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初時分,太皇太後沉著臉出了清寧宮,身後跟著一群女官。
忽然,她眉間一動,驀然駐足,凝思片刻,撇下那群女官,獨自返回清寧宮。
穿過一條翠柏掩映的甬道,耳聽東閣內寂然無聲。
她緩緩走入東閣,數名站著都快入夢的宮女略顯慌亂地正欲見禮,卻被揮退出去。
書案前,朱祁銘手捧《新唐書》正看得入神,神思已在物外。
太皇太後在書案前輕輕入座,靜靜望著對麵的小小讀書郎。空中飄來一縷梅香,一絲琴音,綿綿悠悠,於是,所有的心事全部卸下,蒼老的麵容透出安詳來。
朱祁銘翻頁很快,這讓太皇太後相信了劉伯溫幼時一目七行的傳說。
他的神情十分專注,眼中的異彩讓人好奇:書上的文字是否萬分的引人入勝。
終於,他合上了書本,微微仰頭,似在深思與回味。隻是此番凝眸太久,以至於太皇太後忍不住伸手在他眼前晃來晃去,可惜,他還是無感,好在此時離天黑尚早,否則,隻怕下一刻醒過神來,會有今夕何夕的恍然。
良久後,朱祁銘長出一口氣,舒展雙眉,這才悠悠看向對麵的人,略顯訝異地喜道:“皇祖母來啦。”起身就要見禮,太皇太後忙示意他坐下。
太皇太後打趣道:“你讀書時像個書癡!”
朱祁銘嘻嘻一笑,算作應答。
默然片刻,太皇太後徐徐道:“一年前,兩宮送賞,將紫禁城的不寧帶到了越王府,而今你來到紫禁城,似要將那絲不寧悉數奉還,還帶著孳息,一往一來,事易時移,真是天意!唉,是該做個了結了。”
入眼的是皇祖母無比安詳的麵容,入耳的卻是十分沉重的話題,雖然前半截話不難會意,後半截話卻令人不解。朱祁銘不禁茫然。
望著孫兒發怔的模樣,太皇太後一聲輕歎,“你在這裏有個安靜的書房實屬幸事,隻怕皇帝那邊已鬧翻了天,一時半會難得安寧。”
朱祁銘立馬想到了皇祖母昨晚提及的“紫禁城風雲”,再看皇祖母成竹在胸的神態,便知自己不必去為此浪費心思了。
……
紅蓼赴孫府傳訊,孫府稱皇上已諭內侍監善後,她便無趣地上了馬車,匆匆返程。
途經燈市時,聽聞錦衣衛在彩樓內查案,她心內一動,吩咐車夫驅車來到彩樓前,想入內一探究竟。
樓內一片狼藉。
錦衣衛指揮同知馬順一人端坐在微傾的藤椅上,悠然自得地品茗,並沒有察覺到紅蓼的到來。
紅蓼靜靜盯視馬順,隻覺得年不足三十的他似有滿腹心機,不過,那悠閑自在的神態表明他的心思不在查案上。
“門前不見錦衣衛校尉,莫非馬大人竟是孤身獨闖危樓?喲,這份膽識真令人佩服!”
短暫的訝異之後,馬順緩緩起身,笑道:“姑娘說笑了,我將眾人趕上了樓,正好給姑娘騰地方。怎麽,皇太後如此在意案情,
竟派姑娘前來打探?”
紅蓼莞爾一笑,漫不經心地瀏覽起樓內陳設來。
“在意怎樣,不在意又怎樣?驚天大案注定要成無頭懸案,在意與否還不是一樣?”
馬順略一愣神,繼而一陣輕笑,隻是那笑聲有些幹澀。
“姑娘此言何意?”
紅蓼雙目緊盯馬順,一瞬不瞬。
“若能破解懸案,日後徐指揮使的地位便無人能夠撼動,難道馬大人甘願久居人下?當然嘍,這得看王公公的意思了,王公公看徐恭頗不順眼,多半希望此案於馬大人有益,如此一來,懸案自然還得懸著。”
馬順麵色一震,不無尷尬地道:“請姑娘慎言。皇上還是太子時,一直由王公公……阿父陪侍、教導,阿父忠心耿耿,怎會徇私?不過,一朝天子一朝臣,此乃世間常情,姑娘不可隨意揣度。”
紅蓼不禁深感失望,如此驚天大案居然被人拿來大做官場傾軋文章,卻無人真心關注案情本身。
“一朝天子一朝臣?不見得吧,如今唯有內侍監冒出了王公公、喜公公這兩個炙手可熱的人物,前朝卻全是老麵孔。”
馬順沉聲道:“姑娘的心思用錯了地方!王子遇刺案發後,昨夜便有重臣指謫法度鬆弛,今早刑部又被揭出幾樁成年冤案,五位輔政大臣正合議整肅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明眼人誰不知那是有人想渾水摸魚,乘機安插門生故吏,以壯大自己的勢力?這方是皇太後感興趣的大事!”
