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聽說皇上曾見過秦氏,當初甚是喜歡她,可後來皇上為何把她給忘了呢?”

時值初夏時分,別院中仍殘留著一絲春寒,朱祁銘身披披風,手捧《上林賦》就想閱讀,一旁正在麻利收拾書房的崔嬤嬤卻不時嘀咕一句,這讓朱祁銘難以成讀。

望望門外的一片柳蔭,他放下才讀了個開篇的《上林賦》。“江北無數名媛鹹集紫禁城,能讓皇上一顧傾心的並非隻有秦氏一人,秦氏若不設法多讓皇上見她幾次,以牢牢鎖住那分好感,那麽,時日一久,皇上未必會為她眾裏尋他千百度。”

崔嬤嬤愣了片刻,徐徐搖頭,“奴婢不懂。秦氏真的不錯,不過,奴婢可不敢在太皇太後麵前實話實說,殿下為何就敢讓秦氏見太皇太後呢?”

想宮廷權爭須講求鬥爭藝術,置身事外的人要想摻乎其中,就得抓住別人顯而易見的行事紕漏,火力全開,借題發揮,首先贏得話語權,在對方難以收場的情況下進而掌握事權,這是權爭的常見套路。以太皇太後的睿智,又怎麽會錯失朱祁銘給她提供的良機呢?

秦氏的姿容、性情、言動、禮數都很出眾,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秦氏的出眾成倍放大了皇太後的謬誤,讓皇太後把控的選秀結果顯得無比的荒唐。這個時候,太皇太後再想過問立後甚至複查整個選秀事件,還會是難事嗎?

至於皇上嘛,冊封妃嬪對秦氏的不公讓他心生愧疚,隻怕會盼著太皇太後出麵糾錯。而太皇太後的糾錯隻是鋪墊,她最終的目的是要改變立後的結果,讓錢氏入主中宮。

當然,朱祁銘斷然不會在崔嬤嬤麵前說破太皇太後的心機,不是還有更冠冕堂皇的理由可做說辭麽?

“那是因為太皇太後賢德!”

崔嬤嬤盡管聽得似懂非懂,但他還是滿意地點點頭。

茵兒急急地闖了進來,“殿下,郕王殿下來啦!”

郕王?朱祁銘吃驚不小,當即起身迎上曲廊,就見郕王隻身一人,悠然漫步於小池邊,時不時駐足笑望池中才露尖尖角的小荷,姿態風流倜儻,從容自在,就像是一個貴室公子徜徉於自家後花園一般。

你也太不把自己當外人了!朱祁銘暗中嘀咕一聲,舉步至曲廊盡頭。“郕王兄,你來做什麽,到皇上那裏請旨了麽?”

“嘿,三弟!”

“別叫我三弟!”

郕王一臉淡然地上了曲廊,“好好好,越王,這下總該行了吧?”往扶欄邊一靠,憑欄盡情瀏覽起來,“到皇兄那裏請過旨了,皇兄似有滿腹的心思,淡淡哼了一聲,也不知是否算是準奏。我不敢貿然前來,便去給皇祖母問安,皇祖母答應得倒是爽快。”

“門外的錦衣衛未阻攔你?”

“有清寧宮首領內侍馮鐸跟著,他們敢!”

崔嬤嬤、茵兒、渠清遠遠望了這邊一眼,見二人說得熱鬧,立馬避到一邊去了。

朱祁銘沒好氣地斜了

郕王一眼,“我在皇祖母那裏從無此等待遇,還是你麵子大!”

郕王緩緩扭過頭來,那雙迷人的眼睛裏滿是笑意,“終歸是你的麵子大!我說想見你,皇祖母便命馮鐸隨行。”

“你別大意,讓鹹熙宮的人知道了,仔細你的皮!”

“嘿,鹹熙宮的主人得有那個閑心才行,眼下火燒眉毛,她哪顧得上別人!”郕王揮揮衣袖,飄然走入書房,擇張椅子入座。“越王,幹得漂亮!錢氏即將被冊封為皇後,母妃,靜慈仙師,還有我,無不深感欣慰。”

朱祁銘緩緩入座,凝視郕王,“話不可亂說!”

郕王含笑搖頭,“我不再是當初的吳下阿蒙,如今放眼整個京城,知你者非我莫屬!你看似不經意地走了一步妙棋,一來讓靜慈仙師的外侄女擺脫了窘境,二來改變了中宮人選,三來攪動了廟堂局勢,郭璡等人遭罷免是遲早的事。一舉而三得,妙!”

