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同館分為南北二館,於正統六年、七年先後建造,共有館舍七百餘間。

北會同館位於澄清坊大街東側,靠近皇城東北角,用於接待西域諸國使臣,建州、毛憐、海西女真朝貢者,封地在京外各省的王府公差人員及全國各少數名族首領、土官。

南會同館位於東江米巷玉河橋西街北側,靠近皇城東南角,用於接待各藩屬國使臣和瓦剌、日本及西洋使臣。

安南、占城兩國使臣就住在南會同館內。

安南與占城之間的戰端已驚動了鄰國暹羅、真臘。暹羅相當於現代的泰國,真臘相當於現代的柬埔寨,兩國與占城相鄰,安南強大的攻勢自然令兩國感到不安,其中暹羅早已派出使臣來京探訊。

朱祁銘那晚在呂家聽呂希說起過安南與占城之間的這場紛爭,回來時又路遇暹羅使臣,一番思量之後,已對中南半島諸國的形勢有了相當清晰的了解。

在進入會同館之前,馬愉已見過暹羅使臣了,馬愉告訴他:暹羅使臣正在密切留意大明的調解進度,卻未表明暹羅國的正式態度。

知曉馬愉與暹羅使臣的會談結果後,朱祁銘才步入會同館。剛在雅致的會客廳內站定,馮鐸便領著安南、占城兩國使臣走了進來。

“安南國使臣阮宗參見越王殿下!”

“占城國使臣逋沙帕占特參見越王殿下!”

室內自然光線昏暗,故而燈火高照。朱祁銘含笑頜首,揮手相邀。

待朱祁銘於主位落座後,阮宗、逋沙帕占特於賓位落座,二人彼此互望一眼,旋即滿臉怒氣地扭過頭去。

彼此之間深深的敵意就寫在二人臉上。

館夫入內奉了茶。

朱祁銘邊從容飲茶,邊小心地斟酌措辭。

安南是如今越南的北部地區,而占城相當於如今越南南部地區。

安南乃古交趾之地,秦時象郡,漢時交趾郡,唐時安南都護府,自古便屬中國,五代十國時,中原大亂,安南乘機脫離華夏,自行建政,此後一直是華夏曆代政權的藩屬國。

諸位看官可能都聽說過著名的北緯十七度線,安南大體上就在北緯十七度線以北。公元二十世紀的抗美援越戰爭中,中國給美國空軍劃了一條禁飛線,正是這條北緯十七度線。可見,現代的北緯十七度線是頗有曆史淵源的。

安南與占城的這場戰端說到底還是源於占城的內亂。占城已故國王叫占巴的賴,因無子而終,就像當年的安南一樣,占城王室的外戚乘機篡權,為洗白外戚的非法統治,不惜轉移視線,對外開戰,兵鋒直指安南。

安南擊敗了占城軍隊,擄獲其執政的外戚。不過,安南並未就此罷手,而是反過來大舉進犯占城,曆時數月之久。對此,大明有前車之鑒,調解無果後本在猶豫,恰好占城已故國王有個侄子叫摩柯貴來,向大明上書,請封其為王。正宗請封,大明哪有不準奏的理?但安南攻勢淩厲,大有滅占城之勢,於是,大明的上國威儀就麵臨著巨大的考驗。

冊封占城國王勢在必行,隻是這樣的冊封在安南的攻勢麵前,顯得十分荒唐和掉價。

這便是大明要出麵調解的緣由。

朱祁銘打量逋沙帕占特一眼,含笑道:“摩柯貴來閣下是貴國已故國王占巴的賴閣下的侄子,而今請大明冊封其為王,吾皇仁心澤被天下萬民,不日即遣使赴占城,行冊封禮,並敕諭地方大小頭目。”

這是大明的官方態度,禮部官員肯定婉言提到過,隻是不像朱祁銘說得這般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逋沙帕占特起身欲行跪禮,朱祁銘連忙揮手製止道:“使者且慢,宣旨時再謝恩不遲。”

逋沙帕占特行拱手禮後入座,麵露喜色。

阮宗斜睨一眼逋沙帕占特,起身道:“越王殿下,敝臣有話要說。”