紅蓼心內大驚,看來,王子遇刺一案將被許多人借用,何止王振在打小算盤?她預感到宮中會有大事發生,便辭了馬順,匆匆返回宮中。
早有鹹熙宮的婢女珞兒侯在玄武門內,一見紅蓼,疾上前將太後折辱吳太妃的事悄悄告訴了她。
“此事不知為何這麽快便傳入百官耳中,許多官員要強闖乾清宮進諫,被禁衛擋在乾清門外,姐姐在皇上跟前方便走動,皇太後命姐姐去瞧瞧那邊的情形。”珞兒顯得十分焦急。
紅蓼支走珞兒,一時間神情恍惚,隻是憑著潛意識沿宮道南行。
往日的後宮爭鬥令人觸目驚心,但與眼下內外臣的權謀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這驚天大案如豆粒一般被無數人壓榨,直到滲出最後一滴油水,方能躲開貪婪的人心。
而榨取油水的人無不宣揚著冠冕堂皇的理由,直接無視此案的苦主本是太皇太後親孫的事實。
一陣激烈的爭吵聲傳來,紅蓼驀然神醒。不知不覺間,她已到了乾清宮前。
隻見數十名禁衛組成人牆,將上百名朝臣擋在乾清門外。
朝臣欲闖宮進諫,饒是一介文人,卻也甚是瘋狂,口中喝斥不斷,身子反複撞擊那道人牆。禁衛漸漸力有不支。
突然,人牆被擠開了一道口子,當這道口子重新合上時,都察院右副都禦史陳與言領著十多名禦史已闖進了乾清宮。
……
乾清宮內,朱祁鎮稚
嫩的臉上滿是不安。
內閣首輔、兵部尚書楊士奇掃了眾禦史一眼,勸道:“後宮之事說到底是皇上的家事,你們須三思而行。”
“天子無家事,天子的家事便是天下事!”陳與言一言頂得楊士奇語塞。
王振站在禦座側前方,怒視眾人。
陳與言頗為激憤,“陛下,吳太妃乃先帝之妃,當今天子之庶母,卻被人視為奴婢呼來喚去,辱及先帝,損及天子孝名,臣不解,陛下對此為何不聞不問?”
朱祁鎮張皇無措地看向王振。
王振喝道:“大膽!竟敢對陛下如此無禮,分明有不臣之心!”
陳與言沉聲道:“犯顏直諫實屬言官本份,內官阻塞言路,可合規製?”
不待王振發聲,另一禦史搶上前道:“前朝、後宮須有井然的秩序,方能昭示大明森嚴的法度,如今皇太妃為人所傷,言官為人所脅,朗朗乾坤之下還有何法度可言!”
王振的臉色由白到紅,由紅到紫,額上青筋微微凸起。
“來人!藐視君上,廷杖二十!”
忽然,一聲斷喝傳了進來。
“住手!”
隨著這聲斷喝,一群女官簇擁著太皇太後來到殿中。
眾臣無不跪伏於地,齊道:“臣叩見太皇太後!”
朱祁鎮如見救星,忙離座上前施禮。
太皇太後瞪著王振,怒道:“我大明的禦史、給事中皆為言官,上諷天子之失,下劾百官之過,從不因言獲罪。內臣假君威而脅迫言官,想火上澆油麽?留著你終是禍害,來人,將他拖出去!”
兩名帶刀女官應聲上前,王振嚇得麵無人色。
朱祁鎮慌忙求情道:“皇祖母饒了王先生吧,都是孫兒的不是,請皇祖母開恩!”
“先生?”太皇太後見朱祁鎮眼淚都快急出來了,便緩聲道:“既然皇帝有旨,你這顆頭顱姑且寄在你身上,如再犯,定不會饒了你!”
王振忙謝恩不止。
太皇太後掃了眾禦史一眼,幽然道:“你們口口聲聲講法度,心裏可真的裝著法度?後宮的事何以傳入你們耳中?外官與後宮暗通消息,依律該如何論罪呀?”
眾禦史暗自一凜,一時無言以對。
陳與言咬咬牙,道:“啟稟太皇太後,一事歸一事,臣等冒死進諫,隻為還皇太妃一個公道,此舉是否逾法違製,有司可作詳查,臣等不敢存僥幸之心。”
太皇太後微微一笑,隨即看向楊士奇。
“楊卿乃當朝內閣元輔,先帝欽定的輔佐大臣,位列九卿之首,輔弼幼帝,勞苦功高。楊卿平身!”
楊士奇謝恩後平身。
太皇太後再次掃視眾禦史,轉對楊士奇道:“楊卿,而今天子年幼,朝中百事無不因循舊製,官員黜陟須考功,須任期屆滿。可眼下整飭三法司的風聲因何而起呀?”
眾禦史的目光刷地聚焦到楊士奇身上。
(本章完)