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見越王殿下,殿下萬福。”

娟兒也捧著一堆衣物,遞給茵兒收下,然後跪地行大禮。論姿容,她談不上貌美如花,卻也不失端雅,眼波徐徐流轉,顯得極有內涵。

“快快請起。你是靜慈仙師身邊的近侍之人,本王可不敢承受你的大禮。”

宮中講究仆隨主貴,長輩身邊的貼身婢女是不必給晚輩皇室宗親行大禮的。方才朱祁銘也是趕在煙蘿赴清寧宮當差之前,才敢受她的大禮,此刻娟兒的身份明擺在那裏,故而她一番大禮行下來,讓朱祁銘頓感惶恐。

娟兒起身後又微微躬身,“殿下不必辭讓,靜慈仙師反複叮囑過奴婢,奴婢不敢失了禮數。哦,天氣轉涼,靜慈仙師親手為殿下縫了幾件寢衣,命奴婢專程送給殿下。”

朱祁銘聞言一驚,當即轉身麵向離院方向跪下,“多謝靜慈仙師贈衣!”

娟兒瞟一眼喜寧,行了萬福禮,目中似有警惕之意,隨即上前扶起朱祁銘,“殿下,靜慈仙師有言在先,當初靜慈仙師匆匆罵了殿下幾句,事後覺得尚未解氣,如今雖為殿下縫衣,但舊賬依然記在心裏,等找個好日子,靜慈仙師還是會再度大罵殿下一通的。”

那邊喜寧笑著搖頭,一臉狐疑的樣子,“又是贈衣,又是辱罵,且罵人還要挑個好日子,這可如何讓人摸得著頭腦?”

正殿門口的崔嬤嬤輕哼一聲,“越王殿下的寢衣還得宮中的長輩操心,說到底,還不是因為紫禁城裏養了太多的廢物!”

喜寧的嘴角輕輕**了一下,目中的怒意一閃即逝,代之以一絲生硬的笑意。作為天子身邊的第二號中貴紅人,喜寧把朝中九卿都不放在眼裏,偏偏對崔嬤嬤頗為忌憚。崔嬤嬤是太皇太後身邊的心腹老人,她可不是喜寧敢輕易得罪的人物。

就在這一瞬間,朱祁銘敏銳地捕捉到了喜寧臉上變幻不定的表情,從中讀出了天子家奴的目空一切極其內心的真實恐懼。不過,那一瞬間喜寧的表情極為豐富,遠不止傲嬌與忌憚那麽簡單,在他身上,似乎掛著一連串的問號,需要有心人用足功夫去一一解密。

那日王青欲言又止的模樣倏然浮現於腦海中,他的思緒悄然飛到了一道模糊的陳舊記憶裏,但隻在那裏停留了短短一瞬間,就被娟兒關注的目光所牽引,回歸現實。

“離院那邊解禁了麽?”朱祁銘淡然道。

娟兒搖搖頭,“靜慈仙師的一個外侄女參與選秀,所以皇上準奴婢偶爾走出離院,以便適時照應靜慈仙師的外侄女。”

靜慈仙師的外侄女參與選秀?想紫禁城內,上一輩的宮鬥劇情竟然以不為人知的隱秘方式,悄悄延續到了下一輩人身上,各方勢力都在暗中鬥法,勝負各有定數,隻是以靜慈仙師目前的處境,即便她的外侄女有絕世容顏,氣韻溫婉得無以複加,也注定了要輸在起跑線上!

沉吟感概間,忽聞院門口傳來一道尖細的男聲:“郕王府首領內侍江一航求見越王殿下。”

嘿,今

天是個什麽特殊日子?為何大家都趕到一塊前來湊熱鬧?朱祁銘淡然瞟一眼茵兒、渠清,見她們揚著脖子傲視喜寧,顯然是在示威:睜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誰說別院的主人隻會勞煩皇上、皇太後操心?這不,爭相示好越王的人都排著隊呢!離了禦用監,別院的日子照樣好過!

喜寧愈發顯得難堪,但依舊硬著頭皮站在那裏,不願告辭,看樣子是想乘機瞧瞧熱鬧。

朱祁銘卻犯了難。敏感時刻,郕王派人前來別院,朱祁銘並不擔心此事與煙蘿脫離苦海、郕王事後致謝有關,就怕與宮中選秀一事有關!福安宮的主人被嚴令禁足,或許,因她並無內、外侄女參選秀女,故而隻能把心思用在其他合適的秀女身上,命郕王暗中活動,以便培植日後的代言人,而郕王不想趟這趟渾水,勢必會派人傳話給他這個越王,請他出麵料理此事。

這個時候,朱祁銘萬不可與郕王府的人見麵!

那邊崔嬤嬤似乎猜出了朱祁銘的心思,衝院門外大聲道:“你因何事求見越王殿下?”

“郕王命小奴給越王殿下送來太湖銀魚、鬆江鱸魚、黃河鯉魚、長江鰣魚。哦,請越王殿下放心,郕王殿下已請過旨了。”

太湖銀魚、鬆江鱸魚、黃河鯉魚、長江鰣魚是明代的四大名魚,出產季節各不相同,但郕王硬是趕在深秋時節把四大名魚湊齊了,想必費了好大一番功夫!不過,這樣的奢侈根本就無損郕王的賢名,這年頭,誰終日美女成群、奢侈無度,誰就是賢王!