“講!”朱祁銘笑道。

“今日殿下親臨會同館,設

宴款待敝臣,敝臣感念天朝隆恩,本不想多事,隻是數月前,占城擅伐吾國,殺戮軍民,劫掠財貨,作惡多端,吾王忍無可忍,方下令反擊。不料占城先遣使入中國,惡人先告狀,反誣吾王不安本份,擅伐天朝藩國。請殿下明察!”阮宗道。

“攻伐貴國之事乃亂臣所為,與王侄殿下無關。且安南事後變本加厲,大肆殺戮,至今不肯罷手,足見安南以前事為借口,居心叵測,欲深圖於我國!”逋沙帕占特起身爭辯道。

“稍安勿躁!”朱祁銘趕緊勸道:“當初占城國王占巴的賴閣下無子而終,外戚奪權。亂臣先是禍亂占城,後又攻掠安南,罪不容赦。而今其舅氏已為安南所擄,也是咎由自取!安南理應繼之以寬,休兵講和,以免生靈塗炭。”

這樣的話也許在禮部官員口中都講爛了,阮宗肯定是不為所動。

果然,阮宗不假思索地道:“若上國之意如此,則敝臣回國後萬難複命!”

看來,好言不值錢,阮宗是不見棺材不落淚!

朱祁銘吩咐馮鐸領著逋沙帕占特去膳房等候開宴。

阮宗落座,舉盞飲茶,凝目思量越王接下來的戲路。

沉吟良久,朱祁銘緩緩道:“貴使臨行前肯定已獲安南國王的授權,可便宜行事,對大明的調解,能拖過去自然最好,若實在是拖不下去了,答應收兵也無不可。本王說得沒錯吧?”

不是宴請麽?一個親王為何做起了調停的事?阮宗略一詫異,隨即將嫻熟應對禮部一幫官員的做派重新擺了出來,“敝臣奉命前來貢方物,未獲它命。”

“當年,安南既有陳氏,亦有黎氏,後來外戚黎氏奪權。而今安南既有黎氏,亦有阮氏、吳氏。兵興於外,禍生於內,自古殷鑒頗多!”言畢,朱祁銘舉盞輕啜,微微撇嘴,似在細品茶中韻味。

阮氏、吳氏既是安南的豪族,又是外戚,與大明權臣頻頻私相往來,一向為安南國王所忌憚,所以,在阮宗聽來,越王的此番話絕非空穴來風。不過,心疑阮、吳二族有異誌是一回事,而嘴上露不露怯則是另一回事。

外交談話嘛,虛虛實實,真真假假,常有的事。

“阮、吳二族是安南的柱石,一向忠誠於吾王,殿下多慮了。”

“是麽?這個時候使者還有這份定力,真是難得!”朱祁銘於雲淡風輕之間,抖出了更多猛料,“安南對占城的攻勢十分淩厲,暹羅、真臘朝野震動,暹羅使臣已來京探訊月餘。據傳,真臘正向其與占城接壤的邊境大舉增兵,暹羅境內亦有大軍調動的跡象,這對安南而言,絕非好兆頭!”

隨著一聲輕響,茶盞傾斜,幾滴滾燙的水珠濺在阮宗手上,頓時,一張呲牙咧嘴的麵孔在淡淡的水霧中緩緩收斂。

若暹羅、真臘與占城結成聯盟,合兵對抗安南,安南隻怕夠嗆!

算過這筆賬,阮宗仍然心存僥幸,“安南是大明的藩屏,料真臘、暹羅不敢輕舉妄動。”

朱祁銘淡然一笑,漆黑的雙眸在斑斕的燈火中閃亮,眼波帶著燭影的舞姿,熠熠流轉。“貴使有所不知,暹羅使臣入京前曾繞道雲南,密會黔國公沐斌,聽說密會時竟有安南名士、占城官員在場,換句話說,這次密會是暹羅、占城、安南與黔國公沐斌的四方密會。”

勁風掠過窗口,鬆動的窗葉拍打在牆壁上,阮宗的右手隨著那聲巨響猛然一抖,盞中剩水傾灑一空。

阮宗放下空盞,站起身來,額頭上似滲出了汗珠。“越王殿下,安南的那些奸佞代表不了安南!”

“來人,給客人奉茶!”招呼過後,朱祁銘含笑望著阮宗,雙眸一瞬不瞬。“你的話也有幾分道理。大明天子一向厚待安南國王,可是,如今安南國王的作為讓皇帝陛下為難,既然安南不願大明插手你們兩國之間的戰事,那麽,大明皇帝陛下多半會真的不管。”

“此言何意?請越王殿下明示!”