郕王順手拿起書案上的《上林賦》,隻看了個書名,便隨手扔在案上。“你最為看重的必是第三點。當初對付輔佐大臣,而今對付一群無德無才的昏官,無非是想給那些備受冷遇的奇才以脫穎而出的機會,可惜,你未必能夠如願,像於謙那樣別具一格的人物是難以得到重用的。你知道嗎,王直是取代郭璡的最合適人選。”

王直?朱祁銘隱隱意識到又一個重量級人物即將登場。他與王直素未謀麵,但知道王直其人。王直是永樂二年進士,初授翰林院修撰,正統三年修《宣宗實錄》成,升任禮部侍郎,實掌禮部事務,而胡濙早早當起了甩手掌櫃。

當年楊士奇的兒子楊稷屢屢犯事,王直請楊士奇回鄉掃墓,以懲治尚留在老家的楊稷,卻反遭楊稷誣陷,從此,楊士奇與王直結怨,楊士奇成功阻擋王直入閣。

朱祁銘對王直的印象不算壞也說不上好。有趣的是,日後王直獲任吏部尚書後,屢遭禦史、給事中彈劾,還為此入過獄,不過,王直雖然一生都未做過內閣元輔,但他的氣度、胸懷顯然要勝於楊士奇,打擊報複不是他政治手腕的選項,這樣一個人,是沒有理由為於謙那樣的人脫穎而出而人為設置障礙的。

朱祁銘識人不深,也不便深談什麽,當即岔開了話題:“郭璡等人該由三法司會審了吧?”

明代所謂的三法司是對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的合稱,依其職能分類,刑部相當於現代的公安廳,都察院相當於現代的最高檢察院,大理寺相當於現代的最高法院,刑部尚書與都察院左、右都禦史都是正二品品秩,而大理寺卿的品秩隻是正三品。

郕王搖頭,“郭璡等人大勢已去,但畢竟事涉朝中重臣,恐怕還得等上一陣子,待輿情滔滔時早去動手。”起身瀏覽書架,“誒,越王,你為何隻讀詩詞歌賦?”

朱祁銘幽然歎了口氣,“我離赴藩沒多少天了,不讀詩詞歌賦,不習琴棋書畫,日後如何度日?總不能混吃等死吧!”

“那可不行!”郕王快步至朱

祁銘麵前,“眼下大明內憂外患,你不能就此收手!”

“不收手又能如何?又有幾年太平日子可過了,朝中若不自為,我也插不上手。”

郕王頹然落座,“天子僅有仁德之心是遠遠不夠的!不拿出極大的氣魄,如何能治愈大明這副千瘡百孔的病軀?”

朱祁銘一震,“請郕王兄慎言!”語氣隨即一緩:“眼下的朝局比數年前好多了,大的障礙在逐一消失,不妨靜觀其變吧。廟堂上若不想醒來,總有一天會被別人打醒,這未必是什麽壞事,到了那時,會有奇人異士脫穎而出的!”

郕王黯然,“可惜朝中還有中貴擅權。”

“若無王振,隻怕朝中愈發的一事無成!說來說去,也不能僅怪中貴,在內憂外患麵前,朝中重臣的見識未必比中貴高明,如此一來,天子自然要信任更值得信任的人。”

郕王思慮良久,“我能做些什麽?”

“你千萬別摻乎進來!做明白人,當局外者,思而不為,這是你眼下的最佳選擇。”朱祁銘凝眸,似有所悟,“哦,你耳聰目明,可著人暗中查查喜寧的底細。”

“喜寧······”

這時,門外響起了崔嬤嬤的通傳聲:“越王殿下,鹹熙宮的毛貴、王青求見。”

毛貴?王青?朱祁銘訝異地望了門外一眼,隨即移目看向郕王,“畢竟是鹹熙宮的人,撞見了不好,你便在此讀讀《上林賦》,然後自行離去。”

郕王側過頭去,嘴角斜起老高,一臉厭惡的樣子,“字都認不全,我才不看呢!”

“那你自己尋本有趣的書看。對了,乘太皇太後還能理事,你趕緊把那個煙蘿弄走,遲恐不及!”

郕王糾結半天,最後眉頭一展,“不是還有你麽?”

前世欠你的!朱祁銘恨得牙癢癢,卻也不想出言駁斥,“此事並不難,你在太皇太後麵前婉言提起煙蘿,太皇太後自會明白。”

丟下此話,朱祁銘出了書房,就見毛貴、王青站在曲廊盡頭衝他施禮,“參見越王殿下。”

“免禮,快進正殿說話。”

二人小跑過來,隨朱祁銘進了正殿,嘰嘰喳喳地就讓嘴皮子殷勤開了。

“殿下,三月初小的偶感風寒,用了幾副湯藥不見效,可自從那天在鹹熙宮見了您一麵之後,竟然不治而愈,您說離奇不離奇!”

“我也是,我也是。那天小的病得不輕,遠遠聽見殿下聲音,一身的病竟然全好了!”

哎喲,連生病都趕在一起湊熱鬧!朱祁銘有些想笑,忍了忍,淡然道:“有話直說。”

“是。”毛貴反應快,搶先開了口:“殿下,小的與王青將被調往司禮監做事,雖說司禮監是小的做夢都想去的地方,但小的總覺得心裏不踏實,所以臨行前就來殿下這裏問問吉凶。”

司禮監?朱祁銘稍一疑惑,便暢然大笑。“好事!你二人此去司禮監,那可是大吉大利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