠安,妾身特來請脈。”

朱祁銘含笑邀女醫入座,“本王一切安好,隻是夏日天氣炎熱,蚊蟲又多,本王要請你開些防治夏日常見疾病的方子,以備不時之需。”

女醫不敢入座,躬身道:“殿下高看妾身,這是妾身的榮幸,殿下年少體健,自可一切安好,想必殿下是要妾身開道防治蚊蟲叮咬的方子,這倒不難。”

“若是有人染上了丹毒呢?”

“丹毒?”女醫一震,連忙跪地,“請殿下放過妾身吧!已有人告誡過妾身,妾身實在是不敢多事呀!”

“你想多了!醫者仁心,何況今日是本王找你尋方子,以備本王自己的不時之需,你何必驚慌?快快請起!”

女醫起身後愣了片刻,小心道:“既然殿下如此說,那妾身便鬥膽念個常用方子給殿下聽。用金銀花、赤芍、熟地、玄參、牡丹皮、路路通蒸餾······”

“不行!”朱祁銘打斷了女醫的話,“你方才都聽見了,太皇太後吩咐本王不得出紫禁城,可照你念的方子,本王還得派人出去抓藥,故而此方不可用!本王住的地方到處都是雜草,不如就地取材,以草入藥。”

女醫的神色頓時一緩,“這便好辦了!妾身倒是想起了一道古方,隻用一味藥,隻要長草的地方就不難尋到此種藥材,且不僅僅治丹毒,它還可治許多疾病!”

女醫終究是不敢留下手跡,朱祁銘隻得親手寫了方子,經女醫過目認定後才放她離去。

想離院那邊耽擱不起,朱祁銘趕緊將方子揣入袖中,緊趕慢趕地又來到那條土路上,毛貴顛顛地迎了過來。

“殿下,方才又有好幾個風箏從小的頭頂上飛過,真的是金光閃閃啊,上麵肯定嵌著什麽寶貝,可惜呀,全都飛到了宮城外,白白便宜了路人!”

一見毛貴那副恨不得捶胸頓足的心疼勁,朱祁銘便知毛貴所言不虛,看來崔嬤嬤可比那兩個沒頭沒腦的小丫頭老道多了,知道擺迷魂陣也得擺出個真樣來!

可惜的是,那麽多的風箏竟無一個落在離院中!

這時,毛貴十分懇切地道:“方才有個風箏是貼著宮牆墜入城外的,或許小的看花了眼,落入了離院也未可知呀,殿下,要不,您移步過去看看?”

看看?也隻能如此了!

來到離院大門前,透過方孔望去,就見院中人影一晃,娟兒手裏拿著個風箏,急急遞到方孔處,“越王殿下,是這個嗎?”

風箏?不,那根本就不是風箏,而是像蒙著紙的繡框那樣奇怪的東西!

這邊毛貴啐了一口,“什麽人呀?竟敢隨便找個物什討好殿下!”許是發覺自己說漏了嘴,毛貴捂著嘴巴垂下了頭。

好一個心思玲瓏剔透的娟兒!這邊朱祁銘心中卻湧起了一道莫名的感動,將右手伸進方孔,接過那個看似風箏的物什,頭貼著方孔打量片刻,隨手一扔,“胡鬧,這哪是風箏!”

大門內,“啪”的一聲,偽風箏墜地,在偽風箏之上,一張紙條於空中緩緩飄旋,終於落在了地麵上。

······

三日後,通往玄武門的宮道上站著許多內侍、宮女,眾人也不敢呆得太久誤了正事,於是走了一撥人又換上另一撥,無不伸長了脖子望著天空,等待頭頂上出現奇異的風箏。

可是,風箏出現的間隔時間愈來愈長,有時一個時辰也見不到一個風箏。人們突然發現,閑聊比空等更容易打發時光。

“昨日我追到玄武門外搶到了一個風箏,你們猜猜風箏上有什麽?五顆珍珠!”

“唉,別提了,昨天我也追出去過,可惜風太大,眼睜睜瞧見風箏飛向皇城牆邊,那麽遠的距離,風箏恐怕都落到了皇城外!”

“都快別說了,越王殿下來啦!”

眾人眼看朱祁銘快步走來,忽的一下立馬溜了個精光。

朱祁銘拐入土路,見毛貴神色有異,便盯著毛貴道:“你可曾撿到過風箏?”

毛貴的頭搖得如撥浪鼓一般,“沒,真的沒有,小的哪有那麽好的運氣!”

朱祁銘不再搭理毛貴,左瞅瞅,右看看,一路尋到離院前,不經意地瞟了那個方孔一眼,但見裏麵人影一閃,片刻後遠遠傳來靜慈仙師的叫罵聲。

“好你個遊手好閑的越王!放什麽風箏?引得一幫可惡的人在附近大呼小叫,我一個久病之人,未病死卻先要被人吵死!”

“我要咒你,我咒你一生都被良妻美妾守著,做個忘憂忘愁的無心親王;我咒你一世無病無災,做個不嚐人間疾苦的無知親王!”

好奇怪的罵人語言!朱祁銘隻覺得鼻子一酸,眼淚差點奪眶而出。

一旁的毛貴詫異地道:“誒,靜慈仙師罵殿下罵的如此凶,莫非靜慈仙師沒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