“據本王所知,大明朝中

也有這樣的呼聲:既然安南、占城兩國紛爭讓大明的上國威儀不複存在,那便幹脆由著黔國公沐斌便宜行事好了,反正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皇帝陛下索性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得了。”

阮宗一震,脫口道出了暗藏於安南君臣心目中的憑恃:“難道大明忘了永樂、宣德年間的前車之鑒麽?”

“當年隻因陳氏王室無後,大明不得已才‘縣之’。如今則不同,說到底,安南是安南人的安南,有大明在,誰也不會攻占安南,不過,眼下隻怕各方都盼著安南換個國王,換個國王,所有的紛爭都會平息下來。此事讓皇帝陛下為難呀。”

依照現代博弈理論,動態博弈中有種威脅方式叫做“可信威脅”,朱祁銘委婉作出的威脅就是可信威脅,不但作出了威脅,而且作為一種可行的策略,在必要時還能夠付諸實施。隻顛覆其政權,而不吞並其國土,自然就避開了所謂的“前車之鑒”。有安南豪族做內應,號動占城、暹羅、真臘三國用兵,雲南大軍隻需分出一小部分兵力做策應即可成事,所需付出的代價極低!

因此,外交是謀略的某種外在反應,無精巧的謀略就不會有成功的外交。禮部官員之所以調停無果,就是因為大明並未謀定,而是在左右搖擺,簡單的口頭威脅無法讓阮宗信服。

朱祁銘將可信威脅擺在了阮宗麵前,由不得阮宗不屈服!

“對藩國之間的爭端,上國理應秉持公正立場,請殿下勸天子下詔,約束雲南大軍!”阮宗慌忙道。

朱祁銘搖搖頭,一副愛莫能助的樣子。“無憑無據的,天子如何下詔?君臣無端相疑,此乃大忌!”

阮宗頹然落座,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

“可惜呀,貴使無意中將大明禮部官員得罪了個遍,連帶兵部、吏部官員也給得罪了,隻怕到時候朝堂上為安南國王說話的人都無一個!”朱祁銘歎道。

“由殿下致書黔國公也好啊!”阮宗的語氣近乎哀求。

“本王可不敢與黔國公私通書信。”朱祁銘頓了頓,故意拉長了語氣,“不過,安南若是有誠意,願意聽從大明的調解,皇帝陛下又怎麽會棄安南國王於不顧呢?”

誠意?

阮宗長舒一口氣,臉色漸漸寬緩下來。“安南當然有誠意!”

······

馮鐸奉朱祁銘之命來到雍肅殿。

隻見田立、石邦督陣,指揮著一大幫內侍往雍肅殿送炭送爐,這番景象與秋浦軒的淒涼狀相比,簡直有天壤之別。

田立瞥見馮鐸,脖子一揚,顯得很是傲嬌。“小鐸子呀,皇上有意讓越王先赴藩再立妃,越王一走,清寧宮你是回不去了,你可怎麽辦喲!”

四周旋即響起內侍的哄笑聲。

“禦馬監還缺人手,就到禦馬監喂馬去!”

“要是被阿父打發到直殿監去灑掃庭院,那便有趣了!”

“該不會留在秋浦軒吧?一人獨守秋浦軒,那將是何等逍遙啊!”

馮鐸淡然掃視眾人一眼,快步走入殿中,身後傳來眾人更加響亮的嘲笑聲。

殿中到處燃著炭火,溫暖如春。

穿過前廳,進入內殿,裏麵並無近侍之人,隻見皇上斜坐在兩盆炭火前,專心翻閱題本。

“馮鐸恭請陛下聖安!越王已宴請了安南、占城兩國使臣,小奴奉命前來稟明陛下。”

皇上目不離書,漫不經心地道:“馬愉為何不來?”

“啟稟陛下,馬大人還在與暹羅使臣敘談。”

皇上隻是微微皺了皺眉,仍然緊盯著手中的題本,淡淡道:“知道了,下去吧。”

馮鐸頗為失望,本想轉身退去,忍不住還是多了一句嘴:“啟稟陛下,阮宗答應回國後力勸其王從占城撤兵,明日請旨陛辭。”

皇上猛然一震,手中的題本隨即滑落到禦案上。

良久之後,殿中響起一聲低沉的驚呼:“成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