四大名魚一起登場,這可是宮中聞所未聞的奇事,即便是喜寧這樣的中貴,在為皇上張羅禦宴時,恐怕也無能耐備全四大名魚!於是,喜寧似乎覺察到了他在別院呆得愈久,就會愈發的難堪,當即拱手告辭,悻然而去。

娟兒也躬身告辭。

“別院裏並無廚役,你將它們送到清寧宮吧。”

朱祁銘的吩咐聲越過喜寧的身影,飄到院門外。

過了許久,院門外才響起一道透著分無奈的聲音:“是。”

別院又恢複了往日的平靜,茵兒與渠清輕聲說著笑話,看來心情極佳。突然,茵兒歎口氣,“殿下,方才那人報出的魚名除黃河鯉魚外,其它三樣奴婢從未聽說過,唉,可惜!要是收下,奴婢也能乘機開開眼界。”

崔嬤嬤低聲叱道:“你們懂什麽!殿下做事自有分寸,豈容你們嚼舌根!”隨即含笑轉視朱祁銘,“殿下,人心都是肉長的,殿下做了善事,落下善緣,這對殿下往後的日子會有許多好處。”

崔嬤嬤言之有理!想當初自己救人時並無功利心,但還是結下了善緣,如今各方善意的回報接踵而來,給他寂寞的別院生涯捎來了幾分暖意。可是,凝神一想,覺得這份暖意並非自己所最為期待的。

心念不知不覺轉到了呂夕謠身上,隻覺得在沒有呂夕謠的日子裏,別院了無生氣,頓時,傷感刺心徹骨,令他黯然。

望一眼天邊最後一抹殘紅,就想回到書房,讓

自己的靈魂飄入曆史的煙雲之中,可以對現實無感而又不至於無處存放。

“奇怪,為何還不見鹹熙宮送膳的人現身?”

崔嬤嬤的一聲嘀咕喚醒了朱祁銘的神智,他想想自己的空腹,那裏竟是饑餓感十足!

這時,金英踏著暮色進了別院,徑直來到曲廊上拱手施禮,“越王殿下,皇上傳殿下去雍肅殿侍宴,此事已提前告知鹹熙宮了。”

雍肅殿?闊別半年之久,如今在朱祁銘的印象中,雍肅殿儼然成了一個十分陌生的地方。他扭頭看向金英,投去詢問的目光。

“哦,據灑家所知,瓦剌人又在越境劫掠,皇上或許想找殿下說說話。”

原來如此!先是派喜寧前來問及衣物這樣的瑣事,接著又派金英前來傳膳,原來是因為北境不寧,皇上這才想起了別院中他這個隻知嬉戲玩樂的越王!

朱祁銘吩咐崔嬤嬤她們趕緊備膳填飽三人的肚皮,他自己隻身一人隨金英快步趕往雍肅殿。

走在暮色籠罩的宮道上,朱祁銘肆意瀏覽四周久違的風景,隱隱覺得一旦走出別院這個冷僻的囚籠,迎接他的卻是一片無比廣闊的天空!

原來走出別院真的是一種解脫!他被自己此刻的心境驚到了,驀然意識到自由是何等的珍貴!可惜,這樣的解脫不會維持太久,僅是一頓晚膳的功夫而已!

進了雍肅殿,行罷禮,皇上並未叫他三弟,但還是端著笑臉邀他入座。

皇上的膳案擺在禦台上,而殿中擺在另一張膳案,不消說,殿中的膳案是留給他這個越王的。

想當初就在這裏,皇上拉著他的衣袖入席,親自為他把盞,天子與一個還是王子身份的皇室宗親同席,那番境遇堪稱空前絕後!彼時天子的關懷備至曆曆在目,許多的承諾音猶在耳,可是,隻過了不到兩年的時間,往日親昵的舉止已不可再現,如今隻論尊卑,天子就是天子,而親王隻是臣下!

朱祁銘勉力保持著端雅的身姿,入席後正襟危坐。

殿中的女官、內侍、宮女列隊退出,明亮的燈火映著一上一下兩張膳案,還有膳案邊一尊一卑的堂兄弟二人。

“南方災情方過,故而宮中不宜奢靡,今日的晚膳隻比往日多加了兩道菜肴,就算是朕為你破例吧。”

皇上隻手舉爵,衝朱祁銘做個手勢,朱祁銘立馬雙手舉爵相應。

“多謝陛下賜宴!”

皇上一飲而盡,朱祁銘豈敢落後?好在他已受過酒精考驗,飲盡一爵酒,倒也不是什麽難事。

皇上臉上微沉,眼中閃過一道疑惑,“瓦剌人半年前還在給大明輸誠,如今卻是翻臉比翻書還快!大同、宣府、密雲、遼東都有韃賊越境劫掠,真是應了古人那句話: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皇上竟然不以問寒問暖的方式做個鋪墊,就早早直奔主題,這讓朱祁銘意識到,別看皇上端著一副胸有成算的架子,這一切都隻是表象。

皇上心中肯定無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